画堂春- 第26部分

“原来是你！”宇文轩认得他是足下居的掌柜。原来这一伙人开的是家黑店，半夜暗施偷袭所为就是他包袱中这柄宝剑。

那掌柜手中的金算盘原是可以拆卸的，他拆开横档，里面一颗颗小的金算盘珠加上了内力直向他面门击来，这些算盘珠虽小，可都是纯金打制，颗颗又沉力道又大。宇文轩的左肩之上被击中一颗顿时疼得厉害。

童小六、童小七一旁舞着菜刀、而那个八根手指的小二则挥着一块又软又长的大抹布，四人将宇文轩围在当中。

饶是寒玉剑厉害，但宇文轩又怎是他们的对手？那颗颗算盘珠子来势迅猛，就已经打得他毫无招架之力。

可每次宇文轩绝处总会逢生，金算盘的珠子在空中与迎头而来的飞石子相撞，“蹭蹭蹭”全落到了地上。

宇文轩回头一看，那蒙着面纱的黑衣女子又出现在了巷子之中。

“丑姑！”他激动地喊道，原来这一路她都一直跟在自己后面。

颗颗飞石，在夜空之中倏倏作响，宇文轩越看心中越是惊疑，那日在裴世忠的府上，相救他的也是这丑姑。

她的身形，她发射飞石时的手法都像极了一个人。宇文轩停下了手中的长剑，只怔怔凝视着她凌空的身影。

他还记得那时候在京城的街道上，他的白马因为闻到了脂粉的香味扬蹄四啸，骑在马上的他手足无措，大是窘迫，是她的一颗白棋子封住了马儿的迎香穴，才解了这围。

他出了神，若说她不是红曦，可难道世上还有第二人有这般相似的打穴手法？可若说她是红曦，他曾亲眼见过丑姑的真面目，那张布满红疙瘩的丑脸又怎会是红曦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绝世容颜？

宇文轩愣愣怔忪，没见到身后向他袭来的两把菜刀。

童小六口中叫着，龇牙咧嘴，直朝他的肩头砍去。

丑姑听到声响，向身后望去，只见宇文轩像是中了邪一样，动也不动，而那柄刀却已是要斩上身来。

“小心！”丑姑一时情急，竟开口叫道。

宇文轩的身体浑然一震，又惊又喜的感觉充斥着他的整个身体，他再也没有怀疑，这银铃儿般的声音他在睡梦之中日日都会听到。

“红曦，是你？”

丑姑将他一把拉过，说道：“别愣着，先打退了他们！”

宇文轩此时心中只剩下了欢喜，连日来心头的伤痛阴霾顿时烟消云散，此时就是眼前这女子要他去死，他怕是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宇文轩举剑御敌，他精神大作，仿佛浑身都充满了力量，那两柄菜刀又怎能经得起寒玉剑一击？都被从中间砍断，落在了地上。

这四人本就是江湖上的乌合之众，本来他们以为四人对付一个定是手到擒来，可谁料半途又杀出个程咬金，现下的情形倒是他们越打越累，越打越招架不住。那金算盘珠终究有限，待到打完最后一颗，掌柜手上已没有武器，单凭一对赤手空拳。

丑姑刷刷两颗石子直击他腿上还跳穴，他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宇文轩则将寒玉剑横在他的脖颈之上。

“你们是什么人？生更半夜来偷袭我为的是什么？”

“少侠饶命，少侠饶命！”那掌柜哀哀地求饶，此时再也没有刚才那股嚣张的气焰，顿时如泄了气一般，只求活命了。

“我们四人都是无名鼠辈，只是见着你这把宝剑甚是心痒，才……”

“这寒玉剑也是你们这样的偷鸡摸狗之辈觊觎的？快说，是谁派你们来的？”宇文轩厉声问道。

“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四人都跪在地上，直磕头求饶。

“算了，放过他们吧。”丑姑在一旁说道，“他们也是一时起了贪念，但罪不至死，让他们发下毒誓不泄露你的行踪便是了。”

“照这姑娘说的做！”宇文轩命道。

“是……是……少侠，我们兄弟四人发誓绝没见过公子，也……也没见过这把寒玉剑……”

“快滚！”

四人哪还敢再逗留，忙不迭地跑了。

丑姑见宇文轩已经脱离了险境，便也要走，宇文轩哪肯放走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忘情地喊道：“红曦……”

可丑姑却只是挣开了他的手，冷冷说道：“公子是认错人了，我与你萍水相逢，并不认识。”

宇文轩一个箭步走到了她身前，拦住了去路，急道：“你说我们萍水相逢，可为何次次都那么巧，这一路上只要我一有危险你就会出现？那一次在裴世忠的府上，叫歌姬提醒我，又飞石救我的也是你，你一路都跟在我身后，可为什么现在却不肯认我？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

她的眼睛望向别处，眼眶之中似乎含有点点泪水，她仍是固执地说道：“公子，你认错人了。”

