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路上捎带着这么个有趣的小丫头,却也不错。
如此想着,朱高炽便令禁军直接掉了个头,把关秀秀直接接上了马车。
只是他却颇有些失望,小姑娘身上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似乎消失了,从上了车开始就愣愣的坐在一角,连视线也不敢抬起。
朱高炽百无聊赖的翻着书页,寻思着是不是到下个大城的时候。就把小姑娘丢下,随便喊个军士把她送回去。
关秀秀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鸡肋。从上了马车开始,一旁的少年那修长的身体,懒洋洋的坐姿就在不断的提醒着她并非一个人,只要一想到那是大明朝未来的储君,关秀秀心中就不断的打鼓。
那可是开口砍人脑袋跟砍庄稼一样的未来皇帝。
关秀秀屏声静气,使劲的缩着身体,跪坐在车厢的一角,不断的弱化着自己的存在,希望不要打搅到旁边的少年。
只是她此时到底年幼,跪了一时三刻。双脚已经发麻。到了后来,纵然她意志坚强,却也控制不住身体开始左摇右摆。
恰于此时,马车车轮压过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石,关秀秀身体猛的向前扑去。哎呀两声叫唤同时响起,关秀秀吓得慌乱的挥舞着手脚,只想赶快避到一边去。
在这毫无章法的乱拳中,朱高炽又连吃了几记花拳绣腿,半晌之后,两个人终于分开,朱高炽揉着脑袋,满脸痛苦的看着小姑娘,无奈的嘱咐道:“你坐稳当点。”
缩回到车厢角落的关秀秀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还活着!
在关秀秀学习过的大明律和大诰中都义正言辞的说了这么一句,欺君之罪是万恶之首,有一千个脑袋就要掉一千个脑袋的大罪。
而她刚才做了比欺君之罪更过分的事情,她,她拳打脚踢。把未来的储君殿下一顿好打,居然还好好的活着。
关秀秀本就有顺着竿子往上爬的本事,当下松了口气后,顿时就放开了,她屁股往后一坐,两条小腿直接很没规矩的伸到了前面来,哎呀呀,果然还是靠坐着更舒服,关秀秀美滋滋的想着。
她把包袱拽了过来,把那本厚厚的大诰翻找了出来,旁若无人的开始诵读起来。
她以前为了家中生计,不得不往返在各大布庄里揽活的时候,就深深的明白了一点,关键时刻,人只有靠自己。
像是一些绣娘,和掌柜的们有着亲眷关系,平时一些轻巧的活计很容易就揽到了,但是若是碰上复杂的图样,她关秀秀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朱高炽先是被小姑娘撞了一下,整个人都撞到了车壁上,后来又被一顿好打,虽然不疼,却搞得他晕头转向,刚刚缓过来,便听到耳边的读书声。
小女孩的声音娇嫩悦耳,仿佛大珠小珠落了玉盘,听起来甚是好听,朱高炽不知不觉被她的声音吸引,原本枯燥乏味的大诰似乎也变的有趣起来。
不知不觉的,那一本厚厚的大诰,关秀秀读了三分之一,她是从书的中部开始读起来的,就是因为后面还有几篇李氏尚未给她讲熟,读起来也不免磕磕巴巴:“户部侍郎郭,郭旦等人串通舞弊,吞盗官粮——”
朱高炽一愣,郭旦?这是谁?
又往后听了听,礼部尚书赵冒,刑部尚书王心由,兵部侍郎王志等人亦被牵连在内。
大诰这玩意是祖父亲自编纂的,父亲为了讨祖父欢心,大诰的各项律条,他们兄弟几人都是惯熟的,这个案子听起来十分之耳熟,里面的犯官却似乎换掉一批,除了兵部侍郎王志,余人全部像是冒名顶替的。
朱高炽越听越不对味,加上关秀秀的声音开始磕磕巴巴,远不如最初阅读时流利,便像是河流之中突然出现了诸多巨石,撞一下,水珠飞溅,扰的人心烦意乱。
耳边如同一只蚊虫不断飞绕,朱高炽终于忍不住了,他修长的手向外一伸:“书给我。”
关秀秀已经进入了浑然忘我状态,燕王世子的话她压根没有听到,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朱高炽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喂,把书给我!”
关秀秀一惊,吓了一跳,她东张西望的看了两眼,一双大眼睛偏偏略过近在咫尺的燕王世子,搞得朱高炽啼笑皆非,他坐直身体,伸出长臂,在关秀秀的小脑袋上重重的弹了一下,笑骂道:“找什么呢,难不成你还以为出妖怪了?”
关秀秀张大嘴巴,傻傻的看着朱高炽,伸出小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在跟我说话?”
朱高炽忍不住又敲了一下她的头:“废话!”
他不耐烦的道:“还不把书拿过来!”
关秀秀应了声,小心翼翼的把书合上,用袖子把封面按了又按,这可是个宝贝,将来家里人若是有人犯事,可以罪减一等呢!
