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瓒缓缓睁开眼,从迷蒙中渐渐聚焦的眸子里仍残留着痛楚之意,王妩甚至还能清晰地看到他下颚的肌肉因为咬牙而紧紧绷起,但眼神却是慢慢清明起来,盯着王妩来不及避开的脸,皱起了眉。
对着公孙瓒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王妩有些心虚,也不知道公孙瓒醒了多久,有没有听到自己信口将这酒囊栽赃到张飞身上。她只知道现在再转身避开已是来不及了,干脆也咬了咬牙,缓缓呼吸一下,小声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字:“父亲。”
“阿妩……”不知是不是伤势过重,心神涣散的关系,公孙瓒好像没怎么诧异她会出现在这里,嘴角牵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喃喃念了她一声,便又阖上眼,眉头紧皱。
“将军醒了。”五名军医再次跟着田楷进帐。
王妩刚要让开榻边的位置,只听帐外一人高声急叫:“主公,陈匡有要事,急需主公定夺。”
公孙瓒脸色一变,原本拧起的眉头带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压在王妩手上的右手不自觉地收紧。
公孙瓒重伤之下,力气倒不是很大,只是王妩的手因为刚浸了冷水正凉得手指发僵,而公孙瓒的手却因为高烧而火烫,两相一触,冷热温差之下,王妩只觉得指尖仿若有无数细针不轻不重地疾刺,不由不适地弓了下手背。
公孙瓒却恍若不觉,嘶着嗓子让人进来。
陈匡掀起门帘,却在见到王妩时怔了一怔,一句到了口边的话也凝在舌尖,愣是没有说出来。
他的目光,不知怎的,令王妩隐隐觉得他这是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至少也是看出了自己是个女子。
☆、第十七章
王妩心里有些忐忑,不知该不该立刻起身在他开口揭穿自己前主动避出去。却没想到那陈匡倒是先转开了目光,不再看她,转而向公孙瓒行礼:“主公,袁绍此战得利,极有可能趁胜而来,在天色还未大亮之际袭我营寨,主公应将计设下伏兵,叫袁绍偷袭之军有来无回。”
“叫我夜袭的也是你,到头来却累得我如此,如今你又说袁绍要来袭营,叫我如何相信?”公孙瓒眯着眼睛,阴沉着脸,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中迸出来。
他此时大恨自己贸然听取陈匡的建议,要不是身子稍稍一动,左肩就痛得仿佛被人生生从身上扯下来一般,他直想掀起整个军案,摔到陈匡头上去。
“主公!”陈匡一撩衣摆,跪于榻前,“我军袭信都之意,被袁绍所查,这才中了埋伏,此确是匡未料之祸。但如今,主公有伤在身,我军士气必然有损,若主公是为袁绍,可会放过如此之良机?”
公孙瓒惨白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目光阴鸷地盯着陈匡。他虽重伤在身,但常年来四处征战,纵横沙场,令北方外族提之色变,避走不及的白马将军,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悍勇戾煞之气,如一柄久饮鲜血的宝剑,一旦出鞘,锐气逼人,血光乍现。
公孙瓒如此毫不收敛的一身煞气之下,帐中人人额头冒出了汗,就连王妩,也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而陈匡一介书生,脸色惨白,却硬是挺直了瘦削的背脊,一双眼不闪不避,泰然决绝。
良久,公孙瓒周身的气势散去,似疲累之极地半阖了眼,之前微微扬起的头也往后靠到榻上,喘了两口,扬声下令:“田楷,你和严纲分领左右两军,传令下去,若无号令,任何人不许离开军营一步,违令者斩。”
田楷垂头应诺,转身正要出去传令,公孙瓒在他背后又说了一句:“将赵云叫来。”
王妩眉峰轻轻一跳,赶紧低下头,假装正好要替公孙瓒取下歪到一边的额上白布,抽出手将白布又在冷水中浸了一下,拧干了再放到他额头上。
王妩进了中军帐,赵云不敢走远,一直在帐前徘徊,田楷一出帐就看到他虽有些奇怪,但现在毕竟军情为重,将他引入帐中。
没了罩在外面的披肩,赵云一身的血衣尽数落在人眼里,白衣如绯。
“白日大捷,子龙当居首功,年轻人胆识可嘉。”公孙瓒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嘉许之言听来有些飘忽。
他的精力被肩膀上的伤处折腾得有些支撑不住,要不是他一贯身体底子好,这一箭足以直接要了他的命,能这么快清醒着布置应对,实在已是不易了:“我中军之中,除了三千白马义从外,另有骑兵五千,今夜尽数交给你,你敢不敢领军?”
