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孩子总是用一种一切事都是应该的语气说话呢?曹操俯身将他们抱在怀里,迈步走进雨中,怀里一动,曹冲已举袖护在步儿头顶,而步儿也举袖护在他头顶,微微一笑,下人已经撑着伞赶了过来。
漫步于雨中,曹操只觉得心头越加郁结,自刘备到了许昌,以郭嘉为首的众谋士纷纷进言要尽早除掉刘备,但自己心中总有一丝犹豫,适才与他对谈,他回应的那般处心积虑,就是害怕自己认为他是英雄而起杀心,否则,以袁绍这等碌碌之人,唾弃尚且不及,还称得上什么英雄?
究竟要不要杀刘备?曹操这般询问自己,始终不得答案,心烦意乱,垂下首,曹冲和步儿蜷缩在怀里,似乎将要酣睡,心中一动,“冲儿,你觉得我应该杀刘备吗?”
“若从永绝后患这一点来看,父相应该杀刘备,”曹冲的声音很轻,“但天下英雄仅父相和刘备,若杀了刘备,父相岂不寂寞?刘备此刻无兵无势,若父相杀了他,难免落下趁人之威的恶名,且刘备与父相相较,不过是荧蜡之光,怎能与太阳一较高下?”
静静听完,曹操不置可否,“步儿,你说我应该杀刘备吗?”
“冲弟说杀就杀,”步儿侧头蜷缩在曹操颈边,似乎困倦得紧,“冲弟说留就留,听冲弟所言即可。”
好聪明的回应,曹操微微一笑,心中已下定决心,目前刘备还有利用价值,暂且留下,想到适才试探刘备,曹操心中一动,“步儿,你觉得这天下谁是英雄?”
“冲弟。”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当然是冲弟。”
“我问你这天下谁是英雄?”曹操以为她没有听懂自己的问题,“就是我、刘备,你觉得谁是英雄?”
“冲弟,”步儿直起身体,伸手把曹操的脸推向曹冲,“冲弟,在步儿心中,冲弟是这世间唯一的英雄。”
“可是冲儿并未有何功业,他要建功立业,至少需等十年,”曹操颇觉无奈,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无聊,为何要与一个四岁的孩儿谈论这样的话题,“在那之前,你觉得何人称得上英雄?”
“还是冲弟,”步儿睡意朦胧,她有些不满的用手拍打着曹操,“即使没有功业,冲弟也是英雄。”
只觉得异样气恼,自己因刺董闻名于天下,白手起家至今日挟天子以令诸侯,在这孩子心里,难道连英雄都算不上?“冲儿是英雄,那么我呢?”
“英雄的爹爹啊!”
卷一:去年今日此门中 第三章 第三节 风透湘帘花满庭(三)
郭嘉与荀彧谈笑着拾级而上,未至顶端,便听见曹操雷霆般的怒吼声,两人下意识的稍顿脚步,又继续前行,只见程昱满面忧愁的站在殿外,一见两人,便露放松的神情。
“仲德,”荀彧好奇的看了看殿内,“丞相又因何事发怒?”
“不知,”程昱皱着眉,“这几日丞相性情阴晴不定,似乎不完全是因为袁绍……。”
“那是因为刘皇叔吗?”荀彧拈须淡笑,“听闻数日前,丞相与刘皇叔青梅煮酒,论遍天下英雄,此等之事,原为一桩美谈,为何丞相会恼怒至此?”
轻声交谈片刻,均不得其解,三人一同进殿,只见曹操气呼呼的坐在案几之后,案几之上布满打开的竹简,曹操抬目扫视三人,随意伸手拈起竹简,“你们来了?”
“丞相,”程嘉微微一笑,“属下在殿外便感到丞相的雷霆之怒,不何丞相怒从何来?”
“怒?”曹操冷笑了,倨傲的仰坐在椅中,“本相还能发怒吗?本相不是老了吗?只是英雄爹爹,何来雷霆之怒?”
拾级而下,程昱和荀彧都愁眉不展,唯独郭嘉会心而笑,走下石阶,荀彧转目看着郭嘉,“奉孝,你似乎已经猜到丞相的怒从何来?不如说出来,以解我与仲德之惑。”
“适才丞相已经说了,”郭嘉微微一笑,“丞相与刘备煮酒论尽英雄,何等的豪气,在丞相心中,自己春秋鼎盛,来日必当创下不世之功业,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英雄,在下听闻当日之会,小公子与小姑娘都在,想必丞相与刘备相别之后,豪情不解,顺口便问了小姑娘当世英雄是何人?在下猜小姑娘定然认为小公子是当世英雄,至于丞相,那当然就是英雄的爹爹。”
原来如此,三人相视大笑,不承想丞相英雄一世,竟被一个小姑娘哪些轻视,难怪如此着恼,只不过那小姑娘的话,丞相竟然如此当真,还真真有些孩子之气,程昱微微一笑,“真想不到丞相竟然会为小姑娘一言而如此着恼。”
“小姑娘再小,也是女子,”郭嘉卷袖前行,“况且小姑娘如此美貌,真真讨人欢喜,丞相心里也希望能获她赞赏,没想到竟被小姑娘当成糟老头子,如何不怒?且待在下为丞相解忧。”
小舟到了码头,郭嘉卷袖走上码头,放眼望去,暖玉轩如同陷落在绯色的梦境之中,沿着青石台阶上行,两侧均种满了桃树,每行一步,花瓣纷飞,仿佛自己也在走进梦境之中一般,住在这样的温柔乡中,就算是世间最大的英雄,也会化为绕指柔吧!
