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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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策-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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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河西王府,企图救出公子怀璧。

铁甲军急兵救援,激战至天亮,公子怀璧的三百亲卫行刺失败,尽皆就戮,被俘者全部慷慨自刎。虎贲卫右参将温澜战死,左千城、风无逸等诸将军仅率残部一千自西门突围,向高阙城的方向而去。一夜之间,凉州城满城血腥。

“看看,老朽今日给你带来了什么!”

几声冷笑响起,伴随着哗啦的脚步声,阴暗的内室里灯烛突然被点亮,烛光荧荧。

这是一间阴暗的内室,只有一张胡床、一张案几,没有窗,甚至看不到外面的日月星辰起落,没有昼夜,无以计时。

全身重甲的武士拥簇着黑袍佩剑的大都督从咯吱作响的楼梯上走下来,嘭的一声,几只布包被扔在面前的案几上,浓稠的血顺着锦帛的纹理一滴滴落下来,悄无声息地被铺着的地毯吸收,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胡床外悬垂着层层纱帐,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盘膝坐在纱帐之后,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哦,瞧瞧,老朽真是老糊涂了,都忘了公子行动不便啊!”顾雍似笑非笑地踱了两步,用脚尖将布包挑开,里面的人头滚了出来。

“这位是桓冲桓将军吧,这位是赵元博赵将军,这一位,”他用脚尖踢了踢那颗人头:“可是堂堂虎贲卫右参将温澜温老将军啊!啧啧,这个婆婆妈妈的老好人,戎马一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帐中的人一动不动,没有声音。

“你的这些余孽啊,真是忠勇可嘉,一批批接二连三来送死,好像这命都不是自己的。”顾雍摇了摇头,长长叹一口气:“真是可惜,只是老朽辛苦布局引诱他们上钩,怎么可能放过?自然是要来一个死一个,来一百死一百了。你还不知道吧,你的那三百死士可是一个都没留下,还有这些虎贲卫将军们,明日乱坟岗上,老朽会替你好好祭拜的!”

帐后的人影依然毫无声息,顾雍大笑着挥挥衣袖:“来来,你们倒是快给公子看看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们的脑袋啊。”

两名武士上前掀开纱帐,就在掀开的一霎那,胡床上的人突然怒兽般爆发,咆哮着向前扑过去,爆烈的杀气与血腥气激射出去,巨大的手腕粗的铁链哗啦被拉得笔直,几欲绷断!

室内顿时一片惊乱,顾雍大吼:“制住他,制住他!他挣不开!”

武士们冲上前去,一片兵荒马乱中举起武器终于将胡床上的男子压制住。顾雍喘着粗气,心中还在狂跳——他真的有一种错觉,那一瞬间,这头困兽几乎要挣脱这手臂粗的铁链牢笼了。

纱帐被掀了起来,胡床上的男子终于暴露在灯光下。他没有束冠,长发散乱地披在身后,英俊的面容凹陷,高大的身体简直已经脱了形。

顾雍几欲作呕,急忙掩面:“快放下!放下纱帐!”

帐中人的手臂被粗大的铁链悬吊起来,双脚也锁着铁链。而真正可怖的,是他因高举悬吊而□的手臂。那昔日强劲的臂膀几乎看不出那是人的手臂,薄薄的皮肤下,无数的血管在蠕动、扭曲,像有无数的虫子在里面撕咬、吞噬、蠕动。鲜红的血管条条交错崩裂出来,密密麻麻像大片大片的蛛网覆盖每一寸肌肉,延伸进他的黑袍中的身体,那几乎已经看不出是人的身体。

他苍白的脸上冷汗将鬓边的长发湿透,似乎不久之前蛊虫才发作过一次,手腕在挣扎中磨得鲜血淋漓,无力地垂在手镣里。衣襟上、胡床上有陈旧的斑斑血渍,似乎还可以看到存活的无数细小的蛊虫在爬动。

帐中人突然嘶哑地轻笑,粗嘎难听,慢慢地一字一顿道:“都督祭拜的时候,别忘了,替自己也烧一炷香!”

顾雍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帐中人低低冷笑:“顾都督啊顾都督,你杀了我,自己还能活多久?我不杀你,自有时局杀你!只是都督死的时候,恐怕连祭拜的人也没有了,何其凄凉啊?”

顾雍勃然大怒,却一步也不愿走上前去,那血腥腐烂的气味和景象让他想要呕吐。

形似恶鬼凶兽的人冷冷低笑,挣动铁链哗哗作响,一片红色的锦帛从他敞开的衣襟里滑落了下来。顾雍一眼看到:“这是什么?”

帐中人的冷静突然消失无踪,厉声低喝:“别碰它!”

顾雍拔剑挑起那方锦帛,锦绣的颜色被岁月捂出了暗黄,但依稀可见旧日的艳丽。那方锦帛大概时时被深藏在胸口,它的主人满身血污,而它却如此洁净。只是,那用五色丝线秀出的鸾凤羽翼已然褪色,但上面被染成的斑斑暗红,却是谁旧日的血?

