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亲兵上前用劲敲了敲门。片刻,院子里传来了颤巍巍的脚步声。门‘吱嘎!’一声开了一条缝,出现了一张苍老的脸庞,这是一个六十余岁的老人,背已经全驼了,拄着杖,他见门口站着十几名官兵,不由一怔。随即眼中露出了一抹深沉的哀伤。
“你们找谁?”他地声音嘶哑而苍老。
李定方上前一抱拳道:“老丈,我们都是张孝平的弟兄,刚从安西回来,特来看看他地家人。”
“哦!你们快快请进。”老人连忙将门拉开,让众人进来,在门打开了一瞬间,张焕一眼便看见了挂在房檐下一束白幡,他的心略略放下了。如果老人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已阵亡,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众人进了院子,这是一个极为简陋的小院,在院子一角种了几架豆角和一蔓南瓜,还有就是一只石磨,其他便再无什物。张焕见房间里昏黑,便对老丈笑道:“我们只问问情况便走,就不进屋了。”
“那真是怠慢你们了。”老人艰难地从屋里取出两只胡凳,一名亲兵连忙上前接过,给都督坐下,老人也坐了下来,他老眼昏花,这才发现张焕没有穿军服,而且还是这帮军人的头。
“你是……”凭着丰富的人生经验,老人隐隐感到眼前这个穿着青袍的男子恐怕不是一般人。
张焕欠了欠身便道:“我是军中的行军司马。特来了解阵亡将士地抚恤情况。随便找了几家,您就是第一家。”
听到‘抚恤’二字。老人的嘴唇开始剧烈抖动,眼角滚出了两颗浑浊的老泪,他克制不住内心的悲哀,忽然捂着脸无声地饮泣起来,张焕默默地注视着老人枯树皮般的手背,心中也充满伤感。
良久,等老人的情绪略略平静,他才问道:“老丈一共有几个儿子?”
老人擦去眼角泪水,缓缓道:“我一共生了五个儿子,三个早夭,只剩下二郎和五郎,孝平就是五郎,前年从的军,没想到竟阵亡在安西,唉,是命啊!”
说到这里,老人叹了一口气,又指了指屋内道:“接到五郎阵亡的消息,他娘悲伤过度,也病倒了,发地抚恤金全都用来抓药,也不见什么起色。”
张焕的脸色异常严肃,他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老丈请放心,张孝平娘的病我们会替她治好,他为国杀敌而阵亡,我们会替他赡养父母。”
停一下,他又问道:“刚才听老丈说已拿到了抚恤金,我想知道实际上拿到了多少?”
“这有点难说,我们拿到三十贯,也有人家拿到四十贯,还有人家拿到了五十贯。”
张焕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这是为何?不是说士兵的首笔抚恤金一律五十贯吗?”
“是五十贯,不过还有些选择。”老人连忙解释道:“一口棺木和一块坟地折合十贯,五亩地的补偿折合二十贯,我多要了五亩地,所以只拿了三十贯,这不,二郎去陇西看地去了。”
想到自己终于有十五亩地,总算可以给二郎娶亲了,还有自己地余生也有官府给粮米养活,张老汉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连连摆手道:“够了!够了!我已经心满意足。”
但张焕的脸色却阴沉到了极点,他一回头,冷声问李定方道:“这是怎么回事,棺木也要算钱,还有,土地不是追加的抚恤吗?怎么也要占去二十贯?这件事你可知道?”
“属下不知!”李定方战战兢兢答道。
张焕忍住气,又问老汉道:“张孝平的遗骨可下葬了?”
张老汉一怔,迟疑地说道:“五郎的遗骨不是还在安西吗?没送回来,怎么下葬。”
“什么!”张焕终于暴怒了,他腾地站起来。胡镛好大的胆子,除了疏勒战役阵亡将士地骨灰是自己带回来外,其余将士的骨灰早就派人送回,胡镛居然还没有将它们送回家,张焕克制住心中强烈的愤怒,又沉声问道:“除了张孝平,其他阵亡将士地遗骨都送回来了吗?”
