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我的手,看着我,我无法说清这一刻的感觉,只是手掌的相触,目光的相接,我又产生了一种灵魂被他摄取的感觉,仿佛是很久以前,第一次看到他,远远的,目光相遇,就注定了这一生。
“老师,上车了!”罗恒在我身后喊一声。
他松开了我的手,终于,对我点了点头。我转身上车,在倒车镜里面看到他站在那个地方,我突然被强烈的夙命感包围。
“老师,您和总司令很熟啊?”罗恒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曾经是他的下属,和你姑姑又是朋友,自然是认识。”我回答一句,把头转向车窗,再没有力气说话了。
一路上都是罗恒和爱萱在说话,我听着,大多数时候都在走神。我逃离开这一切,再回来重新审视,虽然恍惚了,但似乎已可以平静对待了,杀手,卧底,这些身份于我已经无所谓了,可是惟独金凯,还像一个致命点,只要面对,就会失去常态,就保持不了这许多年修练的平静,这就是爱情吗?我的心里,还有爱情?
脑子里胡乱的回忆着支离的片段,两个孩子也不管我,越是远离,笼罩着我的感情就慢慢退却,冷静和理智回来,我会回去,回到以前的我,这像是生命的两种状态,互不联系,我已经老了,承受不了太强烈的感情,宁愿回来。不知什么时候车经已经开进学校大门,远远就看到黄淙,站在家门口,望着车开过去,他在想什么,我其实很少认真去想,也许所谓的夫妻之情,也就是这样,也许尽管我半辈子都和他在一起,但是我却欠他的,不欠金凯的。
“回来了?”他盯着我,只说出这三个字。
“回来了。”我把一切抛出大脑,对他笑笑。
我回来了,于是都城之行又变成了一场梦,我回到自己生活的轨道当中。我回来,也带回来一个消息,整顿的风潮,很快就要刮到知识界了。
建国这许多年,社会各行各业各个领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好的或者不好的,造成的最大的效果就是所有人都把云天像神一样崇拜,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绝对正确的,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改变着世界,似乎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我和黄淙从来都不讨论这些事情,但对不对心里都明白,只是几年前,有一次,他对我说:“早晚还是要来一场文字狱的,躲不过。”我们一直慎言慎行地工作着,除了平静,什么都不想要。
运动很快就起来了,系里面组织学习文件,我的腿正疼得厉害,还是勉强着去了,我无力与一切不正确的事情抗争了,或者说,如果要抗争也不会采取这种方式。我和黄淙之间的话,一天比一天少,他除了上课搞他自己的事情,就是半天半天地在他的古董室里面待着,学生们也明显来得少了。罗恒有时候来,说他和云天见过一面,争论了一番,云天就再也不见他了,不住地叹气,也同样不敢说太多。只有爱萱来的时候热闹一点,柿子熟了,我就让罗恒摘了给她吃,再发生什么事情,对于我都无所谓,我的生命已经快要到尽头,可是这些孩子,尽管他们都出身名门,但谁又能保证在他们未来的生命中会发生什么?每每想到这个,心里面都有一点心疼,我发现自己对爱萱的感情,就好像她是我和金凯相联系的纽带,尽管她不是我的孩子。
风真的刮到自己身边,才会发现,不是翻云覆雨那么简单,简直是血雨腥风,人们似乎都处在非理性的状态,每一个人人性里恶的一面都被挖掘出来,系里面几个年轻时和前政府关系不错的老人相继被揪出来,甚至有人自杀,我和黄淙在院子里无言地对视,冬天来得太快,我们也都老得太快了。但是我们应该是安全的,我和他的履历都被改得干干净净,我们对所有人都一个样子,不近也不远,没有朋党也没有敌人,况且在我的心里面笃定着,一定会有人保护我。
美辰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几近崩溃的焦急,她说了半天,我才明白是楼远因为在开会的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当场被抓了起来,现在所有人都在逼着她和楼远脱离关系,她问我有没有办法。她失态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发聩,我有什么办法?是的,我有办法。
