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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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策-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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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梅花十年笛,暮雪关山一朝别。”女子的声音有着夜雪的质地,她轻轻叹息。

五百年前的这个地方,绝世枭雄公子昭阳提十万兵马临于阳谷关下,那时的梁国王室夜氏的宗室公主夜雪,就在这间宫阁里辞别了在窗前为她吹笛的心上人,写下这两句诗,登上了送至敌营的马车,换回公子昭阳的退兵。

如今,却是她的心上人向她辞行。

“铮!”的一声,奏琴的人拔下最后一个音符,余音袅袅。他缓缓放下双手,慢慢抬起头来,霎时间整个阁室如同被芝兰玉树的光华照耀,恍惚如同生出光彩。琴师淡淡道:“终须曲终人散……公主,简歌就此别过了。”

公主转过身,静静坐在一袭纱幕之后,她没有说话,凄凉却像琴架旁边的金兽博山香炉吐出的轻烟,一点一点弥漫在阁室里。

梁国天策军一品文书大夫简歌,与河西王览并称“双凤雏”,声名远播。八年前,简歌二十岁的时候,是一名被当做礼物献给梁侯的默默无闻的琴师,这个沉默苍白的少年,以惊人的琴技与罕见的美貌震惊了梁国公侯。那个时侯,梁国上下荒淫昏聩的公卿们,谁也不知道这个被他们视为贵族玩物的少年,会隐藏如此狠辣决断的智谋。

简歌成为梁国宫廷琴师一个月的时候,梁侯的弟弟丹阳君发动兵变;宫廷琴师简歌用一把桐木琴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宴上砸碎了梁侯的脑袋,抢过梁侯佩戴的御剑,指挥宫廷御卫斯门卫,将参与晚宴的所有公卿全部斩杀,就地埋在一片菊花丛下,与丹阳君里应外合,用鲜血和阴谋把梁国换了一朝江山。

而就在新君的庆功宴上,简歌薄醉,寻到一处僻静处休憩,无意看到两名参加宴会的贵族遮袖对坐,仪态高雅,带着彬彬有礼的笑容如是说:

“平城君适才可见,此君薄酒微醉,如淡染胭脂,令人色授魂与……”

“上阳侯,此君你我觊觎不得!谁人不知,此君阴狠毒辣,如今又是新君上席之客。”

“咄!无非脔宠之辈,以色侍人者耳。却不知,与新君床第之间,如何销魂夺魄?……”

二十岁的少年大多余勇可贾,听到这样的侮辱,怕早已怒发冲冠、誓要用对方的血来荣耀自己的尊严;而二十岁的简歌却已经知道,他出身卑贱,在这权贵盘根错节、阴暗如地狱的宫廷里毫无依仗,他只能——忍。

一个月后,新君的书案上神秘地出现了平城君、上阳侯与新君的侧夫人狎戏送递的淫诗,新君勃然大怒,但碍于君主的面子,只好将三人秘密处以枭首之刑。

这一切并不能阻止这个郡国的衰败,梁国像一颗生长了数百年的过熟的果子,国君与公侯荒淫残暴更胜以往,上行下效,它已经从核心开始,无可挽回地迅速腐烂。

大概因为出身的卑贱与弑君的阴毒,这位年轻的谋臣八年来被一分一毫榨出他殚精竭虑的智慧,却始终被新君与公侯们压制、忌惮。他的官位始终只是——天策军一品文书大夫。

一个没有兵权的虚衔。

“从前出征,你从来不向我拜别的,因为归期有定,你胸有成竹。”良久,她轻轻道,声音像微微裂缝的珠玉:“为什么?我们有千丈弩,还打赢了一仗,不是么?”

“简歌不敢欺瞒公主,”奏琴的人顿了顿,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沧桑:“千丈弩是神兵,压得住五千铁骑,但一万铁骑呢,三万、五万、十万呢?压得住一场战争,压得住一个国家自己的衰落么?”