张老汉摇了摇头。“别人我不知道,但吴东巷地街坊都和我一样。还没有拿到遗骨。”
……
寒风凛冽,刺骨的北风直往领口和衣袖里钻,天色已经清明,金城郡刺史唐献尧正组织民夫清扫路面地积雪,张焕骑在马上,阴沉着脸缓缓向节度使行辕而去,他心中极为恼怒。他曾再三叮嘱胡镛要抚恤好这次安西战役地阵亡将士,但今天暗访的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就算阵亡将士地骨灰迟迟没有送回家是有什么考虑,但在抚恤金里变花样却是他不能容忍,如果只是想省钱那改掉也就罢了,可若是涉及到贪渎,他可就要开刀杀人了。
这也难怪,军队是他张焕创业之本。如果没有强大的军队做后盾,谁会将他放在眼前,甚至他早灰飞烟灭了,尤其是现在,大唐将要发生内乱之时,手中的军队就为重要。他本来是打算利用安西战役的机会来激发百姓们新一轮的参军热潮,为他解决戍边问题、解决争夺中原时兵力不足问题,可抚恤的变味极可能会使他的计划落空。
战马转了一个弯,走上了五泉大道,前方不远处就是节度使行辕,节度使行辕实际上就是陇右政务院,陇右、朔方、河西、蜀中、汉中、山南等地一应仓谷民政等杂事,都集中在此办理,节度使行辕是前几年新修,占地颇大。分布了十几座气势雄伟地建筑。共有二百多名官员在里面公务,戒备也十分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般人不得入内,须凭腰牌或者七品以上官员的签单才能进入。
此刻大门外的空地上稀稀疏疏地停了几辆马车,已经有一些官员早早地来办公了,里面不准行马,张焕便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了亲兵,他快步走进署衙,值勤的士兵们立刻挺直了腰板,给都督见礼,尽管这里实际上是长史胡镛主持局面,但张焕的房间仍然是在正楼中右边第一间,每天都有人来收拾打扫,使它一尘不染。
由于昨天张焕返回陇右,故一早便有差役来给房间通风透气,并点燃了火盆,焚了一炉香,房间里十分温暖。
张焕来到自己房间,脱去外袍坐了下来,时间还早,他便随手翻阅桌上的几本奏折,可心里还在想着张老汉的话。
“打仗哪能不死人,关键是要让人心甘情愿去死,请这位官爷替我转告张都督,得了民心也就得了军心,得了军心也就不怕什么皇帝太后,只要给老百姓一块土地,给大家一口饭吃,大家就会拎着脑袋来为张都督卖命。”
张焕吐了一口闷气,自古以来王朝的更替兴亡,根子就是出在土地之上,土地牵涉到无数阶层地利益,哪是这么好容易解决的,眼下只能用官田先来解决兵制问题。
他心里想着,眼睛却在翻看手中的奏折,不知不觉,他渐渐被奏折中的内容吸引住了,奏折是蜀郡刺史陈少游上奏给朝廷,他手中这一本是陈少游抄送的副本,昨天刚刚送来,奏折里说蜀中因朱泚之乱使得人口大减,尤其是富户灭门者不计其数,使蜀中出现了大量的无主之地,有数十万顷之多,陈少游便建议将这些土地收为官有,将来可作为朝中官员及皇室永业田地封赏之用。
“大胆!”张焕狠狠一拍桌子,‘砰!’地一声巨响,将茶杯惊得跳了起来,他站起身,虎着脸对亲兵道:“你们马上去将胡镛、杜梅、贺娄无忌、罗广正给我找来,一刻也不得耽误。”
第三百三十四章 国事烦忧(下)
“属下参见都督!”杜梅向张焕深深施了一礼。
“坐吧!”张焕一摆手,命他坐下,这时,其他三人都已经到了,张焕扫了一眼几人,便先问胡镛道:“长史能否先告诉我,我们手中还有多少钱粮?”
今天本来就是一个述职会,时间安排在巳时正开始,离现在还有大半个时辰,张焕却派人把他们叫来,众人都隐隐感觉到,恐怕是出什么事了。
胡镛长身而起,他取出一本册子,对张焕道:“请容属下禀报!”
张焕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胡镛清了清嗓子,便朗声念道:“安西一战,我共耗去军粮六百二十万石,连同军饷、抚恤以及雇佣民夫等开支,共耗钱三百四十万贯、绢一百二十万匹,目前各地仓禀尚有存粮四百万石,钱二百五十万贯,绢八十万匹,其中在陇右库中还有三十万两黄金……”
胡镛将家底读了一遍,他将册子一合,双手递给了张焕,“这几年风调雨顺,粮食收获颇丰,朝廷又准我们煮盐以偿还我们的借粮,我们在蜀中煮盐,今年仅次一项就获利三百万贯,应该说财政状况非常好,足以支撑大军的开销。”
张焕并没有看册子,而是将它往桌上一搁,冷冷问道:“既然资金充足,为何要变相克扣抚恤金,以棺材钱冲抵十贯、以土地钱冲抵二十贯,这又是何道理?”
胡镛几人对望一眼。眼中皆露出惊诧之色,他们没想到都督的消息来得这么快,昨天中午才到,今天便了解到情况。
这时,行军司马罗广正站起来道:“请都督息怒,此事事出有因,请容我等禀报!”
“讲!”