“主公!”赵云猛然一惊,下意识向王妩投去询问的目光。
公孙瓒如此安排,确实也大出王妩的意料,余光扫过公孙瓒,又看了仍跪于前,眉色不动,半点都不露惊讶之色的陈匡一眼,拧眉凝目,几不可见地向赵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毫不知情。
公孙瓒向王妩挥了挥手,又向军案遥遥一指,示意王妩在军案上取了遣兵的印符交给赵云。
青铜的印符入手很有些分量,王妩没看清那上面刻个了什么花样,只觉得冰凉坚硬的棱角在掌心里划过,竟有种说不出的肃然。如此一件小小的事物,就能调动八千人马,在王妩这个曾被国营体制中无数反复审批流程折磨得头发都掉了许多的现代人看来,很是神奇。
赵云以前最多也就带过几十一百人,面对整整八千精锐骑兵的指挥权,再沉稳冷静,也到底是个才过冠龄的年轻人,心中惊涛骇浪,全身的血脉都在一瞬间贲张激涌,竟是脑中一片空白,全无半点欣喜之情。
接过印符的手略带僵硬,王妩甚至察觉到了他指尖的微颤。
“八千人,以你为主,子兴为辅,营中布置,皆由你二人决断,但唯一点,”公孙瓒又喘了口气,刚毅悍勇的神情又复浮现于脸上,“你二人一旦所决有异,速来报我。”
赵云和陈匡一齐应声,王妩却暗地里叹了口气。
纵有胜后轻率,贪功冒进的时候,公孙瓒终不愧为一方诸侯。重伤之下,还能将一手两方牵制的制衡之术用得老辣之极。
一方面令亲信严纲,田楷保存左右两军的实力,另一方面,却用失误过一次的陈匡和初露头角的赵云为将。陈匡急于一雪前耻,赵云则无根无基,无牵无绊,无所畏忌,这两人的搭档,无异于彼此压制,彼此争功。
将这一切都安排好,公孙瓒手上微微用力,推开王妩,示意赵云和陈匡径自点兵,让军医上前诊脉,方才还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中军帐,顿时又安静下来。
就在王妩在一片寂静中倚着军案,开始小鸡啄米式地瞌睡时,帐外突然响起一声长长的号角声,紧接着,喊杀之声,马嘶及金刃相击之声,犹如石破天惊。
王妩猛然一惊,骤然抬头睁眼,却见公孙瓒不知何时,已将中衣半穿半披地束在了上身。一双眼睛如见了猎物的虎狼,狠色深刻,令本就棱角锐利的眉峰唇角,杀意横生:“这回倒被子兴言中,扶我出帐看看。”
出帐?王妩一愣,公孙瓒疯了吧!
刀兵无眼,冷箭难防,公孙瓒伤成这样,她又手无缚鸡之力,这样两个人出去,岂不是两个明晃晃的活靶子么?若战事不利,想逃都没处逃。
但显然这时候没有人会考虑她的意愿,中军帐中,五个军医已经继续救死扶伤去了,只剩下她和公孙瓒,这个扶他出帐的重任,王妩就算想推,也不知能推给谁去。
就在她正思索如果搬出女子不宜抛头露面之类的说法能否打消公孙瓒的念头时,只听帐外连天的厮杀声中一阵齐声高呼:“公孙瓒已死,白马军全亡!”
远远近近,也不知有多少人在一起喊,从模糊散乱到字字清晰,竟是抑扬顿挫,气势恢宏。
“袁绍竖子!”公孙瓒怒极,不等王妩过去,未受伤的右手撑榻,竟是自己半仰起身来。
不知怎的,看到公孙瓒这刚直烈火般的反应,王妩突然想到了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段子,旁观者见了自是觉得那受不得激之人太过冲动,不够豁达。只有身在其中,方知这字字诛心之言是何等威力!连王妩明知公孙瓒好端端地就在眼前,也被那席天卷地般的高呼声激得心绪烦乱,慌张起来,更何况军中的将士!
战时军中士气为重,军心不能乱,这种时候,主将若是不出军帐,怕是不行了。
心里一声暗叹,她将到了口边的话又统统咽了下去,起身拿了一领战袍,替公孙瓒系于中衣外面,刚刚好遮住左肩上层层叠叠的白布。
厚重的帐幕一掀开,厮杀之声顿时好像从厚厚的云层中挣脱出来的落地惊雷一般,在耳边乍响。眼前火光冲天,无数火把一直延伸数里,将帐外照得犹如白昼,星月失辉。
袁绍亲领三千人马分三路袭营,赵云领着白马义从潜伏不出,直到袁绍军直冲进中军帐前五十步之地时,才一声令下。
中军帐后鼓声骤起,火光之中,三千居高临下的骑兵,自后往前,仿佛层层推进的白色浪花,茫茫一片而来,马蹄和着鼓点起落,震天动地,向袁绍的三千步兵当头压下!
三千对三千,冲得最快的袁兵被一杆杆长枪当胸挑飞,再重重地甩落,开膛破肚,肢残体裂。数量相当,却如虎入羊群,沸水淋冰,场面瞬间变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王妩也算是恐怖片的爱好者,电锯,机枪,甚至僵尸,血流成河,血肉横飞的场面3D的,imax的,也不知看了多少。但那都是电影电脑的特殊效果制作出来的,都不是真的!