黄淙去上课了,家里面冷冷清清只有自己呼吸的声音,我打开衣柜,在最下层一堆衣服里面找到首饰盒,二十多年,碰都没有碰过一下,压在箱子底下,竟旧到这副地步,搭扣生了一点锈,勉强打开,里面不知为什么会有一点异味,我这一生欠下的债,似乎都集中在了这里,郑浩,吕弈,这些名字在岁月里有点遥远了,金凯的玉戒指,套住了我这一生,而我结婚那天,来自他和云天的字条,对,我就是要云天的这张字条。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张字条会派上用场,云天从来不觉得他会欠别人什么,这张字条,与其说是他欠我,倒不如说是给我的面子,我不需要这样的施舍,但是这一次是为了美辰。美辰的处境,我可以了解,她是烈属,没有人会把她怎么样,但是如果她执意要保楼远,那么一个死人给过她的早已经过期的名分,是毫无意义的。可是让她在这个时候和楼远离婚,我知道他办不到,尽管她只是个普通女人,况且现在很多人就是这样做的,可是她就是有这么一点死心眼。
“云主席: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求你,也是你给我的唯一一个机会,我请求你放过麦美辰的丈夫楼远。”写这些话的时候,手好像失了灵,不听使唤,写下这一句,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和来自他的那张纸条一起装进信封里,封起来。
把罗恒叫过来,知道他最近还要到都城去一趟,就把信交给他,嘱咐他一定要送到云天手上。能不能办到,这是我唯一的办法,如果不行,也就当我对不起美辰,对不起楼远,也对不起向龙吧。
罗恒什么都没问,接了吩咐就走了,我一个人愣愣看着被拿出来的首饰盒,欠下了这么多,下辈子应该会很累吧,盯着这几样东西,终于是拿起金凯的戒指,深深扣在手里,为什么,最不亏欠的就是他,而想到他的时候,却最不能释怀呢?
外面黄淙进门的声音,我匆匆收起盒子,戒指来不及放回去,只能装进衣兜里。
“你怎么了?”黄淙问了一句,似是心不在焉。
“没什么,”我有一点慌,“我忘记做饭了,现在就做。”
“还是我来吧。”
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感觉到凄凉,为他,也为我自己。
再给我一杯人间天堂7
幸好,消息很快就传来,楼远被放出来了,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但是我使用了这张字条之后,没有得到来自云天的任何只言片语,这也让我不安,运动才刚刚开始,不知道以后还会怎样。
学校的正常秩序已经被打乱了,上课几乎成为了可有可无的事情,有些老师进到教室,发现一个学生也没有,只得回去。我和黄淙都对学生说,就算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还是照常讲课,不会有变化,倒是可以保证六成以上的听课率。这个世界又变成了一个乱世,自己和自己乱,想一想觉得荒谬,可是什么是不荒谬的?似乎世界本质上就变得很荒谬!
早晨我和黄淙都有课,学校通知了下午要开大会,早早收拾了出门,黄淙突然问:“你中午想吃什么?”
有一点奇怪,他已经习惯于我吃东西不挑剔的习惯,从来都是自己拿主意,但这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我没多想下去,说:“你说吧,无所谓。”
他点点头,我们向教室走,我走得慢,他也迁就着我,谁都不说话。这样的情况,我们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几乎每一天都是,但是今天突然有一点触动,我们,我和他,竟然就做了一辈子夫妻,现在想来,是谁也离不开谁的。
他送我到我上课的教学楼门口,似乎想说什么,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我,还是转身走了,我想叫住他,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而且真的有什么事情,回头也可以说,于是开始艰难地往楼上走,心里面莫名地有点堵。
爱萱没有来上课,这非常奇怪,她确实逃一些课,但是我的课是肯定回回必到的,出了什么事?想到这个,心里又没来由的扑腾起来,今天这是怎么了?不会的,没事的,我还要好好上完这次课。但是脑子里总是有一个神经漂浮在外面,几次差一点忘记了讲到哪里,平生第一次感到站在这个讲台上有痛苦,我让学生们自己阅读一个材料,缓一缓神。楼道里仓促杂乱的脚步声,还来不及反应,几个男生已经冲了进来,喊着:“白老师,黄老师刚才被抓走了,就在上课的时候!”