战争,有时候,并不只是兵器与军队的较量。

沉默为空气加上了浸透悲哀的重量,一点一点,像是要把心脏一层一层包裹,慢慢地压得一丝气都透不过来。

“公主,请听简歌一言……”谋臣的唇动了动,终于开口。他声音很低,但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一旦城破,一刻都不要停,逃离这里,远远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久久的沉寂,窗外的落雪压在梅枝上,簌簌作响。那狻猊博山炉里的烟气,氤氤氲氲,静静地弥漫了阁室。

“你,会来找我吗?”

她的声音就像窗外的细雪,飘渺地落在空气里,像要融化。

年轻的谋臣站起来,向帘帐之后美丽的身影深深一拜,唇角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去,修长的身影慢慢走出暖阁,踏上窗外湖沼上的的长桥。

这曲曲折折的湖上木桥,有个十分缠绵美丽的名字——十里春风桥。桥下一片湖沼一望无际,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琉璃白玉镜,一切都被造化妙手用雪包裹起来,仿佛琉璃世界。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简歌!”

谋士的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停下。

“简歌!”

这一声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凄厉悲哀,谋士如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脚步再也迈不出去。

身后的人奔过来,“啪、啪、啪”,她的脚步一向那么轻盈,为何却听得那么清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急促的呼吸声、暖馥柔软的气息,仿佛就吹在耳边——那个柔软的身体贴上了后背,一双纤细的手臂,缠上他的身体。

谋士全身僵住。

“简歌,我怕……”

那柔糯的声音响在耳边,仿佛穿越了多少年的时光而来,那时还在丹阳君府,他还是少年、她尚未及笄,他还不是谋臣、她也不是公主;依稀又是那名纤柔的稚龄少女,在暴风雨的黑夜里,小小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他怀里,稚嫩地呼唤:“简歌,我怕,简歌,我怕……”

那个时候,少年和少女冰凉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紧;是谁,是谁把它们分开,远远地、狠狠地分开?

“不要怕,不要怕呵!”年轻的谋士猛地转过身来,一把紧紧抱住她,仿佛抱住记忆里那个惶恐的少女,抱住流水般逝去的光阴,抱住一个咫尺天涯的梦,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不要怕,鸾姬,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这将会是最后一次抱住她。

谋士猛然闭上眼睛。最后一次。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此之后,她会恨他入骨,而他再也看不到她。

“一旦城破,立刻离开,鸾姬,离开这个锦绣地狱,再也不要回来……”他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重复。

落棋无悔!

第四章  谁家子

河西虎贲卫在阳谷关首战失利。

梁国人用简歌之计,扬长避短,梁国军队的战斗力比起虎贲天差地别,就避免正面交锋。城中粮食充足,梁国军队就躲在阳谷关内,任凭虎贲卫在阵前叫骂,硬是坚守不出。若是强攻上来,千丈弩射程超过三百步,三千副千丈弩在瓮城内一架,所有城门前三百步为半径,其内任何角落均在强弩之下,避无可避。

城中更是日夜轮守,更可恶的是,在半夜三更任何意想不到的时候,梁国军队仗着地形熟知,每每派几队轻骑夜袭骚扰,不等虎贲卫反应过来,杀掠几番又立刻逃走,轻车熟路如入无人之境,闹得虎贲铁骑日夜不得安宁。

虎贲卫铁骑速攻天下少有,但遇上这样的软磨之法,实在是像一拳打在棉花肚上,满腹窝火,无计可施。梁国军队粮草充足、地形熟悉,虎贲将士却是远征疲乏,这西北之地几场大雪下来苦不堪言,若再久攻不下就只能撤兵。主将云渊心急如焚,恨不得撕碎简歌这只狡猾的狐狸。