朱高炽看她那等宝贝模样,磨磨蹭蹭的还不把书交过来,心中无名火起,直接冲了过去,把书从关秀秀手中抢了过来,关秀秀惊呼一声,恼怒的瞪着朱高炽。
朱高炽登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和一六岁小儿一般见识了,不禁颇有些颜面扫地,他咳了两声,拍了拍手中的大诰:“我听你方才读的有误,我帮你纠正纠正。”
这句话仿佛一句咒语,刷的一下,愤怒从小丫头的脸上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感激。
朱高炽轻易的读出了“你是好人!”四个大字,顿时啼笑皆非,这臭丫头变脸还真快。
朱高炽翻到了关秀秀读过的那页,一见之下,不由轻笑出声,郭桓读成旦,赵瑁成了赵冒,最可笑的是兵部侍郎王惠迪,被小丫头投机取巧成了王心由。
朱高炽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朗声读了起来,一时间,车厢内原本甜糯喜人的女童之声变成了清脆爽朗的少年之声。
几名贴着车厢行走的军士彼此对望一眼,同时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狐疑之色,咱们世子,这是闹的那一出呢?
在抵达保定之前,车厢内一直安静无声,而从接了小姑娘后,里面便没有消停过。
从那一声男女二重唱的哎呀开始,军士们便开始竖起了耳朵——慢慢旅途,又顶着偌大的日头,实在无趣。
乃至那悦耳的小女声音响起时,几名军士不知不觉的竟然逐渐靠近了马车。
现在世子殿下又亲自读起书来,可是那内容,分明是小丫头读过的啊,几名军士心中同时起了一个十分荒谬的念头,难道那小女孩,在教世子读书?
朱高炽读了一遍,想了想,看着关秀秀道:“你来读一遍。”
这正是平日里他的老师给他上课所用的法子,先教一遍,然后让他自己来读一遍,有不会的地方,再进行重点讲解,如此效率极快,也逼的他不得不集中注意力——若是走神了,可就记不住了。
老师们都是对父王负责的,每天都会忠实的禀告世子的学习进度,艾,做一个世子的压力真的很大。
朱高炽眉眼挑起,缓缓的吐出一口气,他终于也可以考校旁人一回了!
关秀秀抿紧双唇,郑重的接过了朱高炽重新递过来的大诰,李氏也并非全然的一味教她律法,偶尔也会穿插一些做人的知识。
比如三人行必有我师,一字之师,潜移默化的给关秀秀灌输了一个观念——徒儿,你要尊重为师啊。
在关秀秀的眼中,燕王世子朱高炽给她讲解了一番,就是她的老师了,既然是老师,那当然要敬重无比。
关秀秀重新读了起来:“户部侍郎郭桓,郭旦等人串通舞弊,吞盗官粮——”
朱高炽的眉眼再次的扬了起来,这一次扬的更高,少年的双眼越睁越大,这,这不可能!
竟然一字未错!
郭桓案是明初四大案之一,主要是吞盗官粮,破案后,一共追回来七百万石,郭桓等数百人被处死,入狱被杀的又有数万人,牵连到全国各地的地主,破产的不计其数——所以明初当官真的很危险。
☆、066 世子师傅(二更)
听到一半,朱高炽就扑了过去,一把抢过了关秀秀手里的《大诰》,刷刷的翻到了起始页,语气严肃认真的命令道:“你从头再读一遍。”
关秀秀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还是老老实实的按照新任蒙师燕王世子的交代做了:“户部侍郎郭桓,郭旦等人串通舞弊,吞盗官粮——”
朱高炽越过关秀秀的小脑袋,视线投注到了书页上,越看越是惊奇,若说方才他还有可能会耳误,这次却是确定无疑了,这小丫头,的确把他只读过一遍的条例完全记住了。
朱高炽登时热情高涨,他殷勤的连翻数页,把他刚才读过的部分都跳了过去:“来来,我们继续往下学习吧!”
一只小爪子啪的一声拍上了书页,十分不配合的往前翻了回去,关秀秀义正言辞的控诉新任蒙师的不负责任:“我光会读了,还不会写呢!”
朱高炽大是吃惊:“啊,你还会写字啊!”
洪武皇帝普及《大诰》,也只要求下面的人能够通晓其文,详解其意罢了,毕竟大部分的农人都是不识字的。
关秀秀理所当然的道:“我当然会了!”
朱高炽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将信将疑的拉开了书桌抽屉,取出了笔墨纸砚:“那你写几个字我看看。”
关秀秀大大咧咧的坐到了软榻正中的位置,世子朱高炽不得不委委屈屈的避居一角。
看着关秀秀轻车熟路的挽起袖子,费力的磨起砚台,朱高炽脸上的怀疑之色渐渐褪去,他主动上前道:“我来吧。”
文人研墨十分的飘逸,一手持砚台。一手挽袖,但对幼儿来说,这个动作却远非看上去那么有美感——必须用足了力量,双手捏住石砚,才能把坚硬的墨块化开,还要研至浓稠得当,当真是个体力活。
朱高炽忍不住对关秀秀出手相帮,是因为他莫名的想起了自己年幼时也曾吃足了研墨的苦头。那是世子殿下为数不多的,必须亲自做的事情之一。
关秀秀看着朱高炽接过石砚,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哇哇哇,大明朝的储君正在给她研墨咧!
