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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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策-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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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虎贲卫行刺、兵变,他,恐怕早就死在了顾雍的毒酒之下。

简歌微笑起来,眼睛里有了一层雾气一般,而眼角那颗鲜红的泪痣,格外凄艳。

每个人都要杀他,每个人都不曾信任他。他像一叶飘萍,四处投主,却只是一次次的背弃、与被背弃。从云梦到梁国,从梁国到凉州,他踏遍万水千山,似乎,这九州三陆,却没有他简歌一丝一毫的立锥之地。

完全的孤独。

只有一个人,曾在这茫茫天地间,欲与那仓惶的鸿雁比翼,而他,背弃了她。

很空,仿佛一切都是空的。他终于大仇得报了,如同摧枯拉朽,那位不可一世的河西铁翼一夜之间全军覆没、孤身被俘,昔日煌煌的公子府轰然倒塌。这撑起河西之地半壁天空的铁翼一倒,再无重新站起来的可能。

半壁河山倾颓,他凭一人之力,为故国复仇。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尘埃落定,他依然还是觉得天地间茫然无依?

在苍水之畔被斩首的虎贲卫一名军众幕僚,临死之前,满脸血污地对着他破口大骂——

“简歌,你这不得好死的恶贼,千刀万剐的叛徒,你是凉州的罪人,河西之地的罪人,九州天下的罪人!你会被万世唾骂!……”

他的马车走在凉州城的街上,会有村妇老翁冲出来,将污秽之物泼到马车上,在侍卫拳打脚踢的阻拦下撕心裂肺地怒骂哭嚎,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

他让他们的丈夫、儿子、兄弟的尸骨永远留在了朔方胡人的马蹄之下,他让凉州百姓依仗的擎柱轰然倒塌,让河西走廊八年来用虎贲武士鲜血维护的和平岌岌可危……

他猛地闭上眼睛。

他几乎要麻木了,这不是第一次背负起千夫所指的骂名。当初大梁城破,他同样是千夫所指;还记得在破败的梁侯宫中、公子怀璧马前,那满身血污,用破碎的琴要与他玉石俱焚的梁国琴师施夜白,他最后那被削去一半的头颅上赤红怒亮的眼睛,与咬牙切齿的破口大骂——

“简歌!你这不得好死的懦夫!叛贼!”

简歌狠狠咬住牙齿,握紧了拳头。

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得住了,可是,那些声音,那些眼睛,那些悲愤,依然像毒针一样,狠狠地刺入他的心脏。

公子怀璧手上,沾满了云梦人的鲜血。他简歌的手上,沾满了多少天下人的鲜血!

“大夫,大夫……”他沉默不语,童子害怕起来。

简歌恍然回神,蓦地看向小童惊慌失措的眼睛,夜已经深了,雪后的天依然阴沉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小童的身体有些发抖。

简歌深吸一口气,脱下披着的棉布大氅给小童披上,柔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看着他,激动得脸红,又有些羞涩:“我没有名字,爹娘就叫我小名小山,谢小山。”

穷人家识字的就不多,孩子取名都很随意,小时候都叫小名,有时一叫就是一辈子。

“谢?”简歌怔了一下,在河西,谢不是个常见的姓氏,而是南陆的大姓:“你是凉州人?”

小童咬了咬嘴唇,怯怯道:“我是云梦人。”

简歌一把牢牢抓住了小童的手臂,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是云梦人?”

“是啊,”小童忍着痛:“我们家是前年才从别处来到这里,我哥哥参了军加入了虎贲卫,威风得很,我爹爹做木工,大家都夸爹爹的活最细致。本来我们家很好,可是,我哥哥去朔方打仗,打了大败仗,大家都说十有**是活不了啦。我娘一下子就病倒了,家里钱不够,所以就送我来了这里……”

小童忍住泪水:“我娘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我是哪里人,说云梦人大家都看不起,我家本来就很穷,只要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行。但是,大夫,您是好人,你会看不起我吗,您还会让我来听琴吗?”

简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突然想起,就在今晨,他随同顾雍去清算公子府,拿下公子府中那些幕僚门客的时候,那名冰湖般的孤高女子,沉静地安然在琅嬛阁前抚琴而坐,对他如是说——

“简大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云中雁(下)

他突然想起,就在今晨,他随同顾雍去清算公子府,拿下公子府中那些幕僚门客的时候,那名冰湖般的孤高女子,沉静地安然在琅嬛阁前抚琴而坐,对他如是说——

“简大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时,顾雍解决完留在城中誓与公子怀璧共存亡的虎贲卫,决定立即着手解决公子怀璧集团的核心——公子府。公子府号称门客三千,以河西凤雏王览为首、多贤才智谋之士,那是公子怀璧的智囊团,也是顾雍最大的心腹大患。

