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长叹一声,最终还是将心里的一念冲动压了回去。无奈地摇摇头,将曹操送出帐门。
曹操走到门口,脚步却又是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郭嘉一眼:“那两句诗不错。”
“嗯?”正自唏嘘的郭嘉不由一怔,停了一停,才反应过来曹操说的是“哪两句诗”。
他不禁挑了挑眉,这前后根本不搭边,上下完全无过渡,除了用作气人就别无用途的歪诗……不错?
每每想到当初酒宴之上,他执剑而舞,洋洋洒洒的凛冽剑势,居然被说成了是“美人歌舞”……本是要好好看一看那常山赵子龙,却不想他郭奉孝也有被人气得不知长剑脱手,不知该怒该笑的一天。
然而曹操已然大踏步地走出营帐,头也不回。
虽有些疑惑,却总算是送走了曹操。郭嘉倏地放下帐门,转身快步回到榻边打开箱盖。然而王妩却没有如他意料之中一样一下子从木箱里跳出来。
郭嘉微微一怔,斜飞的眉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只见遮在最上面的薄被全部拱在王妩肩上。王妩半蜷着身子,缩在箱子的一边,箱盖猛地打开也一言不发,甚至连头都没抬起来一下。
“这是怎么了?”郭嘉扯开薄被,想去扶她的肩膀,可手伸到一半却顿了一下,停在半空,又慢慢地放下来。
王妩仍是没有抬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伸出一只手攀着箱沿,清了清喉咙,闷闷地回了一句:“腿麻了。”声音飘忽着打颤。
任谁在如此逼仄的箱子里呆着躲着,都会两腿发麻,一时站不起来。郭嘉也没有多想,只是凝神对着那木箱子望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了一句:“也是,该换个宽敞些的。”
话音未落,突然俯身,往王妩腰后腿弯间一抄,竟是将她从箱中抱了出来。
王妩强压着心里的惊惶,心绪未平,冷不防身子一轻。
慌神之下,草木皆兵。
她一直抚着小腿的手倏地一抬,郭嘉只觉一道寒光自眼角乍现,习武的身体已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手腕于一沉一振间抽身急退。
王妩的身子在半空中失了依凭,折了个方向,生生摔了下去。“砰”的一声闷响,正摔在矮榻之上。
一柄七寸短刀,在木箱外沿留下一道深刻曲折的划痕,在短促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中,一同摔落在王妩身侧。
这把短刀,还是她当日和云姜坐船赶去黄县时带在身上的,这回事急,赵云又不放心她,就和那小弩一同带了出来。而遇上郭嘉之后,许是要避人耳目,不便牵扯太多的人进来,又许是对她的反应还存着些许顾虑,他也不曾派人搜身,除了射杀过人的小弩被他手下拿走,这把一直没露过面的短刀却是始终藏在身上。
直到今天……
王妩确实是腿麻了。但有曹操的身份在前,她已是慌了神,方寸皆乱,心神紧绷。任何一个风吹草动,都足以令她立刻慌张起来。在这种时候被郭嘉这么突然抱起来,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头一个反应就是将小腿腿侧的短刀抽出来自卫。
时值夏节,郭嘉虽还留着薄被防早晚寒凉,而除却这个,木质的矮榻上就只剩了一层草篾而已。
半边身子磕在生硬的木榻上,王妩一阵头晕眼花,筋骨钝痛,几乎用尽了全力,才总算没让手里的短刀脱手。她侧了侧身子,却趁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活动了一下手臂上僵硬的肌肉,将短刀握得更紧。
坚实的木料上划痕清晰,郭嘉的脸色沉下来。从他将王妩抱起来,到王妩拔刀,只是眨眼之间,然而就是这么短短一瞬的接触,他却清晰地感觉到——王妩在发抖!
胸膛起伏不定,脸色煞白,碎玉似的一小排牙还咬着下唇,唇角微颤,隐隐透出一丝刺目的殷红。握着刀的手在抖,单薄的肩膀也在秫秫发抖,从郭嘉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还能看到长长的眼睫颤动得厉害。
她在害怕!
郭嘉皱了眉,即使那天晚上,他携腥风血雨,赵云重伤昏迷,百余随从尽亡,大地成血染,人和马尽皆尸横于侧。这个女子依然可以挺直了背脊和他讨价还价,对答自如,纵然声音发抖,纵然脸色发白,却好像一枝迎寒轻放的白梅,倔强地和他对视,含嘲带讽,半步不退,毫不示弱。
而现在,她却在害怕……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木箱箱盖一阖一开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只曹操来过而已!