那是一片血红的嫁衣。

公子怀璧布满血丝的眼睛目眦欲裂,嘶声大喝:“别碰它,拿开你的手!别碰它!”

那是被公子怀璧深藏的东西,甚至在他孤身赴险、应家庙之约的时候,那方锦绣也被他深深藏在胸口,不离不弃。

这样一个铁腕雷霆、精于权谋的男人,在河西乃至西域被无数人顶礼膜拜为保护神的强者,原来,也是有弱点的。

顾雍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血嫁衣……”顾雍像终于扳回一局的赌徒,大笑:“铁腕雷霆的公子怀璧,深藏在胸口的,是谁的嫁衣啊?”

他眼睛里闪烁的光像恶意的黑暗中的动物,执剑挑起那方锦绣,移向一旁跳跃的灯烛,得意大笑:“好一个铁血柔情的公子怀璧啊,好一个铁血柔情的公子怀璧!”

那方血红的嫁衣,呼地燃烧了起来。

“不要碰它!”

公子怀璧突然爆发,赤红的狭长双眼几乎喷出火光,像野兽一样咆哮着要挣脱铁链,挣脱出来,扑向那团燃着的火光!

那手臂粗的铁链剧烈地绷紧,像绷到极点的巨龙,牢牢锁住了他的身体。

那近在咫尺的火光骤然大亮,那血红的嫁衣像浴火的凤凰,在火光中燃烧出惊人的光华,终于渐渐消失,在他眼前,一点一点燃成灰烬。

“你喜欢我吗?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我吗?”

那是谁的声音,像清脆的玉铃,带着少女最热烈而毫不掩饰的期待?是谁的眼睛,胜过大漠最清澈的泉水,那是世界上最纯粹的温暖……

消失了,消失了,那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烧成灰烬,就像那轻盈的身影,毅然举剑斩断嫁衣的衣袖,飞奔向那烈火中燃烧的城池——

他的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那撕心裂肺的痛,胜过“美人恩”的蛊虫发作时千百倍——

他一口暗红的血呕了出来,再一次染红了前方的地面,无数的蛊虫在粘稠暗红的血液里团团蠕动。

血染红了苍白的嘴唇,衬着苍白而英俊的脸,像地狱的恶鬼。

他低低地一字一顿道:“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

顾雍还剑入鞘,得意冷笑:“你尽管呈口舌之利吧,虎贲卫解决了,下一步就是你公子府了。你嬴怀璧不是号称门客三千么?很好,不知道这三千颗人头挂在凉州城门,是一幅多么壮观的景象啊!”

他转身踢了踢地上的人头:“这几颗,明日就挂上去,嬴怀璧,你好好再看你忠心耿耿的将军们一眼吧!”

他大笑着拂袖而去,武士们纷纷拥簇着离开,烛火被呼地吹灭。血腥味幽幽弥漫,室内又是一片阴暗的冷寂。

一切又沉寂了下来。

帐中人慢慢睁开眼睛,那团血色的灰烬还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火光。

久久之后,帐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借着微弱的光,可以看到前方的地上几团黑色的阴影,依稀是那些被斩下的头颅。

他咬紧牙关十指慢慢收紧,挣扎着拉紧被悬吊在高处的手臂,垂下自己的头颅,尽最大所能,深深一拜,久久不起。

这一拜,不只是拜这三位将军,是拜所有殉主的忠勇武士,拜那战死朔方的数万将士,那无数为守护这片土地、死在胡人或自己人铁蹄下的英雄义士,所有所有的那些将碧血洒在家园土地上的人们!

公子怀璧嘶声大笑:“天不能亡我,竟是要人亡我!我河西之地,又要生灵涂炭,付之焦土了!”

他恍惚低笑:“你等我很久了吧?我可以去陪你了,终于可以去陪你了……”

持续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晋愍帝元熙十二年二月二十七,到三月初三,短短数日,凉州城在政治谎言下维持的平静被彻底撕裂,大都督顾雍满城血洗凉州虎贲卫,以“诛除叛逆”之名,将尚留城中的所有虎贲卫中级以上将军与各自直属军队的武士全部斩首,将尸体抛入苍水,不留后患。

茫茫苍水,泛起了淡红的颜色。

正文 第五十三章 云中雁(上)

琴音袅袅地飞扬出去,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这是一座小小的茅亭,亭中燃着一炉熏香,放一把古琴,抚琴者盘膝而坐,身影瘦削而挺拔,像敛羽的孤鹤。

琴声枯涩,像松涛间一脉冰泉,孤傲而清高。

却依然如此寂寞。

“天已经够冷了,听大夫的琴,更冷。”青衣小童抱着一把扫雪的扫帚,靠着亭柱坐在地上嘟嘟囔囔地自语,抱紧了手臂。

小童悄悄看着抚琴者的侧脸,即使追随他这么久,看着他依然还会恍然失神。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月光下像一座冰雕。