推开半掩的院门,整个院落便尽收眼底,来过暖玉轩数次,每次来,都不仅感叹此处匠心独具的精妙,再行数步,只有一条丝线连接着庭院里最大的一株桃树与小屋的窗户,小篮摇摇晃晃穿梭于其间,便已知其意。
走到桃树下,果然看见步儿,她穿着淡粉色的绸衫,内衫银色的绸衣,足上套着一双青草编成的鞋,娇嫩的脚白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美玉,脚踝之处挂着一条红色丝线编成的细带,细带之上系着一枚金锁,不由微觉感慨,小小的姑娘,竟然如此精于衣饰打扮,看她垂眸凝视手中那片竹简,面露淡笑,那眉目转动之间,也颇有些韵味。
“姑娘好兴致,”郭嘉卷袖坐在花树之下的石上,伸手接着飘落而下的花瓣,“与小公子籍竹简传情,果真是当下第一风雅人物。”
垂首看去,竟然是曹操身边的谋士郭嘉,将写好的竹简放进篮中,伸手拉绳,看小篮飞速滑进窗中,这才微微一笑,“郭先生怎会至此?是丞相要见冲弟吗?”
“不,”郭嘉从袖中抽出一面绸巾,将手中的花瓣放进绸巾之中,“今日在下是特地来看姑娘的。而且还有一事要请教姑娘。”
“爹爹说郭先生是当世大才,”步儿转身坐在树枝之上,双腿轻轻摇晃,神态悠闲,“难道先生也有何为难之事需要请教旁人吗?”
听她语气中微含嘲讽,郭嘉只微微一笑,并不为意,“这世间无论再聪明的人,也会有目光短浅之处,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就正如这天下间的女子,貂婵号称是第一美女,可是江南乔老家的二乔,有伯夷叔齐之才,倾国倾城之貌,也是罕见的美女,待姑娘长成了,也会是倾动天下的美女,可是总有一日,会有新的美女胜过姑娘。”
初始听去,他是在赞扬自己,本笑面如花,待听到他说会有新的美女胜过自己,步儿便沉了脸,“什么新的美女?”
“姑娘恼了不是,”郭嘉继续将花瓣放进绸巾之中,“道理相同,姑娘觉得小公子是英雄,而视丞相为无物,那么来日旁的女子也视姑娘为无物,姑娘今日之恼只是小恼,来日可真真是雷霆一怒了。”
心念闪动,已然明白他话中所指,也不着恼,此人果真厉害,旁敲侧击,举重若轻,转过身,小篮已经摇晃而滑了回来,从篮中取出竹片,细细看过,再提笔回书,待放走小篮,这才转过身,却见郭嘉已站起身,将适才好包的花瓣送了过来,“送与姑娘。”
灰色的绸巾,薄如蝉翼,包着粉红的花瓣,更奇妙的是,那绸巾不知如何结成,也系成一朵花的形状,拿在心里,隐隐闻到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那是冰片。”
“谢谢郭先生,”步儿将那朵小小的绸花悬于腰间,“先生所言步儿已明,傍晚我会与冲弟去拜望丞相。”
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就透,郭嘉长身行礼,“如此那在下就告……,对了,姑娘,在下还有一疑,请姑娘指教。”
还有一疑?步儿转首看着郭嘉,站在树下,只见阳光透过花树落在她身上,令她的肌肤如同在闪光一般,且看她眼眸闪动,樱唇微启,“何事?”
“姑娘,当下小公子未成就任何功业,在姑娘心中已经是英雄,”郭嘉笑容可掬,“那来日小公子果真成就大业之后,在姑娘心中又视小公子如何呢?”
“悔教夫婿觅封侯,”听她这般说,郭嘉不如瞪大眼睛,却见步儿面微有忧思,“若以我所愿,宁愿冲弟是仓夫俗吏,可陪伴在我身边,可惜他是丞相的儿子,丞相绝对不会允许他荒废大业,既然如此,那我就鼎力助他就是,无论成就如何,今日他在我心中是英雄,永世便都是英雄。”
万想不到这幼小的小姑娘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郭嘉回想她适才所说,不由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待镇定下来,却见她眨眼探视着自己,那神情说不出的可爱,令人一见便心生喜爱,“姑娘这番见解着实令在下震惊不已,至今不能平静,不过以姑娘这般聪慧与见识,想必无人可及,自古美人儿配英雄,这世间也只有姑娘可配小公子。”
看他心悦臣服,步儿心中也觉喜悦,待到傍晚,约了曹冲一同至前殿拜见曹操,看样子曹操还未用晚餐,案几之上摆放着零乱的竹简,步儿知他心中恼怒,只是转念如何安慰他,待在椅中坐定,只见郭嘉含笑站在曹操身侧,想他定然会助自己,心下便平定了许多。
“冲儿,今日不在暖玉轩读书,到此做什么?”即使心中恼怒,看到曹冲,曹操仍然喜不自禁,“是否有事相求?”