铁甲军重兵围困公子府多日,里面的人一个都没有放出来过。而顾雍大军进驻进去,却震惊地发现,里面干干净净的居然没有一个人。

偌大恢弘的公子府,寂静得如同阴森地狱。

而有悠然沉静的琴声,从西面琅嬛阁所在的方向传了过来。

那名一身宽袍大袖的女子在琅嬛阁正前面,端然而坐,面前是一架五弦琴。简歌在公子府多日,从未听过她弹琴,但却一点都不意外这名琅嬛女史弹得一手清华高古的好琴。

短短的时日,她似乎消瘦了很多,脸色也略显苍白,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旷然的名士风度。她长发挽成松松的髻,垂在身后,一身白色宽袍却是儒生打扮;面对杀气腾腾的铁甲重兵,广袖垂膝的女子安然抚琴,视而不见,如同身在花前月下,面对的是青山绿水。

“琅嬛女史江一雪?”顾雍有些吃惊地挑挑眉,高深莫测地微笑:“终得一见,勉强算得个美人儿啊。是你把人都藏了起来?快让开!”

这名深藏在公子府中的女子,一向很神秘。她很少出府,因为传说只有在琅嬛阁中才能保得她性命周全。她的来历也很神秘,有人说来自海外,也有人说来自昆仑,种种说法不一而足,知道真相的,似乎也只有公子府中的寥寥几人。

女史浅浅一笑,琴声低回,依旧未停:“我若是不让呢?”

顾雍阴阴低笑:“那就别怪老朽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只怕都督有心无力啊。”女史微笑低语:“都督要与我东海为敌么?”

她慢慢抬起头来,沉静地微笑着看向顾雍。那些随行的人吃惊地发现,她的眼睛,那双乌黑如子夜一般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变化,变成了如此深邃的碧蓝,像无限博大深沉的大海——

那是海的颜色!

顾雍忍不住向后退出一步,惊声道:“你是……”

长衣广袖的女子放下抚琴的双手,站起身来与他对视,长衣广袖,旷然有林下之风:“东海鲛澜族,女族长阿兰若之姊,江一雪。”

她笑容娴静,却微微仰起脸,有种不屑的高傲:“顾都督,一雪承蒙公子府庇护多年,却无力救主于危急之中,已是羞惭万分;今同僚有难,一雪当誓死效命,以报主公!”

她柔声道:“顾都督,一雪誓与诸友同生共死!”

简歌绝对没有想到,江女史居然是东海人。

当初公子怀璧伐梁,先破城、再破关,自东海上岸奇兵突袭,打了极其漂亮的阳谷关一战。那时谁也不曾想到远在河西的公子怀璧是如何与东海有所来往,原来,是这样紧密的渊源——鲛澜族欠公子怀璧一个人情。

这遗世独立的写史者,终于卷入了乱世的风云之中。

凉州城如今动荡不安,这么快树立一个新的敌人,实在不明智。

顾雍悻悻而去,但女史恐怕也只能保得琅嬛阁与众门客这么一次了。毕竟,今日之事事发突然,让顾雍措手不及;但是对于这种政客老狐狸,拿一个既不沾惹东海鲛澜族又能除去公子府的方法,实在是太多了。

毕竟,那只是一名弱女子。

但,那是可以羞煞无数卑琐男儿的女子!

简歌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欲离去,却听她出声叫住——

“简大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简歌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女史一声幽幽长叹:“简大夫,你空负绝世之才!”

简歌啊简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眼前的小童那双清澈的眼睛还闪烁着泪光,定定地瞅着他。简歌一笑,笑容里有一抹沧桑:“当然,你可以来这里听琴,我更不会看不起你,因为,我也是云梦人啊!”

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把自己的故国之名说出口。

云梦人四海飘零,他们是无根的浮萍,在哪里都不被承认,在哪里都会被欺凌。家国、家国,家国唇齿相依,没有了国,如何有家?

看看他费尽心机的复仇,即使国仇得报、仇敌被诛,又能给云梦人带来什么?飘零的依旧飘零,艰辛的依旧艰辛。不是每个人都对当年的往事知道得一清二楚,朔方之战中,像小童的哥哥一样参战的云梦男子又有多少?他们隐藏来历、流浪在凉州,参军也许只是为了在乱世之中混口饭吃,但此时与虎贲武士一起,把尸骨永远留在了朔方!

云梦人依然是四海飘零的浮萍,也许等胡人铁蹄踏上河西之地,挥师南下、饮马黄河,九州三陆的云梦人,只能更凄惨。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简大夫,你空负绝世之才!”