“主公不也是一双手一双腿,一个鼻子一张嘴的寻常人,有那么可怕么?”不知不觉,郭嘉的脸色缓和下来,说话的语气也故意带了几分不以为然的轻快。
然而王妩却没有接话,握着刀的手反而又紧了紧。
她确实害怕,却又不单单只是害怕。
“好了好了,人都道公孙瓒的女儿重义重信,英武非凡,不亚男儿,谁想竟如此畏死!”郭嘉一反常态地开始说好话,只是不知为何,人前谈笑风生,可轻狂,可泰然的郭奉孝,此时语气却有些不自然地僵硬。
郭嘉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挑了挑眉,笑了笑,在矮榻上侧坐下来,声音里带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和:“放心,我既然将你藏在帐中,自然会护你周全。就算真被主公发现了,我也有法子保你无恙。”
王妩的身子微微一震,突然就想起了那一身白衣如战神临世,策马银枪,百战浴血,却好像每一次在她纷乱无措百无头绪的时候,都会笑容温和地挡在她身前,用一种和战场,和兵戈决然相反的柔和语气告诉她别慌,告诉她一切有他,他定会护她周全……
王妩的眼眶发酸,好像身体里所有的水分突如其来一齐涌了上来。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发疯似地想念一个人,明明身在虎穴,明明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坚强,却软弱得不想再思考,不想再挣扎,好像心口喉咙口被什么东西哽住,堵得她呼吸不畅,恨不能放声大哭一场,却只想见到他。
王妩一手握着短刀,一手扯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拼命地眨眼,却始终眨不去盈于眼睫的水汽。
郭嘉才缓和了的脸色骤然冷下来,深幽不见底的一双眼中像有一团细密的火苗,明灭不定,丝丝缕缕,看得人心中生寒。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码得我突然好心酸~小赵,乃媳妇想你了~
话说,阿妩给小郭挖的坑在这里~小郭身在坑底而不自知~
回想一下,作者突然发觉最苦逼的是袁绍,一口气遇上俩开了外挂的……
感谢bingybing童鞋扔了一个地雷
坐等更新童鞋扔了一个地雷~鞠躬~
☆、第六十章
少女纤瘦的身躯慢慢蜷缩起来;愈发显得单薄。郭嘉盯着王妩看了许久,广袖中;握笔执剑稳如泰山的五指渐渐僵硬起来,最终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起身,却是一言不发;径直出了帐门。
身侧的人影一空,王妩好似终于冲破桎梏;眼泪瞬间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簌簌落下,再无顾忌。
她缩了缩腿;环臂抱住膝盖,整个人蜷得更紧,强忍着哽咽不出声;只一下下压抑地抽泣,泪如雨落。
仿佛和她起伏不定的心绪相呼应,一贯秩序井然的帐外,在这时却骤然响起了些微喧闹的人声,格外突兀。
片刻之后,郭嘉去而复返,神色如常,眼底却是出现了一抹在他身上绝无仅有的犹豫隐忧。
然而看到王妩的样子,他却是愣了神。
那个敢当面讥讽,刺得他险些颜面尽失的倔强女子,那个身材修长纤细,能纵马驰骋的潇洒女子,此时却是哭得满面湿痕,团成一团的身体随着一下一下地打嗝抽搐打颤,无助得仿佛一只被暴雨淋得湿透的猫。
郭嘉轻叹一声,上前取了薄被,将她全身盖住:“看看摔到哪里了,我去找军医要药。”
***
这一天晚上,王妩还是离那矮榻远远的,坐在案前,望着舆图发呆。
不过哭了半天,此时夜深之时,听着帐外有序的脚步声一拨一拨地走过,人声俱寂,她反倒是平静下来。
帐中灯火不灭,火苗好似带着王妩的心思一起上下跳跃。
听郭嘉和曹操商谈的口气,近日就要动身去徐州。其中确切的定计,郭嘉借了竹片手书一途没让她听到。可她毕竟不是一无所知的闺阁妇人,也不是真正受限于时势的古人,从曹操的提议,再到之后两人的只字片语,谈及刘备的口吻,也猜了个大概。
王妩拢了拢搭在肩头的薄被,如果郭嘉还不想让曹操知道她的存在,此行势必要将她一起带着。此去徐州山高水长,应该能有机会让她脱身。最坏的打算,至多到了徐州之后,再想法子诓刘备一回……
想到这里,王妩的目光不由往矮榻上扫去,却正好对上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眸。
郭嘉不知何时从矮榻上坐起,脸朝外,似看着王妩,却又似乎是越过王妩看向她身后低垂的帐门,一贯清亮幽深的眼神中竟隐隐有些焦虑。
王妩不安起来,暗自摸了摸又绑回小腿外侧的短刀。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响起守卫的高声盘问,听声音距离帐门还有些距离,似有什么人要进账,被拦在了外面。王妩心头一凛,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眼前一花,手腕就被一只微凉的手牢牢扣住,带离短刀刀柄的接触范围。
“别做声,我出去看看。”
郭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他的脸已然是近在咫尺。王妩根本没看清楚他是如何从榻上到案前来的,只觉得手上的力气好像突然之间全部消失,而下一瞬间,手腕一松,那只手连挣扎的时间都没给她,就松了开来。郭嘉已经草草披了件披风在肩,掀开帐门,走了出去。
王妩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看到外面星星点点的火光,照出人影憧憧。这才想起,现在正值深夜,她身在暗处,而帐外的守卫距离帐门至少五步,在火把跳跃的光下,帐门这一开一阖的短短时间里,就算盯着她这个方向看,也未必看不清她的身影。
厚重的帐门落下,郭嘉的声音在外面朗朗响起,清亮又疏懒,熟悉又陌生。好像只隔了一重帐门,那个有着强大自信,定策于千里之外的谋士立刻又化身成为了那个万事皆不挂心的清冷狂生,前一刻与后一刻,却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郭奉孝。
王妩有些发怔,起身站到门帘边上,小心地掀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郭嘉的身影愈行愈远,渐渐在星子一般的火把长龙中变得模糊而不可见。而那条火光组成的长龙,却清晰地在夜色里横于王妩眼前,如同盘踞在帐外,将郭嘉的营帐一圈一圈地缠绕于其间。好像拱卫,却又隐隐像是巨蟒猎食时将猎物牢牢缠紧,直至窒息。
王妩皱了皱眉,痛哭了一场之后,手足还有些虚软,可占据脑海心扉的忧虑却如同随着眼泪一同流了出去,心绪宁静。
她明明记得,之前郭嘉的营帐前只有五六名兵士为一组,每隔一个时辰,其中三人得以换班,每隔一刻,又有一组巡营的队伍从帐前经过。何时又出现了那么多守卫?
