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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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策-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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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这个沉默的谋士,一手筹划。

公子怀璧抬起手,堂下不知多少已经出鞘的剑收了回去。寂静的厅堂内,刺耳的还剑之声清晰地传入耳内,空气里有一种压抑的杀机。

“你眼看我虎贲将士埋骨黄沙、无数无辜百姓生灵涂炭,”公子广袖下的十指慢慢握紧,一字一顿道:“你不曾有过一丝愧疚么?!”

谋士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火,直逼公子怀璧。

“当日公子引领大司马三十万大军踏上‘水云堤’、踏破翠微山,眼睁睁看我云梦生灵涂炭、我云梦武士死站到最后一刻的时候,看我三千里云梦泽变成一片火海焦土的时候,公子的心中,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慈悲!”

他白玉般的脸通红,平静的面具陡然破碎,恸声嘶喊。

“公子看我无数无辜云梦百姓国破家亡、四海飘零的时候,我云梦美貌女子男子尽被欺辱、云梦老弱被烧杀驱逐的时候;我云梦人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居无处居、九州零落,受尽屈辱的时候,公子的心中,可有一丝慈悲!”

那九州三陆最美丽最神秘的国度,永远消失在了烽火铁蹄之下;那个最智慧、美丽,却是最柔弱的民族,从此再没有了可以庇护他们的家国。

公子怀璧重重一把按住了胡榻,本来苍白的脸白的更是殊无血色。知道这些内情的人,并不太多,而且他们大多已经死在了云梦破国的时候。

他紧紧盯住谋士:“你不是普通的云梦人,你是谁?”

“‘风云西昆,不留一人’。”谋士怆然一笑:“那场屠杀是要把我们屠戮殆尽的,可是,我活下来了。在下西昆馆馆主简朝牧之子,简歌。”

风云骑、西昆馆,是云梦王族的左膀右臂。而西昆馆更胜一筹,据称他们掌控云梦秘术、古籍,故而掌控云梦王脉,历代西昆馆主都与云梦王族结亲。最后一代西昆馆馆主的妻子,是云梦侯的姑母。

他居然有如此尊贵的身份……

而这些,如今只是讽刺。他做过男宠,做过琴师,受尽屈辱,他被无数人利用、再去利用别人,甚至利用自己,付出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才在这个乱世中一步一步挣扎到现在。

谁还在乎他曾经是什么尊贵的身份?所有人都记得他只是从贵族的玩物一步一步爬上去的脔宠、又是反复背主的阴险小人。

他半生汲汲营营、机关算尽,为的到底是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这苍白而沉默的谋士啊,他年不过三十,但看那鬓边,早生的华发!

偌大的厅堂一时针落可闻。虽然不是十分清楚,但至少可以猜到一半。公子怀璧与云梦人的仇恨,居然是真的。

一声尖锐的金铁之声,公子蓦地大喝:“慢着!”

云渊与左千城的剑同时出鞘,已经劈上了简歌的脖子。

谋士淡然,脸上的神色都没有变一下。

云渊冷静道:“公子,此人阴险诡诈、城府深沉,留下是祸害!”

这一次放了他,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的阴谋?他是云梦人!

厅堂中一片愤然应和之声。

谋士突然轻轻一笑。

公子皱眉:“你笑什么?”

“公子本来也并不打算留我,难道不是么?”他轻轻道:“像我这样屡次三番背主的人,有谁会想留下呢?”

公子怀璧默然无语。他说的很对,像他这样的人,永远让人无法信任。他就像一把焠剧毒的双刃剑,握剑的人永远害怕一不小心,便是伤自身。

“你为什么,要在最后救我?”公子慢慢道。

谋士低低道:“我不是救你,我只是,不愿成为历史的罪人。”

他声音很低,公子疑惑道:“什么?”

“没什么。”谋士叹息般道:“这已经不重要了。”

简歌已经站起身来,微微仰首,大殿之外东南方向,茫茫苍穹之上,层云万里,正翻涌不息。

已经是暮春时节了。这大漠戈壁的胡杨树已经一片浓绿,那遥远的江左,早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了吧?

殿外的天空有鸟儿飞过,留下悠远的清啼。它在喊——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转身面对王览,拢袖拱手,深深一揖:“王太傅。”

简歌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愉悦的光彩:“生平得王太傅两度琴箫合奏,得遇知音,简歌虽死无憾了。”

王览对他还礼:“览亦如是!”

简歌微笑道:“简歌对太傅也有一事相求,太傅可愿相助?”

王览道:“大夫但说无妨!”

“若何时南陆平定,太傅重游江左,”谋士轻声叹息:“请太傅将在下的骨灰带回云梦,洒在云梦泽中吧!”

