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淡淡道:“我愿一赌!”
“公子果然好气魄。”顾雍慢条斯理道:“很好,我就喜欢与一言九鼎之人合作。老朽自然有自己的想法,若是我与公子联手,公子可否答应老朽三个条件?”
公子低低一笑,道:“都督请讲!”
方鼎中的香烛已经又燃去了大半,只剩根部的短短一截。这肃穆的家庙之中、袅袅青烟之下,二人你来我往锋芒相对,河西王却没有开口的余地,频频举袖拭汗。
顾雍慢慢道:“第一,虎贲军费,今年削减十五之一。”
虎贲卫的军费一直是凉州财政的重头,凉州城丝路赋税一大部分被公子府挪用,都护府与王府大感萧条。而公子伐梁,也是为了取得一个军费供给的雄厚基础。
穷兵黩武致使百姓不满,这也是公子怀璧一直头疼的事。但梁国既已归公子所有,凉州赋税便不再是重要来源了。
公子微笑:“可以。其二呢?”
顾雍不紧不慢道:“其二,梁国赋税,公子须每年交与王府十五之一。”
梁国盛产粮、铁,兼有鱼盐之利,其繁华便利在北陆赫赫有名。顾雍打上梁国的主意,也在意料之中,这十五之一的赋税当然不是小数目,但是,也不是不能忍受。
公子挑了挑眉,微微一笑:“可以。”
来往谈笑间,凉州大势便敲成定局。
河西王、公子怀璧、顾雍,这三位河西的掌权者,终于并肩站在了一起。
这三人是凉州汹涌暗潮的核心,是风云变幻的操控手。一片土地上不可能存在三名雄主,这八年来你死我活分庭抗礼的敌手,终于也有面对面结盟的一天——
二月十五,河西王约公子怀璧在嬴氏家庙之前,祖宗为证,王府与公子府此番在强敌之下冰释前嫌,共御外侮。
这本是应该在青史之上浓墨重彩泼洒的一笔!
公子问道:“其三呢?”
顾雍的脸上泛起一抹笑,竟然有分慈爱:“我要凉州兵权,与你的命。”
他这句话说出来的同时,一把抓住河西王向后疾退,一手大袖一挥:“拿下他!”
四支长戟在空中划出闪电般凌厉的弧线,四名王府近卫大喝一声,像苍鹰骤然出爪,分别从四个方向封住了公子怀璧所有的退路!
居然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公子怀璧却丝毫没有躲避,他比他们任何人都更快!
前面两名近卫闪电般扑了过来,而迎面罩来的居然是一团黑色的柔软的云。
那是公子怀璧的外袍。
他解袍、扔出,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公子怀璧一声怒喝,束在腰间的玉带灵蛇般弹起,那是一支缠在腰间的细薄长剑!那黑色的外袍,迎面罩上了前面迎面扑来的偷袭者的脸。
他宽大的外袍里面,居然是一身鱼鳞细甲!
偷袭者的长戟一戟撕开那织锦黑色蟠龙长袍,却只看到了一道划过眼前的银色的光。公子怀璧的身体从他们中间擦肩掠过,两名近卫的身体依然向前飞奔几步,嗤嗤两道浓稠猩红的血箭喷出,魁梧的身体才轰然倒地。
皆是喉间一剑!
公子怀璧蓦地抬头,墨蓝的眼眸里锋芒如剑,直逼顾雍!
河西王一声惊叫,几乎晕了过去。这是顾雍第一次亲眼看到公子怀璧出剑,却没想到是如此的快,如此凶悍,电光石火间杀他两名爱将,只用一剑!
他惊骇大吼:“快给我拿下!”
河西王身边的两名侍女像两只轻盈的蝴蝶,挡在了顾雍与河西王面前。但是蝴蝶的翅膀不会变成剑!
她们的剑藏在广袖中。
公子大笑:“你们也能挡住我么?”
薄薄的长剑在他的手中像一道有生命的毒蛇,他的身影从那两名侍女中穿过,像猎鹰的爪撕开蝴蝶的脆弱的薄翅。毒蛇般的剑光游走闪过,卷向侍女纤细的脖颈,那两颗美丽的头颅飞旋着落地,血箭直喷半空。
而身后的两名持戟近卫,已经横戟迎上!
公子猛地回过头,两名近卫平端长戟扫向他的咽喉。足长一丈二尺的长戟在强横的膂力带动下,扫出半圆的形状。公子长剑蛇一样卷上了一支长戟再弹开,他用鞭术用剑,长戟的力道完全被他控制,薄剑卷划去长戟的力道,再划破了持戟者的喉咙。另一支长戟虎虎生风地刺来,而公子怀璧已经快速踏上一步,长剑飞起,划过了来者的咽喉。
他银色的细甲上飞溅了大片血渍,公子蓦地回首,眼睛里杀气几乎凝聚成杀人之器。他手中薄薄长剑上的血珠沿着剑身滑下,就在滑落剑身的一霎那,长剑弹起,直掠向顾雍的喉咙!