“其实这批抚恤金并非是陇右所发。而是朝廷下拨而来,以棺材、土地冲抵也是朝廷地意思。本来棺材、土地都是我们追加抚恤,朝廷便以五十贯上限为由,作价克扣抚恤金,以减轻他们的负担,本来我们是想再将差额补充,可又担心朝廷再一次找到借口克扣,所以我们几个便商议。将差额部分放到以后来按月供给。”
听了罗广正的解释,张焕脸色稍霁,首笔五十贯抚恤金由朝廷来发,这却是他没有想到的,看来确实是事出有因。
不过尽管有朝廷的因素,但他们的做法还是有失公道,他们没有从阵亡将士家属的角度来考虑,仅仅只是为了执行一项制度。
几年来。陇右地抚恤金从来都是五十贯加棺木以及五亩土地的追授,而这次安西之战却不同了,减少了,又不给百姓解释,无论谁都会以为是被克扣,它所引起地负面效果远远不是少了几贯钱那么简单。
“那阵亡将士的骨灰迟迟不送还给他们家人。这又是怎么回事?”张焕尽量克制住内心的不满,面目表情地问道。
“此事我来解释!”
旁边的贺娄无忌站了起来,向张焕躬身施礼道:“都督,其实此事也是和朝廷有关,早在安西之战刚刚打响之时,裴相国便派人来告之,希望我们把阵亡将士的骨灰先寄存于灵堂,待礼部派人来祭祀后,再发还他们家人。”
“那他们准备什么时候来祭祀?又准备什么时候发还家人?一年,还是两年、三年!”
“这……”贺娄无忌已经感觉到了都督明显的火气。他呐呐道:“我们也觉得一直拖下去不妥。派人去催了几次,但朝廷说临近年关繁忙。没有时间,计划明年春天再来,我们想着不必为此事得罪朝廷,所以……”
“混账!”张焕怒不可遏,抡起桌上的砚台狠狠地向贺娄无忌砸去,砚台从他侧面飞过,砸在墙上,碎成了三块。
张焕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贺娄无忌骂道:“亏你还是军人,这种混账话也能从你地口中说出,你怕得罪朝廷那帮官老爷,就不怕得罪我,就不怕得罪西凉四十万将士吗?你被权力腐蚀堕落了,太让我失望了。”
贺娄无忌脸色惨白,他立刻单膝跪下,颤声道:“属下知罪,请都督责罚!”
“责罚你,责罚你就能挽回我西凉军的声誉吗?责罚你就能让二万多战死在安西的弟兄们瞑目吗?”
这时,旁边胡镛和杜梅等三人也一起上前请罪,“此事是我等考虑不周,并非是贺娄将军一人所决定,请都督责罚!”
张焕铁青着脸站在窗前久久不语,他努力使自己的怒气平息下来,是的,这其实也不能怪他们,自己如果没有这大半年与将士们共同浴血的奋战,他张焕说不定也会这样决定,或许并不是他们堕落了,而是自己变了。
“你们坐下吧!”张焕回到位子坐下,忍住气徐徐对众人道:“优抚士兵、善待他们家人并非是我张焕首创,在大唐建国之初,大凡士兵打仗阵亡,军队便立刻将名册呈报朝廷,朝廷马上下命令给地方,立刻就有地方官派人去他们家里抚慰,送去勋爵、给他们赏恤,阵亡将士的棺木还没运回,而官府一应抚恤褒奖之事皆已办妥,此事虽小,但作用极大,可以振奋军心,令将士们个个对朝廷心怀感激,打仗用命,所以我大唐之初才能百战百胜、威加四方。”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道:“可这一次你们是怎么做的呢?我并不是说你们抚恤送少了,阵亡将士地棺木送晚了,而是你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根本就没有替阵亡将士们切身考虑。我是为这个而生气。”
张焕从怀里取出一本皱巴巴地册子,递给众人道:“你们看看吧!这是张三城守捉三百多名士兵留下的遗言,他们的要求是什么?希望能将他们的尸骨带回故乡,希望能给他们地妻儿父母一口饭吃,就是这么低的要求,他们却能和敌人拼死血战,无一人撤退逃命。最后全部战死张三城堡,而我们呢?就这么一点点要求。我们都做不到吗?”
“此事责任在我。”胡镛站了起来,惭愧地说道:“都督率大军在前方浴血奋战,我们却不能为都督分忧,属下愿降职两级,罚俸一年。”
贺娄无忌也站起来道:“属下也恳求都督降职,以赎其罪。”
张焕沉默了片刻,便冷然道:“此事由你们五人共同决策。都有责在身,胡长史身为政务首席官,当负首责,降职一级,罚俸一年,代行长史之职;罗广正、杜梅、裴明远负次责,罚俸半年。”
张焕又瞥了一眼贺娄无忌,冷冷道:“至于你。当按军规行事,降你为中郎将!”
四人一起行礼,“都督责罚,我等心服口服!”
“好了,此事你们自去亡羊补牢,以挽回我西凉军的声誉。胡镛留下,其余都退下吧!”
待其他三人退下,胡镛这才羞愧地说道:“都督做得对,属下实在惭愧啊!”
张焕摇了摇头,“这次安西战役,你们在后方及时运送粮食物资,才能使我们万里征战得以后勤保障,还有贺娄无忌,他率军稳住后方,使人不至于趁虚而入。其实你们都有功。我焉能不明白,但这件事关系到我地大局。所以必须要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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