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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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策-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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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澜诧异道:“公子像是耽于美色的人么?”

“不像……”左千城老老实实道:“可大丈夫应当胸怀天下,以建功立业为重。宠爱女人,总不是什么好事。”

“我现在倒是觉得,只要不过分,公子宠爱几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王览漫不经心地说出忤逆的言辞:“公子虽然年轻,却也年近而立。平日里冷心冷面、对女色也不怎么爱好,但无论是现在与王府夺权,还是日后图谋大业,公子的子嗣,自然是越旺越好。身边有几个女人陪伴,也没有错。”

左千城怔了一会儿,喃喃道:“太傅……真是深谋远虑。”

王览坦然一笑:“不敢当。”

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孤独的。也许他们站的很高,但是身边却没有可以陪伴着并看一片江山的人。人的一生,如果所有的风景都是自己看,岂不是很寂寞?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太傅看着前方一片苍茫的混沌世界,低语:“天地都寂寞啊。”

“太傅,这边!”

他的马车就停在公子府外,王览与诸位将军拜别,家僮已经在向他招手示意。他来的时候雪停,故而乘坐的是一辆素盖车,车无四壁;此时雪紧,被大风挟着呼呼往身上扑,他还能坐得端端正正。奚子楚带着一众随从策马从他身边浩浩荡荡过去的时候,狠狠嘲笑他几句,王览浑不在意地一笑,仪态闲雅,悠然地欣赏大雪封城的景致。

奚子楚是世家子弟,出门在外,排场总是很大的。王览的家僮忍不住啐了一口。

马车转了个弯,与奚子楚的队伍相向而驰。而刚刚走不远,就听到身后一声呼喝:“王览!”

太傅苦笑着让家僮把马车放慢。大庭广众之下对他直呼其名,敢这么目中无人的恐怕只有一位。他坐在车上等本来背道而驰的人追过来,彬彬有礼地手扶车前横木,行了一个士大夫的式礼:“奚将军,怎么去而复返?”

紫袍重甲的将军迎着风雪而来,这次居然挥退了随从,只有孤身一人。他勒住马缰,坐骑在马车边嘶鸣着放慢速度,人却一语不发,古怪地瞥太傅一眼,沉默地随马车缓缓前行。

再风雅,也是需要温暖的。此时雪下的更紧,北风如割,王览裹紧了大氅,忍无可忍,对沉默无言的将军道:“奚将军,在下衣衫单薄、车无四壁,冷得很。若无要事,我们就此别过吧。”

奚子楚干脆押马停下,王览也不得不跟他停下;看着将军踌躇再三,冠玉般秀美的脸诡异地尴尬起来,王览心里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

奚子楚小心地从怀中取出一方细长的木匣,交给太傅,慢慢道:“这是公叔雱的《松鹤图》……”

太傅并不接过来,叹息道:“公叔雱真迹稀世罕见,梁侯也不过只有一幅《秋江静夜图》。将军费心找到,可谓价值连城,为何不亲自交给她?”

驾车的家僮悄悄看过来,奚子楚恼羞成怒,大怒道:“闭眼!”

家僮赶紧转过脸去,面如冠玉的将军粗鲁地将木匣往太傅车上一扔:“废什么话,你去给她就行了!去是不去?”

太傅叹口气,捡起木匣,擦拭干净呈给将军,静静道:“在下不愿沾染瓜田李下之嫌,恕我无能为力。”

“你!”奚子楚咬牙瞪着他,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街市上已经没有人了,静得只有北风卷着大雪呼啸的声音,天地一色的铅白。太傅又裹了裹大氅,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良久,将军终于低低一声叹息,慢慢别开眼睛:“我总是让她不高兴,她不喜欢看到我,更喜欢看到你……”

他突然一勒马缰,骏马嘶鸣,再也没看太傅一眼,调头飞驰而去。

太傅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轻轻叹口气。身边的家僮惊讶道:“传言是真的!奚将军就是因为江女史总是和您过不去……”

“不要胡说。”太傅低斥。他看了看手里的木匣,摇摇头,小心收了起来。

为什么不亲自交给她呢?此去朔方、九死一生,若是没有再回来的机会,他会不会后悔不曾见她最后一面?

每次出征,都不曾抱着活命的侥幸,他也一样。还是把该做的都做好,这样才不至于后悔。王览叹口气,只是,他没有这种牵绊。

寂寞,也未尝不好,至少没有牵绊。今夜,会有多少出征的少年,去悄悄约见心上人,与她拜别?