清冷的夜晚，寒风飒飒，宇文轩望着眼前的女子，又爱又怜，他们曾相约要携手共度一生。得知她的死讯，他也曾想过一死了之，可却心中仍是怀着一点渺茫的希望。而现在，红曦就站在他的面前，可为什么她就是这样坚持着不再认他？

宇文轩一把拉过丑姑，想要将她揽入怀中，她只是挣扎着，想要脱开他。两人在纠缠之中，却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似乎是丑姑的衣袖内有什么东西掉落了下来。

二人朝地上望去，虽是夜色凄迷，可那簪子上粉色的梅花折出的光彩却仍是十分耀目，两人都是一怔，蹲下身去想要捡起来。

宇文轩拿起这支簪子，往事一幕幕又浮上心头，他举起梅花簪，一字一顿问道：“你若不是红曦，这簪子又是从何得来？”

她凝噎不语，缓缓将脸上的面纱取了下来，微弱月光照耀在她的脸庞，虽不清晰，可那丑陋的样子，满脸的红色肉疙瘩却触目惊心。

“公子，我如今是这世上奇丑无比之人，再也配不上你！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上了，这样我再你心里还仍是当初的那个红曦。”

她终于亲口承认，此时此际宇文轩再也抑制不住心内的激动，冲上前去紧紧将她拥住：“你没有死……太好了……你没有死……”他语声哽咽，两行清泪顺着面颊缓缓流淌下来。

那日，冷若霜给红曦服下的并不是致命的毒药，而是毁人面貌的奇毒，她为了让宇文轩死心才欺骗他，让他以为红曦已死。

“红曦，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介意，我爱的是你，就算你是天仙也好，丑八怪也好，我都只要你一人！”他说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公子，你说的可是真的？但若然我永远也变不回去，一世都是这样，你看着这幅容貌，难道不会嫌弃？”

宇文轩愣了一愣，微一犹豫，随后坚定地看着红曦的眼睛说道：“我不嫌弃。”

他虽这样说，可红曦终究还是看到了他的犹豫，只是那一瞬，她便明白，他不是不在乎，只是为了她而可以假装不在乎。

红曦摇摇头，吸了吸鼻子，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轻轻说道：“公子，那日在酒肆之中，我本就想与你相认，可我站在你的面前，掉落面纱的那一刻，你却只是嫌恶地低下了头。”

“难道你不信我？红曦，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对你的情有多真、多深，你心里难道不明白？”

“我相信，也明白。”红曦再也止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滴落下来，“也许一天、两天你会因为可怜我、疼惜我，因为我们过往的情意而不在乎，可是时间长了、日子久了，你就会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红曦顿了顿，又说道：“就算你真的不嫌弃，肯对着这张肉虫一般的脸过一辈子，可我却不能……”

她用黑纱将脸遮了起来，转过头去，哽咽着说道：“有一句话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说。公子，这一世遇见你，是我最美的缘分。我希望我所有的一切在你心里都是好的、美的，如今我变成这样，也只能叹我们情深缘浅……”

“不……”宇文轩想要上前去拉红曦，却不料她突然回转身来，点住了宇文轩胸口的要穴，他不能动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红曦。

“公子，这一路，我就送到这里，再往北就该到大漠了，若是你见到我大哥，替我告诉他，小妹我愧疚的很，他的救命之恩，这辈子怕是没法报答了……”

红曦泪眼涟涟，转过身去朝小巷尽头走去。

“红曦……”宇文轩喊道，“你不要走，不要走……”他堂堂七尺男儿，此时此刻却热泪滚滚，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揉碎，他怎么愿意寻着她，又失去她呢？

“今生今世，你便忘记红曦吧……公子，总有一日，你会找到如花美眷，与你携手共看十里桃花……”她的心又何尝不是支离破碎，风中凌乱？

她留下了这句话，慢慢走出了小巷，她的背影如此萧瑟，被月光拉得很长，又一下子，扯碎了。

红曦……红曦！

宇文轩用尽全身力气叫着她的名字，可除了空荡荡的回声，哪还有人转过身来？

一死又何妨

策马自沙漠，长驱登塞垣。边城何萧条，白日黄云昏。一到征战处，每愁胡虏翻。岂无安边书，诸将已承恩。惆怅孙吴事，归来独闭门。

一到茫茫大漠，宇文轩就不由想起了唐朝高适的这一首《蓟中行》来，他虽少年封将，可却一直没有机会真正带兵出战，来到这大漠荒原。

山迢水远，从襄阳到大漠，每一日宇文轩都在心里希望其实红曦并没有走，还在他的身后，每一晚，他都不敢睡熟，只要有一点儿动静声响他就会马上起身，叫着红曦的名字，四处寻找。

