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同样洒在贺娄无忌肃穆的脸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在霞光中仿佛使他变成一座雕像,这位年轻的将军立马在会西堡的废墟前,久久沉默不语,三年前这里曾爆发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六千大唐军全部长眠于此,现在废墟上长满了荒草蒿蔓,大块青石被茂密的灌木丛掩埋,成了蛇鼠蝼蚁们的家园。
在他的身后旌旗招展,五万大军牵马列队在会西堡前广袤的戈壁上,黑压压俨如一幅铺盖大地的黑色幔布,漫天的杀气弥漫在河西走廊的始端。
“贺娄将军,出发吧!”说话的是老将白光远,白光远已经六十岁,他曾随高仙芝南征北战,后又为李光弼部将参与平定安史之乱,在过去的数十年里,他作战最多还是吐蕃军,庆治二年,吐蕃大将马重英、尚结息率十万大军进攻陇右及关中,老将郭子仪临危受命,而当时的白光远便是郭子仪副将,他在陇西郡大败尚结息部,歼敌二万余人,尚结息仓惶撤兵,为最终吐蕃战略失败奠定了胜局。
此次他是受张焕之托随西路军征战河西,但他却不担任任何军职,以免妨碍贺娄无忌的行权,他的真正作用是在安西,白光远是安西龟兹王之子,在龟兹人中享有崇高威望。十几年来,他曾数次上书朝廷收复河西、安西,但皆无果而终,此次张焕大军西征,他抱有十二万分的激情,欲在暮年亲眼看着故土回归。
贺娄无忌点点头,他翻身下马。跃上一块大石,向大军一挥手。大军旗帜收敛、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凝望着主帅。
“将士们!我们地六千弟兄就长眠在会西堡的废墟下,他们的亲人还在吐蕃铁蹄下哀号、使他们魂魄不散;吐蕃铁骑从他们身边肆无忌惮飞掠,使他们怒气冲天,他们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今天,盼望着我们,三年了。我贺娄无忌也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今天,和青石下的弟兄们一样,怒气冲天、辗转反侧,今天我们再一次踏上故土,踏上我们西凉军的发源地,将士们,我们要血洗耻辱,这将是我们复仇一战。大唐男儿宁可站着死,绝不会倒下生!”
“复仇!”三军将士无不热血沸腾,他们振臂高呼,“复仇!复仇!复仇!”
吼声从稀疏到密集,从一个人到五万人,最后连成一片。低沉的吼声在天地间回荡,地动山摇,仿佛连黄河水、连祁连山也为之变色。
贺娄无忌热血激荡,五万大军的士气如虹,三年来厉兵秣马地准备,所有的一切,就是为了今天,激动归激动,但贺娄无忌并不是斩关夺寨地先锋官,他是张焕全权委托的河西方面的主帅。早在三年前。张焕便定下了夺取武威甚至整个河西的策略。
他见时机已到,便立刻令道:“李国珍将军何在?”
“末将在!”
一名身材瘦高。目光锐利的将领出现在贺娄无忌面前,他便是河湟之战前,曾被马重英捉住的斥候队正,现在他已经升为斥候一营都尉。
这里需要简单介绍一下,在夺下河湟以及军队人数突破二十万后,以前的军职便过于狭窄,张焕便再次整顿军制,将陇右军分为三种类型,一种是牙军,也就是张焕地直属军,约五万人,这是整个西凉军的最精锐部队,大多是老兵和武器装备最犀利的军,比如陌刀军和各种特别营;第二种便是府军,驻扎在各郡,这一种军队人数最多,约十万人;第三种就是戍军,主要指各个关隘的守军,比如石堡城、积石堡等等,这些军队约五万人。
在军队结构上则分成伍、队、团、营、军、卫六级,所对应的官职分别为伍是伍长,辖十人;队为队正,辖百人;团是校尉,辖五百人;营是都尉,辖二千人,其中副职为左右果毅都尉;军为郎将,辖万人,其中副职为左右中郎将;卫是大将军,辖五万人,目前只有张焕一人,副职为将军,现在只有贺娄无忌和王思雨两人,这次贺娄无忌出征,便是代行大将军之职。
这次西征河西是真正的重头戏,为此张焕特地调了他直属军队中的陌刀军以及部分神兵营、车骑营参战,按照既定策略,羌王李谨格早在十天前便进入了武威地区,他的任务便是要策反河西地区地羌人,这件事早在一年前便开始着手。
贺娄无忌见李国珍上前,便对他下令道:“你率本部先行,我限你在后日天亮前,给我拿下交城堡。”
斥候营是比较特殊的营,只有五百人,但个个身负绝技,是精锐中的精锐。
“遵令!”李国珍翻身上马,他马鞭一指西面,大吼一声,“弟兄们跟我走!”