后世熟知这段历史的史家,读到此处,也许会抚卷而笑。这场历史上惊心动魄的一战,以公子府一场掷杯为誓的饯别宴为序篇,而开端,却是两场黯然神伤的离别。

一场离别已经完成,而另一场,也要开始。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别离歌(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前面修改不大,后半部分删了重写“新春时节,应公主请求、奉公子怀璧之命,在下为公主送来梁国宫廷正乐《九韶》曲谱,以慰公主思乡之苦。”雪地里的人站在台阶之下,俯身长拜,声音平静听不出起伏:“旧臣简歌,拜见公主殿下。”

大雪依然在飞,窗外一片苍茫的白色,分不清天地。还远远不到暮色初降的时候,室内已经点起了几盏灯烛。

一名打着哈欠的婆子走出去,不耐烦应声道:“公主有请。”

谋士的青布大氅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他抬起脸,那迎候的婆子浑浊的眼也不禁亮了一下,居然像少女一般羞涩地掩了掩口,颇为滑稽。

他对婆子施了一礼,白玉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慢慢踏上台阶。

好一个美男子!只是……太冷了,像戴了一张白玉面具。婆子暗自嘲笑一下自己居然还存了这样的小儿女心思,急忙殷勤地为他卷起竹帘。

隔着垂帏,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女子纤细的身影,跪坐在坐席之上。昏黄的烛火跳动地映着垂帏,像在低吟一支陈旧的歌。

室内侍立的两名侍女举袖掩口,顾盼传情地大胆盯着来客,娇媚道:“大夫,请。”谋士目不斜视从她们身边走过,侍女低低娇笑,互相耳语:“还是个正人君子呢。”

侍女在他身后垂下竹帘,谋士有点不适应室内的昏暗,他停住脚步站在垂帏前一丈余的地方,对四周缓缓扫视一圈。这是一座竹舍,寂寞得像是与世隔绝。室外大雪纷飞,室内居然没有火盆或者暖炉,甚至宾客跪坐的竹席上,也没有铺上毡毯。

谋士陡然开口,厉声道:“公子怀璧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隆冬时节,你们是在怠慢公主,还是在怠慢在下?!”

他蓦地转头,那双美丽的凤眼扫过一旁的侍女,锋芒冷厉。侍女迎上这样的眼光居然全身一寒,花容变色。她们虽然不问军务,可是公子府新来的幕僚、梁国凤雏简大夫是一名美貌惊人的年轻男子,恐怕全凉州的名媛淑女或者女乐歌姬都有所耳闻。据说此人公子也颇为看重,当然就是她们得罪不起的贵客;侍女们急忙退下去安置贵客需要的东西,走得老远才压低声音,语气颇为不屑:“还算什么公主!好大的架子……”

于是火盆很快就生了起来,侍女急忙在香炉里加了一把香料,坐席上也铺了厚厚的毛毡。

“鸾姬这里简陋寒酸,”帷帐内传来低低的声音,飘渺如梦中语:“怠慢大夫了。”

谋士白玉般的脸上闪过一丝碎裂,他慢慢走上前,伏地一拜,久久不起,依然是旧日宫廷的稽首大礼:“梁国旧臣简歌,拜见公主殿下!”

垂帏内的人看不清表情,她久久不语,半晌轻轻道:“大夫,请起吧。”

她的声音微微沙哑,像是低低的叹息。

简歌伏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他举手托高一摞绢帛,慢慢道:“公主,梁国宫廷正乐《九韶》,在下已经带来了。在下明日便要奔赴朔方,曲谱整理也许不太完整,还请公主指点。”

侍女不敢再戏弄与他,恭敬地双手接过曲谱呈到垂帷中,便垂手退了下去。一时间,室内似乎只有帷帐后传来公主慢慢翻动曲谱的声音。简歌不由地屏住呼吸,静静地听她那浅浅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就像曾经有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她柔软的双臂从背后抱住他的身体,柔糯的声音响在耳边:“简歌,我怕……”

前尘再不可追回,回首间,已是沧海桑田。

公主好像说了一句什么,简歌一怔,才发现自己的恍惚。他拢袖拱手:“公主?”

“简大夫精心修订《九韶》,完美无缺,鸾姬非常感激。”公主的声音柔柔地传过来:“大夫劳碌了。”

简歌敛容一拜,施了一礼:“不敢。”

仿佛又是在梁国宫廷的时候,多少年他们就是这样相处,平静而内敛。

帷帐后的公主轻声道:“请大夫再为我演奏一曲,好么?我想听《九韶》的《云章》。”

他怎么能拒绝?他怎么会拒绝?

谋士没有说话,拢袖一拜,走到一侧放着的那架古琴后坐下。他垂下眼眸,伸出手指,轻轻一抚,泠泠的清音便幽幽地自弦上飞下。

顿时一切都静了下去。

没有战火,没有烽烟,没有你死我活,没有风云变幻。好像窗外就是数枝梅花影,阶下一湖碧寒水;风雪飞过,暗香浮动,她依然是梁国公主,他依然是宫廷琴师;她岁月静好、等与他把盏共一醉,他谋划军机,烽火间手抚琴弦飞——

好像一切都是一场大梦,蓦然回首,在梦的彼端,一切都没有变。

真的没有变么?真的没有变?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风霜……”公主的声音突然响起,随着琴声飘荡在空寂的室内;她叹息般道:“简大夫,你后悔过么?”