赵云击黄巾时,她还沉浸在初来此世的震惊之中,加上忙着躲避身边黄巾首领的长刀。三十对三百,她只看到了那气势磅礴的出场,和那仿佛从红色染料里跑出来的战马骑士。公孙瓒对袁绍时,她离得更远,只闻硝烟,不见血光。
而如今,喊杀声,金铁相击声仿佛一瞬间骤然远去,王妩眼前只有一蓬蓬暗红的血从摔落的人体内四散喷溅出来,在脚下的泥土地上一汪汪碧血,如溪流交错蜿蜒,又慢慢地渗入土壤。
甚至还有一条手臂,脱离了身体,不知从哪里飞出来,落到距离王妩不到十步的地方,如一尾出水垂死的鱼,在地上蹦跳拍打,手里紧握着的一把长刀叩击地面,寒光映着火影,无规则地四下闪动。王妩仿佛还能透过喧闹如雷的厮杀声,听到那手臂一下下落在地上发出的闷响。
王妩浑身僵硬,喉口发紧,死死地盯着那条断臂,胃里翻腾,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右边的脸颊下,不知何时溅了几滴温热而粘稠的鲜血,好像天生的朱砂痣,被惨白的脸色衬出一股说不出的妖艳。
尖叫,在王妩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声嘶力竭般地从她口中窜了出来。
突然,左手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却是公孙瓒用没受伤的右手反手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的手骨生生折断一般。
痛彻骨髓,却有效地将王妩从失控的情绪里拉了出来。紧随而来的,是胃部仿佛也被人狠狠捏住一般的一阵剧痛。
然而,她这一声尖叫虽然短促,还是立刻引来了混战中有心人的注意。袁绍骑在一匹枣色战马之上,被同样纵马的亲卫和几圈步兵护在中间,正被早有准备的白马义从打得头也太不起来,且战且退。听到这一声尖叫,突然驻马回头,拔出腰间的配剑斜指怒喊:“谁为我取公孙瓒首级?”
王妩万没有想到,最后和公孙瓒一起变成活靶,竟都是因为她自己!
☆、第十八章
原本袁绍所带的兵卒已是被白马义从冲得阵型全无,军心涣散,斗志尽丧,只求保着主将安然退出这虎狼纵横之地。然而,听袁绍这一声喊,倒是很有几个胆大的,存着富贵险中求的念头,立刻冒着马蹄长枪,挺着兵刃,不退反迎上去,只盼趁乱能争个泼天之功。
公孙瓒到底出身行伍,眉色不动,镇定得好像那些乱糟糟的兵刃不是冲他而来一般。锐利的目光犹带血色,透过来去如风的白马义从,透过长枪纵横,唯盯着袁绍所在之处。
因为赵云也想争个泼天之功,正带了千人逼住袁绍的亲卫队,以雷霆之势往袁绍所在之处突进。若能将袁绍留于今夜,无论生死,那公孙瓒那一箭挨得也不算冤!
但王妩的惊叫却令他攻势一缓,银枪挥舞间,回头遥遥瞥到帐前公孙瓒和王妩并肩站于一处,他距离得稍远,甚至看不太清王妩惊叫戛然而止后的神情。只顿了一瞬,袁绍那激起千层浪般的喊话音方落,只见一名他的亲卫竟随着步卒溃散的方向脱队而出,脱离了保护袁绍的圈子,也脱离了赵云所带人马的攻势范围,猛然策马向中军帐左侧飞奔而来。
飞马比步卒快了数倍,宽大的外袍在身后飞卷起来,露出挂在腰间的一副臂弩。
颠簸的马上,架弩于肩,机括一触即发!
等一名白马义从一枪将他挑落马下时,那一支羽箭已在交睫之间激射而出,带着死亡的呼啸,正向公孙瓒而去。
赵云正调转了马头,正好见到那一副臂弩失了依凭,在空中划过一道悠扬弧线。
弩已空,箭已发!马力再快,也追不上离弦之箭。更何况,从他取出臂弩,到落马箭发,都只在一眨眼间。
电光火石之间,赵云再顾不得身后袁军兵卒手里的长矛钢刀,力灌于臂,一声长啸,清俊激昂,直入长空,仿佛遥挂天际的星子明月都为之震动,数千人的呼号厮杀之音,数千匹马蹄踏地之声,都压之不住。
银枪如天降闪电绽于指掌之间,星芒骤起,杀气寒意,一如那雪白耀眼的银,凭空生起。
银枪破空,后发先至,和那支飞箭于空中撞到一处。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金刃摩擦的尖锐刺耳之声中,强大的气劲骤然由枪尖爆发,直透箭尾,箭身铁镞,受力不过,凭空从中间炸裂开来,仿若一枚巨大的烟花,在一串耀眼的火星中盛开于天际,消弭于无形。
而与此同时,袁兵手里的兵刃纷纷刺出落下,如利刺荆棘,在赵云背后带起一片血光。
随着这一箭的崩碎四散,袁绍军才又燃起的些许斗志彻底溃散,几个亲卫拼死命保着袁绍左突右支,留下无数尸体,鲜血成雨,才勉强退出白马义从的包围中脱身而出。
自古兵法中,袭营素来讲究以少胜多,以奇胜正,在对方大军反应过来之前给予中军帐致命一击,以图乱起军心,所以快进快退是为至关重要。袁绍袭营失败,又被白马义从困了许久,有快进却无快退,然而,公孙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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