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您!”他一下子说出来的是法语。
我只能停住,在众目睽睽之下回视过去,用我说得非常烂的法语说:“您认错人了。”
“您是Luc的夫人,不会有错。”他对我微笑。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我有你的照片,我为你设计过你对耳坠,不会有错!”这一次他说的是中文,人群一阵惊叹。
“您真的认错人了。”我疾步走上去,就是落荒而逃,在最后的一眼中,我瞥到人群里有罗恒。
乔治祁是吕奕的朋友,那么谁能给我保证他和流亡政府没有关系?乔治祁是首饰设计师,他对人脸的把握是职业的,他绝对不会相信自己认错了人,况且我的照片很有可能还在他手里,这是怎样严重的事情?这个是非之地,我真的不能再呆下去。
晚上,黄淙在里间备课,我在外面倒腾我的酒,想着应该怎样对他说。结婚以后在他的管教之下,我已经很久都不喝酒了,他又是烟酒不沾的人,我连调酒的兴趣也荒废了。大概是听见外面乒乒乓乓的声音,他问了一句:“干什么呢?”我敷衍一句也就过去了,心里愈加的七上八下,调一杯劲儿足的酒,一口喝下去,走进屋里。
“空月,今天我遇到教务处的人,说下个学期计划开全校选修的文化类课程,问我有没有兴趣,我想着,不如咱们俩一人开一门古代文化的课,也竞争一下,看谁能更受欢迎,怎么样?”他本来是背对着我,说完才笑着转过头来。
“黄淙,我有话跟你说。”我完全不顾及他的情绪。
被我的表情镇住,他站起来面对我,才说:“什么事啊?”
“我们分开吧!你听我说完,孩子掉了以后,我就有过这个念头,这样对你不公平,你凭什么守着我这样一个人?说白了我们只不过是朋友,你对我真的是仁至义尽了,我也感谢你,但是你也知道,我对你不可能再多了,这样下去我会越来越觉得对不起你,你也会痛苦。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否则肯定会出事,乔治祁今天把我认出来了,我不想连累你跟着我走,更不想连累你和我一起为安全担忧。”
“你喝酒了?这说的是什么糊涂话?我娶了你又不是为了要孩子,孩子生出来就是麻烦,我自己就已经够麻烦了,还要添麻烦干什么?我以前没想到安全这一层,既然一定要走,我们一起走就是了,你这是干什么?”
“你这是何苦呢?”
“你又是何苦?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从来就是个爱找死的人,你拦也拦不住。我就愿意这样耗着你耗着自己,不图什么,这种不可理解的事情我干太多了,不多这一件。”
“可是以前你找死,到最后我还能救你,这一次恐怕就不行了,”我本来是盯着他,继而紧闭起眼睛低下头,“因为我对你,再也拿不出爱情。”
“但是我爱你,你是不是就想逼我把这句话说出来?就想听这句话?”
“不!我最怕你把这句话说出来!”酒劲冲上来,我闭着眼睛感觉一阵眩晕,几乎站不住。
他及时上来抱住我,拍着我的头说:“比谁都聪明,也比谁都傻!给我一点时间,我们就离开,好不好?”
我和黄淙最后的决定是,这个学期结束就走,回我的家乡B城。于是就开始忙活着办各种手续,和那边接洽关系,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一个人往那边跑一趟,又要在这边上课,忙起来心竟也落了下来。那边的那个四合院收拾得相当好,黄淙见了挺高兴的样子,那边的学校也很欢迎我们。但是不管怎么说,让他为我做出这样的牺牲,感觉还是很过意不去。
是非之地30
我身体不好,一般事情都是他去跑,或是两个人一起,但是昨天是安排我在那边试讲,他又有事,我只好一个人在那边睡了一夜,今天下午才赶回来。试讲的效果不错,我心情也很好,进了城就先打电话回去,说晚上想吃什么。
进家门,他不在,想来是去买菜了,我进屋扔下东西,突然感觉屋里面有很奇怪的味道,非常不常见的香水味,又有点熟悉,谁来过?我在家里里外看了看,没有什么,但是桌子上有喝到一半的茶水,在玻璃杯里,还有一点点热气,不是黄淙自己的茶杯。看来是有客人来过,但是是谁?这个味道真的可疑,我急忙翻出手机,打开录像记录,一天之内的录像都会有保存,看着画面里那个老太太,我一下子傻了——吕奕的姨妈!怪不得这个味道有些熟悉!看着黄淙领她进来,给她倒水,两个人说的话都不咸不淡,不过是询问近况,黄淙对她也是极其客套,但是她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那是我和黄淙唯一的合影!全身上下都冻结住,难道黄淙是有意的?他怎么可能大意成这个样子?还是他一直在为流亡政府做事,和我结婚另有目的?不!