血珠被弹离剑身,被锋利的剑气切成了小粒。
他踏过那些尸体就像踏过戈壁的沙砾般轻易。
顾雍惊骇变色,拖着河西王疾步后退,但他怎能快得过那闪电一般的长剑?
而就在长剑的冷芒逼在眼前的时候,顾雍再无计可施,一把将身边的河西王推了出去!
“二弟啊!”河西王一声惨叫,那长剑硬生生在他脖颈边转了个圈,公子闪电般一震手臂,长剑反卷回了他的右臂。他一脚狠狠踹开河西王吓瘫滑落的身体,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卷向顾雍!
“来人啊!快来人啊!”顾雍连滚带爬往后退,一边嘶声大吼,就在这时,外面一阵战马嘶鸣咆哮,陡然一声大喝:“公子!冲进去接应公子!”
刀剑相击声、战马嘶鸣声与杀伐声陡然暴起,这个时侯,一切都很明白了,家庙之外必然埋伏有铁甲军!
这是个预谋已久的圈套!
公子大吼:“死吧!”
一剑向顾雍斩了过去!
那一剑却没有斩到顾雍的脖颈之上。
公子高大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脚下踉跄一步——他一剑劈到了顾雍身边的蟠龙石柱上,金铁与石料猛烈相击,划出一片火光。
顾雍喘着粗气扶着石柱站了起来,
公子蓦地按住头颅,一时之间居然没有出剑的力气。
顾雍突然大笑起来,声音还带着残留的惊骇,显得扭曲:“嬴怀璧,你怎么不杀我了?!”
公子蓦地抬首,突然如此之快,像凌厉的猎豹陡然惊扑,手中长剑挥起,在空中划出一片寒芒——
顾雍避无可避,一把挥起了地上顺手抓到的长剑。公子的薄剑劈向顾雍的重剑,顾雍大吼一声,挥剑砍了出去!
顾雍是安西都护府大都督,早年也是武将出身。虽然多年酒色让他懈怠不少,但这一剑挥出的力量,还是足以让人震惊——
薄剑与重剑相击,像薄薄的金铁撞上了山岳,骤然断成了两截。顾雍那一剑劈断了公子的薄剑,锋利的剑锋直劈向他胸口,当胸一剑,划透细甲!
公子来不及出第二剑,顾雍长剑翻转,又是一剑劈来。这一次的力道直破铠甲陷入皮肉,他胸前银灰的铠甲被渗出的鲜血迅速染红,手中的一半断剑飞了出去,公子怀璧高大的身影骤然向后疾退,像玉山陡然崩颓,撞上来蟠龙石柱,轰然跪倒在地。
眼前突然一片血雾,一种僵硬而冰冷的痛感,从心脏的地方向四肢蔓延,在身体的各个地方陡然爆发,就像无数的冰剑同时刺进了身体。
一阵剧烈的痛,剜心刮骨,像无数的蛇在五脏六腑搅拌撕咬,全身的骨骼关节好像被人一节节打碎,筋脉都在痉挛、扭曲——
这是毒,他被人下了毒!
公子怀璧单膝跪地,一手按住地面要站起来,顾雍的剑脊狠狠砸向他的脊背:“看死的是谁!”
这一击用了他全身爆发的力道,剧痛从脖颈脊背处传来,仿佛崩山压顶,公子怀璧陡然倒了下去,喉间一口腥甜,鲜红的血突然喷了出来,染红了嬴氏家庙的地面。
嬴氏家庙的殿门轰然洞开!
铁甲军潮水一般涌入,将整座家庙团团围起来。外面无数噪杂的声音怒吼:“公子!救公子!”
这是个圈套!不要进来!突围,快想办法突围,回公子府,以图后继!
他单膝跪地,想大吼,可是刚一张口,又是一口鲜血涌上了咽喉。
铁甲军的侍卫紧紧在周围一丈之外围成一圈,刀枪剑戟一齐对准中央单膝跪在地上的公子怀璧,却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敢上前去。
“一群废物!”顾雍大怒:“一个废人你们也怕!”
可是他也远远退在几乎丈远的地方。
站起来!站起来!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脏里嘶吼,伸出手臂驻地挣扎着要站起,侍卫们一涌而上,枪戟骤雨般齐挥,像黑色的巨幕压在了公子怀璧的背上,齐声大喝,将他的身体压制下去。
冰冷的剑锋陡然架上了他的脖颈,他听到殿外震耳的杀伐声中一声大喝:“放箭!”
一批批虎贲卫涌了上来,在一轮轮箭雨中倒下去。那些武士们怒喊着:“公子!救出公子!”
喊声越来越近,他的武士们从七十九级石阶下,迎着箭雨往上冲。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踩着兄弟的尸体接上来,外面铁甲军的将军大喊:“放箭!给我射成刺猬!一个都不要留下!”