五百双马骑兵仿佛冰山裂开一小块,从五万大军中脱出,一阵狂风般地向西北奔去,只留下漫天的灰尘久久不散。
“大军进发!”贺娄无忌望着乌鞘岭上的烽火已经点燃,他一声令下,大军缓缓启动,浩浩荡荡向武威城方向行去。
……
武威郡在三年前被赤松德赞拿下后,在这里驻扎重兵二万人,另外招募羌人七千人,驻扎各县,但就在十天前,回纥大军进攻安西,河西都督论悉颊藏当即调武威郡一万名吐蕃军奔赴敦煌集结。
镇守武威的吐蕃军主将叫尚扎卜,是大相尚结息之侄。约四十岁,为人谨慎胆小,这天早晨,他正在城中视察,由于回纥进攻安西调走了一万人,使得尚扎卜异常紧张,一方面加派斥候。另一方面命烽火台日夜警惕。
忽然,街上一阵大哗。人人手指乌鞘岭上,论扎卜一抬头,吓得他魂飞魄散,只见烽火台上狼烟冲天,他日夜害怕地事情终于发生了。
“集合军队!集合军队!”他大声狂吼,掉头便向军营奔去,吐蕃人的军营在城南。这里原来是军户聚居之地,修有整齐的木屋,但自从武威失陷后,汉人要么被杀死、要么成为奴隶,军户的木屋也就成为吐蕃人军营。
尚扎卜冲进军营,立刻召集几名心腹前来商议对策,按照他的想法,最好是放弃武威。回张掖与论悉颊藏汇合。
“将军万万不可!”一名千夫长听他居然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急忙反对道:“将军逃回张掖,那论悉颊藏会放过你吗?”
尚扎卜醒悟,论悉颊藏和马重英一样,都是自己叔叔的政敌,当初赞普命自己守武威。便是要他监视论悉颊藏,如果自己放弃武威逃走,岂不是正好被他抓住把柄所杀,可自己城中守军只有万人,如何能守住城池,他又急又怕,汗水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这时,另一名千夫长道:“将军且不要着急,我倒有一个办法。”
尚扎卜大喜,急忙抓住他道:“你快说。是什么办法?”
“我们可做两手打算。先派人向论悉颊藏求救,若他不肯派兵。那就是他先理亏,即使城池失守,将军也可以反质问他,其次,我们要集中兵力守城,将军可将各县羌兵都调回武威,并抓汉人作为人质,看他们敢对自己人下手吗?”
“很好,传我地命令,命各县驻军全部撤回武威!”尚扎卜忽然迟疑了一下,若武威城破,自己还能活命吗?想到这,他期期艾艾道:“不如你们来防守武威,我去天宝县驻防!”
“不行!”几个千夫长异口同声反对道。
……
姑藏县,这里是羌人集中之地,七千羌军中,仅这里就有三千人驻扎,原来武威羌人有的战死,有地随汉人军户逃到陇右,为弥补武威地区人口不足,吐蕃人便从张掖、酒泉迁来大量羌人,从去年开始,不少河湟地区地羌人因不满汉人统治,也陆续迁来了武威,大多也被安排在姑藏县一带,专为吐蕃人养马。
自从传来回纥进攻安西地消息后,姑藏县的气氛也开始紧张起来,这天傍晚,在姑藏县南地一片军营门前,几名吃好晚饭的守门羌兵正聚在一起悄声谈话。
“听说吐蕃人已经被调走一万去敦煌,这可是真的?”
一名年长地士兵有些担忧道:“听说是真的,我就害怕把我们也调到安西去,妻儿老小可怎么办?”
另一名士兵也愤然道:“谁说不是呢!本来我们在河湟过得好好的,汉人也不干涉我们,真不明白酋长为何非要迁到河西?”
“大家听我的。”他们的百夫长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他悄声道:“真要调咱们去安西,我就让大家悄悄溜走,草原这么大,哪里不能容身。”
众人听了这句话,心都热了起来,七嘴八舌争着说话,嚷成了一团。
“将军来了!”一名士兵眼尖,看见了他们的首领阿里正向这边大步走来,众士兵顿作鸟兽散。
阿里是一个年轻的羌人将领,身材不高,赤红脸膛,不过阿里是他来河西前改地名,他的真名叫乌高格里,也就是羌王李谨格之子,三年前,李谨格归顺张焕后,便从族中挑选一万最精壮的男子交给张焕,成立西羌军,郎将正是乌高格里。
他是去年底受命迁来武威,和他一起迁来的还有李谨格的弟弟,也是一个部落酋长,吐蕃人便从中挑选一千余人组成一支千人队,千夫长便由改名为阿里的乌高格里担任,在他所管辖地一千军中,有三百余人是唐军中的羌人改扮。大都占据军官地职位,还有很多唐军羌人都改扮成牧民,随时待命。
十天前,李谨格悄悄来到了武威,凭他在羌人中的崇高威望,说服了部分羌人首领投靠大唐,也有不少人则保持中立、静观其变。
乌高格里刚刚得到上面的命令。命羌兵立即撤进武威城,他立刻意识到。这极可能就是唐军开始西征了,乌高格里大步走过来,他见刚才还聚在一起的士兵都散了,便向百夫长施了一个眼色,百夫长也是名唐军军官改扮,他在西凉军中担任校尉一职,他走过来低声问道:“可是都督开始西征了?”