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我警觉地收起手机,而金凯留给我的那支手枪已经紧紧握在手里藏在背后。
“什么人来过咱们家?”我低低地问。
他进厨房去把菜放下,说:“以前认识的一个老人家,刚巧碰到了,就带来家里坐坐。”
“你知不知道他是吕奕的姨妈?”我仔细听着他的声音,试图寻找破绽。
“知道啊,不然我怎么会认识?你怎么知道的?”
“你既然知道,你就让她来这里,看到我的照片?你跟我说,你是不是和前政府的人还有联系?”这句话,我自己说出来,感觉一阵寒冷。
“你是说她认识你?我没想到!”他也有点慌了,“你跟我说吕家人都没见过你,我就以为没事,至于和前政府,那就更是没有的事,你精神太紧张了,我就是刚巧碰到,你别想那么多!”他过来拍拍我的手臂。
我仔细地看着他,以我对他的了解,不像是在说谎,但是警惕还不能放下,我握着枪,走过去坐到沙发上,对他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吕家人没见过我,照片总是见过的,而且她就是吕家唯一一个见过我的人!你是真的不打算让我活下去了!”
他看着我手里的枪,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说:“我们快点离开。”说完就转身去做饭了。
我也缓了缓,收起枪,拿手机看完录像,姨妈问他愿不愿意继续为他们做事,他委婉地回绝了,两个人又客套了几句,姨妈就走了。我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上,他背对着我没说话,我对他说:“对不起|Qī|shu|ωang|,我不应该怀疑你。”
“没事,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他没有回头。
“吕奕的姨妈现在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你要干什么?”他回头来盯着我。
“报警。”
“你不用这样吧?”
“我得让自己活下去。”
一瞬间事情仿佛都积在了一起,我得到确切的消息,姨妈被捕了,但细细想来,她被捕,只能是坐实了我的罪名,我被流亡政府报复的可能性更大了。接着是云影生孩子,生了个女儿,金凯取名爱萱,从那次以后,云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包括这次生产。孩子出生一段时间之后,有人暗示我,云影在调查我。真的是此地不宜久留,越早走越好,但是学校这边一时安排不出老师替我和黄淙上课,过去了也不能马上工作,只能等一等。
黄淙总是说我神经过敏,甚至有点被害妄想症,他不能理解我冒着怎样的危险,我也不能怪他,这本来也不是他能了解的。他已经承受很多了,我在家里装监视器,随身带着手枪,这些事情已经够挑战他的了,也许有一天,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才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早晨大一的课,罗恒又跑来旁听,而且迟到了,从后门进来表情和以前非常不一样,我疑惑了一下,就把注意力放在讲课上了,他几乎是郁郁寡欢地上完课,大家都走了,他还是坐在后面,我虽然是疑惑,但是并不打算管,收拾了东西就走出教室。
“老师!”他在后面跑着喊我,我也就停下等他,“老师,听说您和黄老师要调走?”
“是啊。”
“为什么要调走?难道是因为……因为主席?”他说到云天,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
“不是,大人的事情你不要乱猜,那边缺人,我们也比较喜欢那边的环境。”
“老师……我想跟您说件事,是我昨天才知道的,我昨晚上一晚没睡,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他低着头。
“你说。”
“换个地方行吗?我怕有人听见。”
“那好,到我车里来。”
他跟着我上了车,起先要坐在后面,我让他坐到前面来,就让他说。他又要求把车开到静一点的地方去,我看着他那个样子,猜着他到底要说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个没人的地方,停下来,问:“到底是什么事情?”
“您知道我的身世吗?”他问。
“你不就是云天的外甥吗?还有什么?”