“嬴怀璧啊嬴怀璧,你的武士们倒是忠心可嘉!”顾雍冷笑的声音似乎显得遥远,杀伐声也渐渐模糊;他得意地嘲笑:“可惜,擒贼先擒王,你已经在我手里了,这一批送死的解决了,就是接着虎贲卫全军出动,又能拿我怎么样?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你是怎么栽在了老朽手里?”
河西王连滚带爬到顾雍身侧,声音还因为恐惧而颤抖扭曲:“杀了他!亚父快杀了他,还留着做什么!”
“不能杀他,”顾雍怒斥:“至少现在不能。蠢材,杀了他拿什么震慑虎贲卫?!”
公子怀璧恍然低笑一下,唇角猩红的血滴落在地面。他低声道:“香烛。”
大殿的门紧闭,只有方鼎之中三支香烛的青烟袅袅弥漫。他唯一被下毒的机会,就是那只青铜方鼎中燃烧的那三支香烛!
只是,如果是香烛的烟毒,为什么顾雍与河西王没有事?
“你果然聪明。”顾雍挑了挑眉,笑道:“可惜只猜对一半。”
他得意地转到公子面前:“这三支香烛的烟只是毒引,所以你毒发而我们没事。知道为什么家庙之约选在今日么?二月十五?”
“因为你已经中毒十五日了。”顾雍微笑道:“这种毒最为谨慎巧妙,下毒之时你绝无察觉,毒性蔓延之时更是毫无症兆;唯有毒发之时,不致人死,却可以让你几乎是一个废人。只可惜毒性蔓延的时间久了点,不过也无妨,正好方便我安排一些事情。正月二十九下毒,毒性在你身体内蔓延,十五日之后,二月十五,在这三支香烛毒引之下,正好今日毒发。”
公子怀璧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却没有抓住。他想要抬起头来,却被压制着他的侍卫狠狠压下去,颈间的剑锋陡然陷入肌肤半寸,渗出血来。
正月二十九!
迎春日,招魂歌……
“这种毒凉州可没有,北陆也没有,只有云梦才有,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美人刺。想起来了么?”顾雍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嬴怀璧,你也能栽在一个女人裙下啊!”
是她!是她!
这种毒,是以女人的身体为媒介来下的!梁国公主与安西都护府,这个连环,谁又能想得到?!
梁国昔日公主与河西的安西都护府大都督,他们是如何同谋的?是谁沟通了鸾姬与顾雍之间的讯息,谋划了这整个如此巧妙的杀局?是谁给了鸾姬公主“美人刺”这种淫邪的毒?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他谋划了整个杀局!
而顾雍真的不怕五胡铁蹄血洗凉州,在这大敌当前的时刻对他下手?那共抗强胡的盟约可以是假的,紧急调派的一万铁甲军,也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转瞬之间,他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种可能,一条盘根错节的线越来越清晰。但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些了,因为最后突然跃入脑海的,是三日之前的夜晚,在江女史前去拜见之前,他亲自在灯下书写、由青隼传至朔方的那纸信笺——
王府欲出援军,如若成行,数日可至。凉州安好,诸君勿念。
公子怀璧蓦地瞪大眼睛,他想到一个最可怕的事实——
顾雍已经大笑着开口:“左贤王等我这一万‘援军’,大概也等得不耐烦了吧!真正与我结盟的人不是你嬴怀璧,是左贤王啊!”
他大声喝道:“铁甲军听令!一万精锐,奔赴朔方!”
让左贤王心甘情愿地等的,原来是是顾雍这支“援军”!他们要以凉州援军之名,不费一兵一卒,敲开朔方大门!
最巧妙地攻城之法,就是让它,从里面破!
正文 第四十四章 风云变
晋愍帝元熙十二年,二月十七,深夜。
深夜,羌胡左贤王大帐之内。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晏仲玄放下手中的竹简:“这一章,是《九州武备志》第三十七卷六章,《始计》。”
左贤王喜读兵书,但对中州语言了解得却比较吃力,所以每日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让晏仲玄为他解读一段,除非万不得已,不曾间断。
左贤王点点头:“嗯,将军今日讲的这一段,本王之前倒是读过。战争胜负的可能,在于五个方面——道、天、地、将、法。道者,乃是百姓与君主同心同德,可以同生共死,而不惧凶险。天者,乃是昼夜、寒暑、时令之变化,所谓天时。地者,乃是距离之远近、地势之险易、生地与死地,所谓地利。将者,乃是将帅应有之智谋、信誉、仁义、勇决与威严。法者,乃是军队之排布,将帅之任命、辎重粮草之供给也。不知是否正确?”
“王爷得其神髓了。”晏仲玄赞许颔首:“其实一言以蔽之,无非天时、地利、人和三者而已。天时、地利只可顺应、利用而不可选择,但人和却可以自己决定的,也是成败的关键。”
左贤王叹道:“是以‘道’列为五事之首。”
一名一身胡服皮甲的武士大步冲入大帐:“王爷!东北方向有大军正连夜急驰,向朔方赶过来了!”
晏仲玄蓦地起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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