阳谷关失利的消息传到河西的时候,河西王与众臣正在都督府通宵宴饮。

大雪吞噬着大漠戈壁,狂风卷起沙石奔走,酷寒如割,真正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守城的士兵用角壶在番舍里打了烈酒,一口灌下去,骂一句“淡得出鸟来”,一边砸着嘴回味着波斯胡姬那合欢襦下高高的大胸脯,缩了脖子继续在寒风里瑟缩。

但严寒侵不进这熏香暖馥的暖殿,地上厚厚的波斯地毯柔软无比,左右两列长长的胡榻上是真正的金盏玉杯,燔熊掌、脍羔羊是最普通的菜,正中是用西昆仑的雪水煨熟的豹胎和远自东海送过来的晶鲛鱼,鱼被金发碧眼的妖娆胡姬端上长榻时,鱼尾还在金盘里跳动。

采树转灯上镶着数十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光彩照人,整个暖阁亮如白昼;千百支光焰跳跃的蜡烛仅仅剩下了装饰作用。

河西王长期沉湎酒色而身体虚弱,筵席不到一半,就支持不住先下去了。

顾氏是河西大族,历代的经营使都督府富丽堂皇,让人叹为观止。大都督顾雍豪爽好客、都督府中多妖童媛女,彻夜笙歌到深夜才是重头戏,酒至半酣的宾客们会看到那些美貌的侍姬与童子来往堂下、妩媚多情,任由他们为所欲为。

九名妖冶的胡姬在正中的地毯上跳着胡旋舞,她们赤着小巧的玉足,露出镶着宝石的秀气肚脐和结实修长的大腿;晶莹的足踝上手腕上是串串玉环金镯,随着舞步飞速的旋转,叮叮咚咚的声音像小溪拍打卵石。

夜色渐深。几名舞姬踏着舞步绕到席地坐着的王公背后,象牙色的手臂柔媚地缠上他们的腰腹,酥胸磨蹭着后背;偷眼看向旁边,一名将军一把把胡姬拥在怀里,在矮榻的掩饰下,大手顺着她□的小腿一路往上,胡姬娇笑着挣脱了他,踏着舞步在他身边巧妙地旋转、闪躲,逗得他心痒难耐。

正中跳舞的胡姬依然在地用身体挑逗着宾客,妩媚多情的眼睛却频频瞥向宾客上席大都督顾雍身边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名身着武士闲服的男装女子,一身青色朴素的棉袍,略显僵硬地端端正正垂首而坐,在一片貂裘鹤氅的金碧辉煌中,像一棵青松立于一片女萝,格外峭拔。她蜜色的面孔轮廓深邃,那身青布棉袍丝毫掩不去她柔韧修长的曲线——在女人的眼中,她如同一名英气勃勃的美貌少年;在男人的眼里,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

她被厚待坐在正中河西王主座右手边第二个位置,僵硬地坐直身体,似乎对下面的放肆视若无睹。而第一个位置上面,坐的是安西都护府都督、河西王的“亚父”顾雍。

顾氏、奚氏、云氏以及名将世家的白氏,四大氏族自晋室五百年来,辅佐嬴氏镇守河西,势力极大。白氏已经没落,奚氏追随公子怀璧,云氏、顾氏依旧枝繁叶茂,是河西大族。尤其是顾氏,家族掌权者历代出任安西都护府都督,号称河西王府的智囊;近百年来王府嬴氏衰落,顾氏掌控王府军政大权,这位被河西王嬴怀瑾尊为“亚父”顾雍,便是如今河西王府的掌权人物。

“世侄女如今是个千娇百媚的女郎了,真是光阴易逝啊,我也老啦。”顾都督微眯了双眼,望着下面的一片狼藉,笑容亲切,“世侄女如此国色,不知可有意中人?”