“无事,”曹冲露齿而笑,“只不过父相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在许昌城中已经传为美谈,冲儿和步姐也想效仿父相,与父相烹茶论英雄。”
火炉香茶早已备好,看样子是有备而来,曹操卷袖坐下,却听曹冲淡笑道:“父相,步姐说父相曾经问过她这世间英雄是何人?”
想到此,曹操仍满心怒火,抬眼看了看步儿,她却若无其事,正津津有味的品尝手中的点心,恼怒的转首,看到曹冲又是笑容可掬,“是啊!在她眼中,世间英雄仅一人,便是冲儿。”
“错,”步儿轻声道:“丞相适才说天下英雄仅一人,真真是错了。”
错?曹操惊愕得连恼怒都忘记了,这许多年来,从未有人当面直斥已非,却听她柔声道:“这天下的英雄何止一人,在步儿眼中,除了冲弟之外,这天下间真正的英雄便有两人。”
“两人?”曹操扬起眉,“那两人?”
“一个是我的爹爹,”步儿放下手中的点心,“另外一个……。”
看步儿突然顿住,站在一旁的郭嘉侧眼看曹操心急如焚的模样不禁莞尔,“当然是丞相,丞相刺董之后天下闻名,以会同十八路诸侯伐董,势力一步一步的壮大,现如今挟子以令诸侯,托名汉相,实为汉贼,乃天下间最大袅雄。”
听她这般说,就连郭嘉也大惊失色,转首见曹冲满面惊讶,想必也未想到她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逆耳之言。
卷一:去年今日此门中 第三章 第四节 风透湘帘花满庭(四)
眼见得曹操满面愤怒,转瞬之间便会爆发雷霆之怒,可是步儿还是不慌不忙,她就着曹冲的手喝了两口茶,这才淡然道:“其实天人间所有人都看错丞相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屏息凝视步儿,只见她缓缓道:“之所以天下间的人都觉得丞相是汉贼,那是因为丞相掌握了他们梦寐以求,但又求之不得的东西,爹爹说过,汉祚已过四百年,国力衰弱如此,当是天数将尽,人力岂可挽回,丞相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够抓住对自己最有利的机会,这份眼光不是谁都有。”
真真怀疑这番话是不是面前的小姑娘在说,这番话就是一个大人也不一定能够道出,只不过四岁的小姑娘,如何能有这样的见解,却见曹操全神贯注,似乎被她所言吸引,甚至连愤怒都忘怀了。
“再者说,这世间聪明之人甚多,那许多的聪明之人却听从丞相之令,那是否可以证明丞相是聪明人中最聪明之人,要降伏聪明人可是不易,丞相却做到了,”步儿侃侃而谈,全然不忌惮讨论的是需要避讳之事,“以郭先生为例,郭先生少年聪慧,田丰数次相邀方去冀州投奔袁绍,不过数十日便弃袁而去,隐居六年,荀先生一封信就将他请到丞相身边,从此忠心耿耿,试想丞相是袁绍那般,郭先生如何甘心侍奉这样的主公?”
真真的厉害,郭嘉侧目看了看曹冲,他会心而笑,心中恍然,想必这番话是出自这位小公子之口吧!若说这许昌城中有谁值得自己佩服,那么这位小公子无疑是其中之一,小小年纪,智慧便于成人相当,甚至远超成人,但面前这小姑娘也不容小视,想到她素日的言行,也是如曹冲一般聪慧之人,这天下间最智慧的两个孩子相遇,还真真的有趣,自己素日小看了他们,今后可得多多的结交。
“这天下间诸侯众多,唯有丞相做到令行禁止,赏罚分明,步儿曾听旁人讲述过一个故事,当日丞相下令不许马踏农田,结果有一次行军,丞相的马车因为受惊跑进了农田之中,丞相问军法官此等何罪,军法官言杀头,丞相便令军法官行刑,”步儿转首与曹冲相视微笑,曹冲伸手执住她的手,静心听她继续道:“军法官便回丞相,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法不施尊者,况且大军行进之中,怎可斩杀统帅,于是丞相便割了自己的头发以示惩罚。许多的人听了这个故事,都觉得丞相这番做作虚伪而奸诈,却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未得父母许可,绝不可轻损,丞相为了一条军令,甘愿受罚,这世间哪位统帅为了维护军令,能够做到如此地步?”
眼看得曹操面上渐渐露出笑容,郭嘉便知步儿已经完全说服了曹操,此时只需锦上添花便大功告成,果然,步儿继续道:“丞相既然执法严明,但恩赏也分明,就以许褚为例,当日步儿以校武的结果与丞相打赌,明明许褚输了,丞相将校武的赏赐给了张辽,但仍然应了步儿的条件,绝非丞相偏私,而是许褚在绝境之中竟然能够奋起杀敌,是全军之榜样,所以丞相才愿赏他,这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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