古调沉沉,缓缓消散。小童轻轻叹口气。就算不识音律,跟着这位琴中国手的大夫久了,也能听出一点门道。

他喜欢听琴,那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乐器啊,能弹出那么美的声音。人们为了各自的私心、目的说谎、谗言、陷害,很多时候你根本分不清他们的话是真是假,只有琴声,永远不会骗人。音乐不会撒谎,弹琴的人是什么心思,欢喜、愤怒、杀机、悲恸,音乐都能一丝一毫地展现出来,展示出你最深的灵魂与内心。

可是他很穷,他的兄长随军去了遥远的朔方,再也没有音讯传回来;他的父亲是个木匠,赚的钱仅仅够养活一家人,他病重的母亲还需要他赚点小钱补贴家用,根本没有多余的钱为他买这种奢侈的东西。

“你叹什么气?”低回的琴声里,抚琴的人突然问。

小童一激灵,急忙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不要怕。”抚琴者语气淡淡,却有一种温柔:“你经常听我弹琴,喜欢琴么?”

这小童是这几日才进他府中的,机灵勤快,而且看到过好几次他在偷偷听他弹琴了。

小童因为抚琴者温和的问话受宠若惊,这天人一般的男子对他们很好,他从不像别人口中的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随意鞭笞家奴,折磨他们,拿他们出气,不把他们当人看。但他很沉默,有时一整天也听不到他讲一句话——就好像他是云端的人物,根本不属于这里,只是暂时寄居在这座宅邸。

可是他明明是这里的主人。

小童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喜,喜欢!我很喜欢听您弹琴!”

简歌淡淡地笑了:“你会弹琴么?”

“我……不会。”小童垂头丧气起来,转而又仰起头辩解:“可是我听得懂您在弹什么啊!您今天弹得曲子,就好像下大雪之前的时候,天上的云……”

他皱了皱眉头,好像在用力想什么。

简歌赞许道:“你说的很对。这个曲子,是《遏云》。”

小童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不是的!”

简歌忍不住笑了。他自己烂熟于心的曲子,自己能不知道是什么?

小童急得脸有些发红:“那些云那么厚、那么厚,大风都吹不动,厚得要压下来啦!可是云上,有一道小小的缝隙,阳光就是从那里透进来,虽然只有一点点……有一只鸿雁,就是要从那里飞出去,只要它用力飞出去,就自由了!”

他轻轻地说:“它飞呀飞呀,那么拼命地飞……其实,您弹的是鸿雁,不是云,对么?”

铮的一声,音符骤停,简歌双手按在琴上,似乎呆住了。

小童一下子闭嘴,扭着胸前的衣带,紧张地偷偷看他。自己说错话了吗?他生气了吗?

简歌慢慢回过头来,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家僮,他大约十二三岁,身材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单薄,穿着缀着补丁的灰色棉袍。可是他有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大大的眼睛像两汪水晶,下巴尖尖,瘦弱的脸上带着菜色,还沾着一些灰渍,却掩不去那双眼睛里清澈而纯粹的灵气,仿佛可以看透人心一般。

看透人心!

简歌微微战栗,他没有想到,他的心事,会在琴声里被一名小小的孩童看出来。那朴素的语言,甚至不通音律,却听得到他的心灵——愁云惨淡万里凝。

鸾姬听到的,是他无人赏识的寂寞;王览听到的,是他棋逢对手的心机。成人的心被太多的东西所蒙蔽,他们听的是自己要选择的那部分。只有孩子,他们有着最纯粹无暇的心灵,听到的,是最本真的声音。

那只鸿雁,它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眼睛,千山暮雪,一片苍黄,茫茫天地间看不清任何方向,没有终止——

它为什么而飞,它要飞到哪里去?它飞得太久,只记得要向前飞,向前飞;天际那遥远的一线光,那厚重的云山中一缕细细的缝隙,飞出去就是广阔的天地。可是,为什么永远飞不到?

它飞得很累很累了。

但却不能停下。地上猎雁者举起长长的羽箭,布下天罗地网,已经杀机毕露了!

简歌深深吸一口气。

飞鸟尽、良弓藏,这是自古的警示,只是此时飞鸟未尽,弓箭就要藏起来了。顾雍企图对他痛下杀手,他如何看不出来?日前都督府私宴,就是要借机除掉他,只可惜却被公子府亲卫的行刺打乱了计划。

简歌忍不住讽刺一笑,如此算来,他还欠公子府一条命啊。

那酒中剧毒,分明就是顾雍所下。只不过事情败露,当时情况紧急,顾雍来不及有什么行动,也算他老练狡诈,趁机把整壶酒倒在地上,来洗脱自己的嫌疑。整壶酒中都被下毒,说明是公子府的人企图谋害他们所有人,因为,他们喝的是同一壶酒。

简歌玩弄心机的本事,只怕比他们任何一个都高深。顾雍这点计谋他自然明白——这老狐狸真是老狐狸,他恐怕提前想到了如果事迹败露,为保万无一失、解除自己的防备,就在整壶酒中下毒以示清白;而河西王他们几个的酒杯,却早擦上了解药。

如果不是虎贲卫行刺、兵变,他,恐怕早就死在了顾雍的毒酒之下。

简歌微笑起来,眼睛里有了一层雾气一般,而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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