王览悚然震动,目光与他对视,却发现谋士那双子夜般漆黑幽深的眸子,竟从未像此时这般淡然而纯净,深深地凝望着他,带着由衷的惺惺相惜的光彩。

惊鸿一会,不成知己,便是死敌……

王览低低道:“好。”

他突然转身,身后顿时又是一片刀剑之声。谋士恍如未闻,对公子怀璧居然施了一礼,静静道:“我对公子,也有一事相求。”

公子道:“讲。”

他默默地垂下眼眸,低低道:“简歌愿用自己一命,换公主一命。”

公子忙道:“或许不至于此!……”

他并不想一定要杀他,他有经天纬地的奇才;而且……他是云梦人。

谋士慢慢道:“我救你,背弃了故国、背弃了云梦人,所以该死。但云梦人是不会放弃的,会有人接替我的位置,总有一天,九州三陆的云梦人会报此灭国大仇,重新回到故国。”

他一字一顿道:“这一天,一定不远了。因为,东南方向,云梦泽上空的那颗星,已经升起来了。云梦王族的血脉并没有断绝,云梦的王女,就要归来了!”

他摘冠于地,跪下身去,对着东南的方向深深一拜,久久伏地不起。

公子一怔,猛然呼地立起:“什么星要升起,是谁要归来?!”

谋士伏地不语,公子脸色大变,突然急不可耐要大步下去,被王览拱手拦住,静静道:“他已经死了。”

谋士伏地的身体下,暗红的血慢慢地流了出来。他面对故国的方向,用一把匕首,刺向了心脏。

西斜的日光在他的身体铺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一时间,厅堂之上寂然无声,只听殿外那高高的苍穹之上有飞鸟掠过绿树黄云,声声长啼,回声不绝——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晋愍帝元熙十二年四月,公子怀璧平定羌胡,草原大乱,羌胡五部分裂、自相残杀,实力大损,最终远遁大漠,五十年间不曾再踏入河西走廊一步。

同年,五月,凉州城内乱平复,大都督顾雍以私通羌胡的罪名处以枭首之刑,受牵连者有五十人之多,公子怀璧趁机大肆贬黜各豪族世家势力,河西旧贵族从此一蹶不振。河西王不久因体弱之故,将河西大权殷殷托付与王弟公子怀璧,自己终日深居简出、醉心享乐,再不过问政事。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

大风起漠北,落日满燕山。

一队马车停在凉州城外的官道上,身后是两队武士紧紧跟随。

为首的骏马上,峨冠博带的帝都特使一手执辔,身边与他策马缓缓并行的,是一身玄黑织锦战袍的公子怀璧。

“这一次凉州一行,真是意想不到的风云动荡。”

公子凝视着前方滚滚黄沙:“若不是你,我差一点就死在顾雍那老匹夫手里,真是窝囊。”

“若不是你,早在十几年前,我就死多少次了。”姬骧截口道:“但我从来不觉得我欠你,该算计你的时候,照样算计。所以你也不必觉得欠我,我们是对手、兄弟,但谁也不欠谁什么。”

不是不欠,而是他们谁欠谁,谁又不欠谁,也许早已分不清了。

“胡说,你欠我那么多,想赖账不成?”公子怀璧大笑,勒马停下,看着眼前的兄弟:“回到帝都,豺狼环伺,要小心应对,活着等到我兵临长安城下的一天!”

姬骧扬眉,眼中暗芒一闪而过,大笑道:“我倒要看看,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如何兵临长安、投鞭江水!”

二人相视而笑,但一笑之间,依然有锋芒闪烁。

无论如何,他们的位置已经与当年不同,而且是相向而驰,越走越远。

他们是兄弟,如今,更是对手。

公子怀璧慢慢道:“好,那你就在帝都等我,等我有朝一日,与你争天下。”

“一言为定。”姬骧敛起笑容,牢牢看着公子怀璧的眼睛,伸出右手举起:“我等你,与我争天下!”

公子与他对视,同样伸出右手,与特使“啪”地击在一起。

击掌为誓。

大风吹起狂沙,遮蔽了茫茫官道,那归去帝都的队伍越来越远,终于不见。

公子怀璧依然策马而立,抬首凝望苍穹。有南飞的鸿雁啼鸣着振翅飞过。

谋士简歌已经死去多日,而他死去的当天,竹下馆中的鸾姬公主在床榻上闭上眼睛,一睡再也没有醒过来。

但是谋士临死之前留下的那一句话,让公子怀璧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突然警醒。那个声音一遍一遍在耳边回荡,心口处那个伤口又要隐隐作痛,可是深藏那里的血嫁衣,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云梦泽上空的那颗星,已经升起来了,云梦的王女,就要归来了!”

云梦王族的血脉,已经在翠微城的烈火中消磨殆尽。这是谁,是哪一位王女要归来?!

琅嬛阁中的女史静静看着星盘,突然一震。

在东南的方向,一颗星辰绽放着淡蓝色的光芒,冉冉升起、渐渐明亮,把周围无数黯淡的星子给压了下去。

重光。

这是王气之星,重光!

王女归来,云梦复国。

苍穹上,风云翻涌不息。这是一个黎明与黑暗交替的时刻,无数过时的星子要坠落,无数新星要升起。古老的礼乐制度要崩溃,腐朽的老贵族要在堕落中被淘汰,而新的掌权者正在从各个角落崛起,新的秩序在等待着建立。

这将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因为,文明的每一次进步,都要付出道德与鲜血的惨痛代价。

历史的光影交错间,有人离去,有人归来,往来不息;还有人站在原处,静静地等待。

离开者,是为了迎接重逢;归来者,是为了延续开始。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期待历史的卷册,翻开新的一页。

但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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