我猛地站起来,盯着这几个闯进来的男生,我都认识,曾经到家里去过,是黄淙今年带的研究生。什么?黄淙被抓起来了?为什么?怎么会?我被这个消息惊呆,却又感到似乎是知道的,做不出任何地反映,接着桌子上的手机就收到了短信:“老师,我爸爸突然病了,很厉害,家里刚刚派人接我回去,我请几天假。还有,我妈妈说如果您有时间,也请您来看看爸爸。”
发信人是金爱萱,我盯着手机屏幕,反复看了几遍,才明白上面说的是什么,徒然扶着桌子坐下,缓缓问黄淙的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正上着课,就有警察来,把黄老师抓走了,好像说是给前政府供过职,还有些什么的,当时很乱,我们也没弄明白,黄老师也没反驳,就跟他们走了,出门之前让我们刚诉您,不要管他了……”
“我明白了。”我叹了一口气,突然变得很安静,这些闯进来的学生,和我教室里的学生,都屏息盯着我,没有人出声。我明白了,云天等的就是这一天,等我把他给我的唯一一次机会用掉,然后报复我。
“你们都走吧,我自己想办法。”我对黄淙的学生说完,转向自己的学生,“这堂课就上到这儿,同学们,今天不能上完了,下一次上课的时间,另行通知,对不起大家。”
我艰难地拄着我的手杖,走出门,把电话打给罗恒。
黄淙的罪名,当然和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有关,做过吕弈的秘书,刺杀过云天,被捕后“逃逸”,建国后甚至和流亡政府有过联系,任何一条都足够死罪,也许他早就知道了,但是我没有注意到!可是,他之前的履历,是我眼睁睁看着烧掉的,难道是假的,还是云天另造了一份?不管是哪种可能,对他都太容易了。罗恒已经打听到,黄淙被连夜押到都城审判,云影打来电话,要求我快一点赶到都城去,金凯病得非常厉害。
“送我到都城去。”我简单收拾,对罗恒说出这几个字,这一次,我别无选择,不管前面是什么,都必须跳进去,云天成功地把我逼到了这个份上。
一路无言,说不出话来。我脑子迅速地转着,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毫无睡意,超出了身体应该的承受范围,罗恒也是一脸严肃地默默开车,进了都城地域,才说一句:“您放心,我去和我爸说,黄老师不会有事的。”
“他不会听你的,我自己去和他说。”我咬着牙,说出这句来。
“那么,老师,是先去看黄老师,还是先去看总司令?”他突然这样问。
我惊讶地扭头盯住他,他已经开始解释:“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猜到的,您和总司令,也就是……我姑父,才是真的……对吗?上一次我来接您,您站在外面和他道别,我就开始怀疑了。”
我收回目光,低低道:“先去看你黄老师。”
监狱,很久不到这种地方来了,曾经也是经常出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难道是和吕弈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一个人坐在所谓的会客室里,等待罗恒把手续办好,无知觉地陷入回忆,看来手续是相当繁琐,他已经去了很久。
吕奕在我的面前,无可逆转地倒了下去,血汩汩地流淌着,一片红色……脑子里迸出这样的画面,我忍不住狠狠地皱眉,不安地站起来——很冷,这房间里极有可能根本不供暖——我记得那一刻的感受,不能再重来一次。
门声响动,我松了一口气,一个狱警进来,罗恒跟在后面,说:“已经办好了,您现在就可以去看黄老师,黄老师也是刚被带到这儿没一会儿。”
我默默跟着他们出去,低声问罗恒:“你给你父亲打电话了?”
他苦笑了一下:“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他在哪儿?”
“在医院里看总司令,他说希望您尽快过去。”
我点点头。像黄淙这个情况,如果不是走了什么关系,在这种时候是不可能被探视的,我早就已经清楚罗恒会告诉云天。跟着他们走进一个小隔间,黄淙已经在里面,戴着手铐坐在铁栏杆的另一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憔悴,也不更见老,还是那个样子,看见我,竟然轻轻笑了一下。
“我不是说了,不用管我吗?”他问一句,脸色淡淡的。
“我会怎样做,你应该知道。”
“如果你不应该救我呢?我做的事情,就该我负责任,我确实是做了那些事,三十多年前就应该死了,多活了这么多年,可以了。”
“没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我说我不能让你死,你就不能死。”我盯着他。
“不要再拿出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们都老了!你能怎么办?去求金凯?不要为我这样做,明白吗?”
“他病了,这件事也和他没关系,我直接去找云天,我会想办法。”
“病了?去看过了吗?严重吗?”
“还没有。听说挺严重。”
“去看看,可能的话,陪他把最后的路走完,说不定也没什么严重的,我死了,你还能有个归宿。”
“你在说什么?”我瞪着他。
“空月,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会来看我,但是我想不到都到这个时候了,你的态度还是这样坚决,有些话我是想在这个时候跟你说的,但是你好像也不愿意听,你这一生都太累了,歇歇吧!”
“有什么话,出来以后回去再说,你把刚才的话收回。”
他看了我一会儿,挺平静的样子,但是我是紧紧盯着他的,他轻哼了一声,说:“好,我收回。”
再给我一杯人间天堂8
我站起里往外走,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种没有时间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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