他甚至希望遇到危险，被人打劫也好，被人追杀也好，也许红曦就在一旁出来相救。

只是可惜，剩下的这段路却是寂静安宁的让他失望，他形单影只，独自一人走在荒凉的路上。他的心被揉得碎碎的，撕扯得疼疼的，可是他也知道，其实红曦的心里不会比他更好受。

大漠与南方不同，气候干燥，风沙扑面，没走多远便感觉甚是疲累。茫茫草原，一望无边，要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这一段路没有人家，宇文轩只好在野地里凑合着过一晚。大漠的夜晚，星光闪烁照耀，格外明亮。他躺在草地上，抬眼望着颗颗灿如钻石一般的明星，没有一点儿的睡意。

人生的际遇真是十分奇妙，很多时候看似偶然的一件事却足以影响你的一生，若不是那不经意的回眸一瞥，若不是白马失蹄、龙王庙前错认，他又怎会与红曦、冷若霜姐妹二人这般地纠缠不清？命运如同云端之中一只突兀的手，它捉弄着凡尘儿女，让他们酩酊大醉、颠沛流离，尝尽世间一切情爱之苦。

塞外的风声肆无忌惮，吹在耳畔撕拉拉作响，远处若隐若现的嗥叫声此起彼伏。那声音在空旷无垠的暗夜之中，尤其显得恐怖。

是狼，那是一群狼在嘶吼鸣叫，那声音由远及近，似乎离宇文轩越来越近。他的心突突跳着，紧握寒玉剑谨慎地站起身来，半拱着腰，注视前不远处的前方。

大大小小共有九只狼，莹绿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此时它们不再嘶吼、嚎叫，而是悄然无声地，慢慢地围成一个进攻的半圆状，运载着锋利的、刺心的狼牙和目光向宇文轩步步逼近。

他屏气凝神，寒玉剑银辉洒地，寒气四射，也让这群野兽不敢妄动，双方僵持着，都在等待着致命一击。

过了很久，狼群终于失去了耐心，开始发起攻击，最西边的两只大狼首先猛地朝宇文轩飞扑过来，一只朝向面门，一只则向腿脚处袭去。他拔出长剑，朝狼身劈去，咬住他小腿的那只狼被剑横斩，哼了一哼，倒在了地下。

余下的七只狼如一涌接着一涌凶猛的潮水，腾空跃起，显出口中的獠牙猛扑向宇文轩，他挥着宝剑，左砍右击，可却也抵挡不了狼群如此恐怖残忍的进攻，他一边向后退去，一边又朝四周不断张望，他怀抱着一丝希望，在心中默念：红曦，快出来帮帮我……

宇文轩的手脚之处已是血流如注，衣裳已被尖利的獠牙撕破，白嫩的皮肉上几处齿痕触目惊心，他拼着气力在这草原荒野之上，如大海之中遇溺无助的人一般。

狼还剩下最后的两只，可宇文轩却已是精疲力竭，再也提不起手中的剑来，身旁横陈着七具野狼的尸体，这场搏斗惊心动魄，不亚于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厮杀，他与它们斗智斗勇，可终究还是要死在这里！

他突然凄厉地笑了，嘴角还挂着一抹鲜艳醒目的血迹，原来所谓的一辈子，原来许诺的一生是可以这样的短暂。他今生还能再绾谁的青丝，吻谁的朱唇？他今生还能携谁的手白头相望，共看十里桃花？

宇文轩惨笑着，可盈盈泪水却泛在其间。这一世，难道他还会再挽着别人的纤纤素手吗？

“红曦，你真傻……”宇文轩自嘲着说道，“皮肉色相不过是虚幻之物，我怎么会介意你的容貌是美是丑？其实，其实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心里的那个红曦……”

野兽又怎能听懂人的悲思，人的情愫？可此时它们却怔怔站立着不动，似乎有着一丝惧怕。

红曦决然回头离他而去的那一刻，今生原来就戛然而止了。只是，如今他的这场死亡，虽然壮烈，可却未免来得太不光彩了。

宇文轩的笑声越发地悲怆，他对着满天星辰，拼着胸膛之中最后一股力气，大笑，然后仰天大哭……

那两只狼起先有些退缩不前，但后来见宇文轩并不攻上来，便也放开了胆子，凌空跃起，发起最后一击……

黑，深沉的黑，地狱就是这个样子的吗？若是宇文轩此时已是身坠无间地狱之中，可为什么却没有看见断肠河上奈何桥？

他曾听说那里有个卖汤的孟婆，专给过河的人卖一碗汤药，若是你喝了之后，便会忘记今生一切因果，再转世投胎。

若真有这个孟婆，他一定不喝那碗忘情汤，他要将红曦的名字烙在心里，刻在骨髓之中，就是转世做牛做马，他都不想遗忘。一边想着，宇文轩一边摇着头，痴痴说道：“我不喝，我不喝……”

“这臭小子，不喝药伤哪会好？快张嘴……”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宇文轩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一缕暖光照进了他的眼中，慢慢地，他试着将眼睛睁了开来。

他没有死。这里晴川历草，艳阳高照，他睡在帐中，躺在病榻之上，身旁还站着两个人。

宇文轩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