那条整齐的火龙似乎因为郭嘉的到来而出现了一阵扭曲,好似龙腰轻摆。
王妩将缝隙掀得大了一些,侧过半边脸探出去,想趁机再数一数,现在门前有多少点火光,多少守卫。
而就在此时,一个颀长的人影,慢慢从火光那头走了过来。昂首挺胸,步履稳健,垂在身侧的广袖飘飘,举着火把的另一只手,袖子从手腕处落下,堆在手肘之处,在火光中形成一团黑影。
等王妩注意到那个人影的时候,那人已被距离营帐最近的那名守卫拦了下来。
“怎么?不认得我么?”
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王妩凝神想了想,像是六日前强闯郭嘉营帐,怒斥他“行为不检”的那位“长文兄”。
曹操其实提到过这位“长文兄”名曰陈群陈长文,只不过王妩那时候方寸已乱,全没有留意,只记得他看见郭嘉将她扑在薄被里时那一番听得人云里雾里的长篇大论。
那守卫似认出了陈群,躬身行了一礼,却仍是拦着他,询问其来意。
陈群恼起来:“我要见奉孝,自然是有军事要策相商,难道这也要告诉你么?这也是你能听的么?”
王妩见他似乎向营帐的方向望来,急急忙忙掩起了帐门。然而,她突然发觉,这位“长文兄”说话的语气固然恼怒嚣张,声音却是压得很低。比起那日他在帐前叫骂时,相差甚远。
王妩突然觉得这是个机会。
以郭嘉的性子,缺席中军帐议事,定然不是一次两次。而唯独只有这个陈群前来叫骂,显然若非这个“长文兄”是个行事作风极顶真的人,一板一眼,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就算是郭嘉是曹操最信任的亲信也亦然,就是他本身就与郭嘉不合!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既然说郭嘉“行为不检”,显然就是已经知道了郭嘉帐中藏了个女子。王妩觉得,若是她现在冲出去,在这个人面前声泪俱下,说是郭嘉掳劫而来的良家女子,家中自有夫婿子女,他绝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活生生的“证据”,责郭嘉于军令之下。
若要寻机脱身,和这样一个眼高于顶,骂人能骂得滔滔不绝,却被郭嘉直接叫人扔出去的读书人打交道,总比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处于郭嘉的眼皮子底下轻松一些。
而就算这事最后捅到了曹操跟前,王妩只要咬紧自己是寻常良家女,占了先机,郭嘉要证明她是公孙瓒的女儿,好歹还能再拖些时间。
更何况,实在不行,她还能在白日里郭嘉脱口而出的那两句诗里做些文章,顺势就引曹操误以为郭嘉是穿越者,将这一潭水彻底搅乱!
诸事混于一起,愈渐复杂。而作为唯一一个深知所有内情的人,她未必没有趁乱得利,浑水摸鱼的机会……
帐门厚重的粗布不知不觉被王妩攥得皱了起来,王妩深深吸了口气。右脚的脚踝轻轻转了一下,感觉到那把短刀正紧紧地贴着小腿,心中微定,当机立断,一把掀开了帐门,抬腿就往外冲。
然而几乎与此同时,一股劲风自她面目前刮过。王妩才抬起腿,脚还没落地,眼前似有一抹极淡的黑影向她冲了过来。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眨一眨眼,只觉得腰里的衣袋猛地一紧,一股生猛又巨大的力道将她勒得几乎要闭过气去,脚步不稳,身不由己地就往后倒去。
王妩心中大骇,嘴上已是多了一块桑麻布似的薄布,被人牢牢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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