乌高格里点了点头。“应该是,我刚才接到命令,吐蕃人命我们立刻撤入武威。”
百夫长眼睛一亮,他急忙道:“将军,这可是机会啊!”
“我也知道是机会,所以我才找你商量。”乌高格里向两边望了望,压低声音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就在行军路上。我们趁夜色将士兵全部换掉。”
……
夜幕悄然降临了,灰白色交城堡笼罩在祁连山巨大的投影之中,在两国或两个敌对势力之间,雄关隘堡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可一旦一国被另一国侵占,或者一个势力被另一个势力吃掉。雄关隘堡也就失去了其防御意义,比如山海关在明末是何其重要,可当清军入关后,山海关也就成了普通关隘。
交城堡也是这样,当武威是大唐在河西的最后一块领地时,它就是唐、蕃间的边界雄堡,而现在,它不过是向过路商贾收税地寻常哨卡,说是收税,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商贾路过。吐蕃军地强取豪夺使河西走廊已经成为商人地不归路,若再过十几年。这里也会象积石堡一样逐渐被荒弃。
目前交城堡共有驻军百人,大多是吐蕃士兵。和当年的唐军一样,三年平静地生活已经渐渐使守军麻痹,喝酒赌钱,想法到附近村落找女人,甚至偷偷去天宝县寻欢作乐,就是这些守军每天的生活,虽然最近传来回纥进攻安西,但那毕竟是几千里之外的事,就像月亮一样的遥远。
一更时分,经过二天一夜强行军的李国珍斥候营终于赶到了交城堡附近,他们也曾经在这里驻扎过,这里地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无不烂熟于胸,他潜伏在交城堡一里之外,李国珍则站在一块山石上注视着交城堡的动静。
曾被迫成为吐蕃军是李国珍一生的耻辱,在骑士谷一战后他回了唐军,为洗掉这耻辱,他从此便发下誓言,总有一天他也要成为贺娄无忌那样统帅万军的将军,归队后不久,他便和队副先祝以及刘帅一起被送入军院学习,在那里度过了一年的时光,他如饥似渴地学习兵法、韬略,每天都要苦读到半夜,正是他的刻苦和学以致用,使他在每三个月一次的演练对抗中很快便脱颖而出,他一共参加六次军事演练,五次都夺得优胜,以第一名的成绩离开了军院,他被任命为西凉军十个斥候营地第一营都尉将军,为张焕的直属牙军。
‘嘘!’地一声尖利口哨,仿佛一只夜枭扑入林中,李国珍精神一振,只见一条黑影象猿猴一般从山石上飞纵而下,三窜两跳便跑到他面前,这是前去探察情况的士兵,武艺高强,尤其身轻如燕。
“禀报将军,交城堡的人数还是百人,三人一组值勤,现在只有两组在巡逻,其余均在酣睡。”
“我知道了。”李国珍一招手,他的老搭档,也就是羌人先祝上前听令,先祝任果毅都尉,依然是他的副将。
李国珍命令他道:“我亲自率三百弟兄去夺堡,你带其他人为我地接应。”
“是!”
李国珍正要出发,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立刻听出来,约五、六骑,正向他这边奔来。
“将军,好像是吐蕃信使。”山顶上一名哨兵跑下来报告。
“干掉他们!”李国珍一声令下,五十名弓弩兵立刻摘下钢弩,又取出三支特制的弩箭装上,分散隐藏在道路两边。
这五十名弓弩兵相当于后世中的狙击手,个个箭无虚发,尤其是他们所用的弩箭也是特制,有火药箭、有毒药箭以及普通的透甲箭,今天他们用的是毒药箭,是用一种极厉害的毒药熬制,见血封喉,对运动中的人马尤其有效,甚至连惨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片刻,送信兵便奔驰而来,越来越近,转了一个弯,他们便出现在五十步外,一共是五人,都神情专注地望着前方,没有一个注意两边地灌木丛。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随着一声尖利地夜枭叫声,五十支箭同时射出,破空声起,如闪电般射向五名吐蕃军,他们仿佛约好一般,十箭取一人,射人不射马。
霎时间又寂静下来,五匹马依然向前奔跑,但马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在峡谷的另一头是唐军藏马之处,那边自然有人会拦下战马。
“将军,这是他们地书信。”一名士兵从被射死的吐蕃兵身上搜出了信件,五个人都有,送的都是同样内容的信,一名认识吐蕃文的士兵读给了李国珍,这是吐蕃河西都督论悉颊藏写给武威守将尚扎卜的命令,命他放弃武威,将所有军队撤回到张掖。
“将军,吐蕃人这是何意?”先祝有些不解地问道。
“这就是说张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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