这能让太子研墨的,怕是只有皇帝陛下了吧?
关秀秀手中的笔瞬间重若千钧,仿佛她正要写的,不是大诰。而是一道圣旨。
但是当她手中的毛笔沾足了墨水,关秀秀整个人的精气神陡然一变,瞬间的沉浸到了书写中去了,这完全是李氏的藤条教育形成的条件反射!
朱高炽冷眼旁观,看着关秀秀执笔的动作,运笔的姿势。不由暗暗点头,像是他这样的出身,也许本人的才能并不如何出众,却一定会有一双毒辣的眼睛。
那是用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高端鉴赏家的眼睛。
这小丫头的底子相当不错啊。
朱高炽又看了看关秀秀的字,堪堪称的上横平竖直,隐约有了一些字体的影子,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幼童来说,已是相当不易。
朱高炽登时起了爱才之心,他握住关秀秀的手。温和地道:“你这几个字写的不对。我来教你。”
关秀秀诧异的看着他,李氏可从未这般教导过她,每次都是写好了字叫她临摹罢了,至于如何运笔。都要她自己去体会。
“这个横要往上挑一些,撇要再长一些。”少年暖暖的声音在耳边絮絮的响了起来,关秀秀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右手之上。
奇妙的,她的手被少年修长的大手所包裹,仿佛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终于从森林中冲上了马路。
就像是有一根绳子在拉着她前进,只有一个方向可以选择。
原来总有些把握不住的笔画清晰的呈现在了眼前,原来如此。
朱高炽引导着关秀秀写了一篇字,便松开了手,看着她自行练习,不时的在旁边提点一句半句。
他欣喜的发现,这个小丫头记忆超群,悟性极高,一番点拨后,字写的已经似模似样。
他却不知道,关秀秀每日里三张大字,已经练习数月有余,只是李氏没有做过老师,不知道如何讲解其中的细微变化,只叫她自行摸索。
厚积而薄发,关秀秀本就差那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罢了。
朱高炽为人师表的热情大涨,看着关秀秀练了一张又一张大纸,渐渐忘却了时间。
关秀秀亦是练的专心致志,下意识的便叫道:“好渴啊,婶婶,我要吃茶。”
朱高炽一愣,狐疑的问道:“什么婶婶?”
关秀秀手一顿,笔下顿时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墨点,看着这张快要写完的大纸,她一阵心疼,小心翼翼的放下笔,抬起头来解释道:“就是婶婶教我读书的。”
朱高炽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咳了一下,道:“路上还要行走多日,我们之间总要有个称呼吧?”
咳咳,乖徒儿,还不叩拜为师!
关秀秀眨了眨眼睛,心中琢磨了一圈,叫世子太疏远,叫哥哥又太亲近,不如这样,她最后拿定了主意,笑眯眯的唤道:“世子哥哥!”
朱高炽怔了下,这是什么称呼!几个兄弟间勾心斗角,凡是叫他哥哥的都是处于敌对阵营,在天家,哥哥可不是什么好称呼。
他干脆的板起脸,直接教训起了新收的小徒儿:“为什么不叫老师?”
关秀秀理所当然的道:“夫子都年纪老老,三寸长须,满脸皱纹的,世子又没有!”
好吧,就当小徒儿在夸他英俊潇洒了,朱高炽勉为其难的接受了世子哥哥的称呼。
半日相处,关秀秀也算摸清楚了朱高炽的脾气,这位世子殿下十分的好相处,比她家的哥哥聪明一点,却又比郭家的老大笨上一点。
关秀秀甩了甩酸麻的手腕,认命的俯下身子,给自己倒了一盅凉茶,刚刚送到口边,便见燕王世子朱高炽理所当然的伸出右手。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朱高炽再次咳了两声,一本正经的道:“关,你叫关什么来着?”
关秀秀的小脸瞬间的沉了下来,“秀秀,关秀秀!”
朱高炽和颜悦色的摸了摸关秀秀的小脑袋,笑眯眯的道:“秀秀啊,世,咳,世子哥哥来给你上堂课。”
关秀秀立刻习惯性的正襟危坐。
朱高炽装模作样的抚了抚下巴,“古人云,有事弟子服其劳。”
关秀秀眯起眼,这话,太耳熟了!这分明就是李氏教过的!
被坑过一次,再被坑第二次,那绝对是傻子啊!关秀秀绝对不傻。
关秀秀认真的看着朱高炽,一本正经的问道:“世子殿下,您多大了?”
朱高炽一愣,“十,十六了。”
关秀秀点了点头,伸出自己的两只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数过去:“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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