这名女子一定是恨他的。公子的命捏在了顾雍手里,虎贲卫主力与凉州切断了联系;公子府的谣言他自然听说过,那三名与她最亲近的男子,因为他,一名生死一线,另外两名生死不明,也许已经永远留在了朔方。

但她在大局之前,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点的个人感情。偌大公子府,精英尽去、主公倒台,只有她一人苦力支撑,拼死保护。也许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哭得肝肠寸断,但是天亮之后擦干眼泪,站起来,她依然是公子府的琅嬛女史。

也许谁也想不到,最后保护公子府门客幕僚的,居然是最没有野心、不涉权力争斗的写史者,那只是寄居在公子府的遗世独立的人。

“谢小山……”简歌摸着小孩子的头,微笑道:“我云梦人多风雅之士,你又独有天赋,日后必然在琴道上有所成就。”

他站起来,抱起自己的琴,眷恋地细细抚摸一遍,交到了小童手里:“这把琴,名叫‘绿绮’,是古时我们云梦的国手谢宓用云梦泽翠微山上的梧桐所制。我把它送给你,你要把云梦的琴声传承下去。”

谢小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才颤抖地接过了古琴,几乎是虔诚地轻轻抚摸。

“小山,谢小山……”简歌柔声道:“你没有大名,我就为你取个名字吧……不如叫羽,就叫谢羽吧!”

谢小山脸上兴奋的红潮还没退去:“为什么叫羽呢?”

“羽是翅膀,”简歌抚摸着孩子的头,抬起眼睛,凝视着遥远的夜空,那茫茫的东南的方向:“有了翅膀,就可以飞回去,飞回我们的故国,那三千里烟波浩渺的云梦泽,那青崖白鹿泉水淙淙的翠微山啊……”

看不清,看不清,太远了。在这西北戈壁,哪怕望断长空,也看不到那遥远的故国。

谢羽,谢羽,你要记住,我们的故国,是九州大陆上,最美最美的地方……

多年后,已经成名的一代国手、琴师谢羽对每个问起的人都这么说,我唯一的老师,是一个叫简歌的人。虽然他在琴道上没有留下名字,但他是我见过最好的琴师,最美丽的人……

其实,这位老师只教过他一句话——

“不要让你的琴声,被权力与政治污染!”

茅亭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对而坐,灯火阑珊,古调悠悠。谁也不曾在意,凉州城上空的乌云,再一次悄悄地凝结,酝酿着新一轮的风云动荡。

此时,凉州七百里外,朔方城。

一高大一瘦削两个身影登在朔方城高高的城头,在他们脚下,千军万马的兵阵迅速集结,像钢铁一样坚固而强悍,急促却没有丝毫喧嚣。

“凉州城的城墙,据说与长安城一样高。当年的嬴氏公子昭阳野心勃勃,筑那座城墙就是要与天下诸侯抗衡。”一身胡服皮甲的人在千万支火把光芒中,眯着眼睛看向凉州城的方向:“我曾踏上去过,可是自从嬴怀璧出现,河西走廊几乎再也没有我立足之地了。”

他自言自语般叹息:“嬴怀璧!可惜如此少年枭雄……可惜,可惜啊!”

他叹息中有一丝掩不去的惋惜。英雄总是相惜,更何况是可以与如此自信的漠北枭雄八年相持的强敌。

绵延的火把形成蜿蜒巨龙,向茫茫原野延伸,直到消失在黑夜的尽头。

“王爷总有一日,会再踏上凉州的。”一身中州武士打扮的人抚着腰间的剑柄,微笑答道:“就像此刻登上朔方城墙一样。也许很快,河西走廊的半壁江山,已经在我们脚下了!”

左贤王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广袤的原野,烽火尚未熄灭干净,这座城池在血色中沉寂。但它的生命力是顽强的,数年的休生养息之后,它依然会是商旅鼎盛、繁华无比的丝路重镇、军事枢纽。

“我们来到这里多久了?快要大半年了吧!不知王庭那边,局势如何。”

“今日才有消息传来,本来王爷久滞河西,其余四部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召开放马大会,要联手将我伏日部驱逐出漠北草原。但朔方一战我联军大获全胜,消息传到王庭,四部震恐。河西大捷,如今王爷之名如日中天,四部生怕王爷大军打回去,自己落得个死无全尸。”晏仲玄微笑道:“王庭一切安稳,王爷不必有后顾之忧。”

“倒都是聪明人!”左贤王笑一声,望着苍茫夜色,叹息道:“从秋天打到了春天,草原的牧草都黄了又绿了。我还真是有些想念草原了……”

晏仲玄轻轻一笑:“恐怕王爷想的,是草原上的人吧!”

看来因为朔方大捷,两位心情都甚好。晏仲玄开起了左贤王的玩笑,左贤王倒也不恼,挑了挑眉:“晏将军倒是有心情谈起儿女风月了。回到草原,我为你物色几名我羌胡的美人如何?个个热情奔放,像小豹子一样,一点不比你们中州的女人差!”

晏仲玄一笑,不再说话。虎须可以拔一次,第二次就危险了,尤其还是猛虎的逆鳞的话。

一声沉沉而凄厉的号角骤然打破夜色的寂静,像压抑已久的沉寂陡然爆发,城头下千军万马之中,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炬一时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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