女子垂了眼眸,道:“我一心只想重振河西白氏声威,不曾考虑儿女私情。”

“白兄有女如此,真可告慰在天之灵了。唉,白氏五百年名将气脉,居然就断送在嬴怀璧这小子手里。”顾雍浅啜一口杯中琥珀色的佳酿,看到身边女子暗暗握紧了双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自从嬴怀璧回到凉州,其一,穷兵黩武,征讨羌胡致使库府空虚,一半赋税都用作了军费;其二,收买人心,公子府号称门客三千,压制豪族、重用贱民,其野心勃勃路人皆知;其三,大肆削权,重用贱民,我也就罢了,对你其他世伯世叔更是毫不客气,丝毫不念他们多年来为河西尽心尽力的辛苦、功高年迈,削了他们的爵位、减免他们的俸禄、夺了他们兵权,提十万虎贲卫,目中无人、横行河西,毛头小子、放肆之极!”

察觉到语气的狠辣,他急忙垂眸咳了几声,再抬起眼时,已经又是一派笑意盈盈:“如今不一样了,白氏‘涅槃之剑’归来,我河西王府真是如虎添翼啊。”

笑容可亲的大都督举起一杯酒:“来来,世侄女,这些天因为嬴怀璧伐梁的事府中乱作一团,拖到今日才为你接风洗尘,我得亲自敬你一杯。”

女子犹豫一下,执杯一饮而尽:“谢大都督。”

西域琼浆下喉,女子脸上浮上一抹胭脂色,更显得肤如凝脂。她轮廓深刻,本就有一种带着英气的艳丽,此时容光照人,像一朵怒放的玫瑰。

夜色已深,胡姬的舞蹈愈发妖娆妩媚,台下的公卿将军已经酒劲上涌,不能自制。

“这些舞姬跳得太差了,据说公子府的那些女乐,才是真正的绝色。”顾都督微眯双眼,看着一名侍酒的侍女被年轻公子按在怀里嬉笑,跳舞的胡姬几乎不是在跳舞,而是□裸的勾引了,“但,怎么比得了世侄女的容光绝世……”

红衣女子全身一僵。顾都督不动声色的背后,他的手慢慢覆上女子的背,在女子的长发下面轻轻揉捏,慢慢地游移。

“大都督!”女子齿间急促地崩出几个字。顾雍“嗯”了一声,微闭了眼睛,手却更加放肆。

白璧晖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几乎要推翻长榻退出这个骄奢淫逸的地方,咬牙忍住,手已经探向剑柄,脑海里却乍然浮现一个月前的那段对话,她以为早已忘干净的对话——

“你是否想成为一代名将,重振河西白氏的荣耀?”

那是一个月前的云氏旧宅。

昔日高华的宅邸一片荒芜,野草长满了庭院,野狐野雉在练武堂上做巢穴。

武士打扮的女子发髻高束,坐在一棵胡杨树下。那棵树已经非常苍老了,粗大的树干要四五个人合围,干瘪的树皮像老人脸上风干的皱纹,被大漠风沙吸干了精魂,枝叶干枯,稀稀疏疏地在深秋的风里萧瑟摇摆。寒鸦在上面做的巢像一个个黑点,映着大漠辽阔的天空和如血残阳。

女子拿出一支竹笛,放在唇边,闭上眼睛,吹奏一曲《行路难》。

笛声像一缕萧瑟秋风,袅袅地响起,拂过胡杨树的落叶,拂过寒鸦的翅膀,拂过夕照的余光,丝丝缕缕的沧桑愁绪,渗透在残阳里。

一声清越的笛声骤然响起,和着女子的曲子。

同样是《行路难》,这缕笛声里,竟然透着隐隐的霸气。那一缕萧瑟的秋风乍然卷起漫天黄云,像金石交鸣,像风沙呼啸,晴空一鹤排云上,万里长雁鸣碧霄。

笛声或低回,或高亢,或叹惋,或豪壮,节节攀升,步步宛转,女子的笛声不由自主地被牵引、携领,堪堪招架,方才跟得上那笛声的节奏。

多少年,她从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吹奏过一首曲子。

一曲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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