“铮!”琴声戛然而止。

她的声音听不到起伏:“你恨我么,我曾恨你入骨,甚至想杀了你……”

谋士的双手按在琴弦之上,慢慢抬起头来,盯着面前那方垂帏。

他看不清她,这一片锦缎放佛隔开了此岸与彼岸,咫尺天涯,万水千山。

“简歌无愧于梁国,”他一字一顿,仿佛有些艰难:“只有负于公主!”

像有什么突然炸裂,某种东西冲破了薄薄的障碍,汹涌而出。垂帏后的人影骤然举起广袖,遮住了面容。

“不要哭,公主!”谋士的手指紧紧抓住琴弦,任凭纤细强韧的丝弦深深嵌进皮肉,渗出细细的血珠。他声音很低,像在全力压抑,慢慢地一字一字吐出来:“不要哭!为我这样的人哭,不值得,不值得!”

公主用广袖遮住面容,听不到一声哭泣,可是她全身都在颤抖。

是的,她爱他,甚至在最恨他的时候,也还是爱他。从她十四岁、他十九岁,从荒淫无道的丹阳君府、到同样荒淫无道的梁国宫廷,从一个锦绣地狱到另一个锦绣地狱;几乎十年,她爱他,用尽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年华。

他们谁欠谁的,谁负谁的,又怎么算得清呢?那是她的梁国,可是不是他的;那是她的父侯,可是对他而言,是一切屈辱的根源。那十九岁被送入丹阳君府、苍白而沉默的少年,又有谁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屈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从脔宠到策士,一步一步爬上了今天的位置?为梁室,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看一看他鬓角,那早生的华发!

她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她都可以理解,但是无法接受。

他们究竟是怎样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的手上,不知不觉已经沾满了她故国故人的鲜血,从阳谷关到梁园客——在历史巨轮的运转中,诸侯亡国、群雄争霸,这样的杀戮太过寻常,甚至不值一哂;可是在指点春秋感叹兴亡的史家大笔触之外,谁曾注意到一些和霸业与历史无关的人,她们的悲哀?

在史家眼里,他的作为或许无可厚非;而她,只是一个女人,而这个男人的手上,沾满了她亲人的血。

“太迟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突然开口,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遮面的广袖,隔着垂帏,与谋士遥遥对望,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慢慢道:“今天请大夫来,不是为了《九韶》,也不是为了旧事。”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美人刺’。”

简歌蓦地起身,一下撞翻了面前的古琴。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公主低低道:“我要‘美人刺’。”

她慢慢掀开那重锦帐,走了出来。

就像走过了万水千山,她终于从那一重屏障后走了出来,走到了他面前。

比起公子府夜宴的时候,短短数日,她似乎又瘦了,像一朵苍白憔悴的花。她站在离他离他不到半丈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抬起手,轻轻抚上长袍的衣襟,轻轻一挑,宽大的锦袍落了下去。她的衣服像一朵花的花瓣,一片一片被剥了下来,落在地上,露出□的身体,像最终露出最娇嫩的花蕊。

那细窄的腰、颤颤的乳、雪白的肌肤。

那雪白的皮肤!

脖颈、胸口、腰腹,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已经淡了很多,但衬着雪白的皮肤、依然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到像一刀刀焠了剧毒的刀锋,狠狠地,毫无预兆地,□简歌的心脏。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他甚至知道,那霜雪一般的女子,像一只无助的柔弱羔羊,是如何被送上胜利者那残酷、滴血的祭坛,来祭奠一国之亡!

她突然微笑了,笑容里有一种不顾一切绝望,一字一顿道:“当日大梁城城破之时,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走?我在等你,等你回来。然而我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以以全部赌注来托付的。我不恨你了,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都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而我,只能靠自己。”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的身体像一朵被摧残过的花,就那么不顾一切地站在那里,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还有这个残破不堪的身体。”她的眼睛明亮得像是要燃尽生命的能量,绝望地微笑:“我用剑杀不了他,用机关杀不了他,这次,我用我自己。”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如果不想让我现在就死,给我‘美人刺’!”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朔风呼啸,大雪纷飞。

谋士慢慢地从阁室内走了出来,走下台阶。公子府华灯初上的热闹离这里很远,空旷的四周已经没有人影活动。瘦削修长的身影在苍茫天地间踽踽独行,寒风夹着雪片吹打得他的身躯歪歪斜斜,像一具遗世独立的傀儡,无力地挣扎在□纵的引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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