“不,我是他儿子,私生子。昨天我为了考研的事情,和家里人大吵一架,我爸爸一生气就说我不是他亲生的,这个事情就被牵连出来,我从家里出来,去找他对证,他也这么说,这个事情太意外了,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他说得很快,皱着眉不看我。
什么?我盯着他,不会吧!云天的私生子?眉目间确实有一点像他,但是那是云家人的普遍特征,他要比云天漂亮得多,我突然想起,云天曾经说过他也有爱的人,他向来不缺女人,私生子也不会少,但这一个竟然被放在亲人家里养大,想来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您知道我妈妈是谁吗?”他问着我。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事情?哦,他一直拿我当云天的女人,以为我会比较了解这里面的事情,甚至怀疑过自己是我的孩子?不会,我跟他只差十五岁。我对他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是我想,她已经死了。”
他抬起头惊诧地看我一眼,突然巨大的爆炸声响,还反应不过来,身体剧烈地向前抛出,紧接着就被气囊团团围住。急忙打开车门下车,看见罗恒也已经下了车,再回头看车,整个后半部分已经炸毁,幸好这个车的急救系统非常先进,阻隔板弹起来,前一半气囊全部打开,外观也几乎完好。显然是有人在我的车尾安了定时炸弹,想来是流亡政府的报复。
“你没事吧?”我问他。
他摇摇头,问:“您这车怎么这么强啊?”顿了顿又问,“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看他一眼,没回答,这时候才开始后怕。如果刚才我没坚持让这孩子坐到前边来,我可就是欠了云天一条大人命,说不定是想培养他做继承人的!或者是炸弹安在车头,那么……
“没事就好,你的命我可赔不起,破车炸了就算了,本来也没用。”我拍拍他,算是压惊,他只是盯着我,一脸吃惊。
我没有对罗恒解释任何事情,只是告诉他,生命是父母给的,人生是自己走的,谁生了你,对你的人生不应该有那么大的影响,你要怎样活下去,还是你自己说的算。
我的车炸了,当然引起不小的轰动,上面承诺一定调查出来,学校里谣言四起,黄淙看着我,只剩下一句话:“咱们走,马上就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再给我一杯人间天堂
再给我一杯人间天堂1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当黄淙向我建议过六十岁生日时,我才恍然发现,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确切一点,二十二年,不能再换算更小的单位,这是一个可怕的概念。二十二年,这个世界翻云覆雨,这个国家从里到外都变了个样子,而我们就蜗居在这一方小小的四合院内,不理世事,虽则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但我们除了查资料和写东西,几乎不面对电脑,也没有什么朋友,好像与世隔绝。
二十二年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仰起头,看着院子里的柿子树,青色的果子已经长得不小,又是一年枯荣。夕阳还没有消散,院子里一片澄黄,恍惚不真实,风吹着树叶,风凉了。
“别在外面站着了,小心着风!”黄淙永远都这么唠叨。突然发觉他声音里的老迈,不知是哪一天变成这个样子的,想这许多年,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爱情这样的字眼已经无所谓,而这唠唠叨叨的习惯,也改不掉了。
“知道了。”我应一声,转身挪动手杖,感觉到身体对这根棍子的巨大依赖感,正是换季的时候,腿正疼得厉害。以前总是觉得生命会很快终结,因为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这些年和黄淙在婚姻里严格地执行着规律的生活和健康的习惯,反倒感觉这样病歪歪的状态可以持续下去。
“你准备准备,一会儿罗恒他们一家子就要来了。”他的步履也变得有点蹒跚,匆匆准备着饭菜。
是的,罗恒是我们家唯一的常客,他读了我的研究生和博士,留校任教,今年也是四十五岁的中年人,工作以后娶了本校一个老师,孩子都快要考大学了。当初他报考过来,我执意不收,他跑来见了我一面,说他和家里人吵翻了,连云天那里都撕破了脸,如果我不管他他就没路可走了。在那种情况下,我本来是更加不应该趟浑水,可是我竟然就接收了他,让他这些年像儿子一样照顾我们的生活。没错,他就像是我们的孩子,他的孩子就直接叫我们爷爷奶奶,我也非常喜欢他家的那个小姑娘。
“过什么生日呢?我这么多年都没有过过生日,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要过生日?”我说上一句,还是不得不过去给他帮忙。
“你也知道是罗恒提议的,再说都六十了,多活一年就是赚一年的,应该庆一庆了!”他低着头说话,不看我。
说得也没错,我能活到六十岁,确实已经是奇迹。
“黄老师,白老师,我们来了!”罗恒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接着就是小姑娘的笑声,听起来不像是他女儿一个人,也不是他妻子的声音,我迎出去,愣了愣神,才勉强笑出来。
进门来的是四个人,除了这一家三口,还有罗恒的表妹,金爱萱。她是今年我新带的研究生,招生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开学点名才发现,不禁是大大的诧异,她出生以后我都没见过,没想到一晃已是这么大的姑娘了,她很漂亮,长得像金凯,却又说不出哪里像。
“白老师,我来您不生气吧?是我听说您今天过寿,缠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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