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这个信念,陆秀云真是屡败屡战,百折不挠。李老太太在魏妈妈又一次进来,说陆秀云要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手指微微用力,一直在数的念珠被紧紧掐住了。
魏妈妈很少看到李老太太七情上脸,有些小心地问:“老太太?”
李老太太低垂的眼皮微微撩开条缝:“让她进来。”
魏妈妈眼皮一跳,没说别的,出了屋子之后,站住脚松了口气,才出去传话。
陆秀云又惊又喜:“老太太愿意见我了?”
魏妈妈根本懒得纠正她的用词,看陆秀云又抹头发,又拉扯衣襟,努力想让自己更齐整些,然后才往院里去。
瞧她的样子,还以为老太太会有什么好脸色给她?
魏妈妈摇了摇头。
翠芝在一边悄悄问:“老太太怎么愿意见她了?”
魏妈妈说:“你在窗户外边儿等着,要是屋里没什么事儿你就别进去,要是老太太叫人……你再进屋。”
翠芝有点懵懂,魏妈妈也没细解释。
老太太的娘家人不争气,这事儿知道的人当然越少越好,即使是用了好些年的老人,又或是现在身边最贴心的丫鬟,也最好别近前。
陆秀云进门的时候只觉得两脚发飘,心里乱纷纷的,拼命的想着自己该怎么说。
李光沛是个孝子,李老太太守寡不易,将他抚养长大,所以李光沛对母亲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违逆。要是李老太太点了头,自己这事也算是成了一大半了。至于四奶奶……只要老太太和李光沛点头了,她还能怎么样?
屋子里不那么亮,李老太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悄无声息,仿佛一尊泥塑木雕,倒让陆秀云心里咯憕一下。
“给姑母请安。”
陆秀云有意把姑母前面的表字省了,结结实实的跪下磕了一个头。
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倒是真的意外了。
李老太太年纪并不算很大,可是头发已经快要全变白了,人也瘦,全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有快十年没见着了她了吧?女人真是不禁老。
李老太太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起来吧。”
“嗳。”她应了一声,扶着地下的青砖起身。结果越想表现得好些,越是忙了手脚,站起来的时候踩了裙边,栽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你来了也不少日子了,住得还合心?”
“合心。”陆秀云忙说:“都挺合心的。”
李老太太慢慢捻着手里的念珠,半响没再说话。陆秀云原来想好的话,不知怎么,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原来想说的话很多。
想说以前的事,她还小的时候,因为避痘第一次随母亲到李家来,李老太太那时候还没有守寡,是个说话声音很响亮的妇人,眼睛有神,脸色红润。
第二次再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李老太太已经守了寡,也从本家搬了出来。那会儿李家住的并不是现在这地方,是在镇子那边靠河的地方,屋后面就是河,夏天热根本不敢开窗子,屋里闷得象蒸笼一样。下人也辞了许多,就魏妈妈和另两个有年纪的下人还跟着伺侯。
可是现在她站在李老太太面前了,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男人去了多久了?”
陆秀云愣了一下,小声说:“就冬天的事儿。”
“那病了多久啊?”
“断断续续的,也有一年多……请郎中吃药,家里都折腾穷了。”
说完这两句,屋里又静下来了。
翠芝坐在窗户底下,屏着气听着。
屋里头,陆秀云终于打破了沉默,开始零碎而断续的诉苦。婆家人的刻薄,处境的窘迫,娘家哥嫂的难处——
她一直在说,后来一边哭一边说,李老太太只是那么静静的听着。要不是翠芝知道老太太在屋里,简直会以为这屋里只有陆秀云一个活人。
陆秀云抽抽噎噎的,泣不成声。起先她只是为了打动李老太太,说着说着,自己也悲从中来,想到自己的坎坷艰难,想到自己和女儿的孤苦无依,越哭越是伤心。
哭声渐渐的弱下去。
李老太太一直没有表示,连一声都没出。
陆秀云心里有些不安,收住声抹净泪,看着李老太太。
她眼睛揉得有些酸涩,看人看东西都显得有些模糊了。
“嗯,是不容易。”李老太太终于说了句:“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知道。”
这话里的意思不明,听不出喜怒来。
可是她终于出声了,总比那样一直沉默着好。
“我……也不求别的,就是想找个人,下半辈子能有依靠。可是旁的人,我怕他们亏待了亭儿。姑母从小就一直很照顾我,表哥对我也好。是我自己没福气,任凭爹娘做了主……”
陆秀云说了一会儿话,忽然从椅子上起身,朝前两步,扑通就跪在了李老太太面前:“姑母……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求求你了,可怜可怜我们娘俩。我下半辈子会当牛做马伺候您……”
李老太太眼皮又抬了一抬:“你说的事,我不答应。”
这话说得声音并不算大,陆秀云却象是当头挨了一棒,一下子懵了。
李老太太看着她:“你说的事,我不答应。明天你就和你哥嫂一起回去,盘缠我会给足。”
陆秀云象是还反应不过来,呆呆的说:“为什么?”
李老太太注视着她。
陆秀云从小就生得很不错,娟丽清秀,人人见了都夸她,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生得好。所以她只虽然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却有一种大家姑娘的娇矜之气。人人都难免让着她,惯着她。撒个娇,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闯了什么祸,也总是避重就轻推托过错,别人也不会认真追究。
现在她已经不是孩子,不是个小姑娘,可是她这些年一直没有改变。
李老太太从当年她做了那样的事之后,早就对她彻底失望了。
李家如今家业兴盛,一团和睦,李老太太决不会允许陆秀云横插进一脚来,给这一切造成什么变数。
翠芝远远看见又林牵着德林的手过来了,急忙朝她们摆手。
又林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翠芝不能明说,只是示意他们这会儿不能进屋。又林看看她,又看了看屋门,明白了她的意思,弯腰哄着德林,两人又原路回去了。
翠芝刚松了口气,却听着屋里啪的一声响,象是打碎了什么东西。
她吃了一惊,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屋去。
李老太太唤了一声:“来人,送客。”
翠芝忙应了一声,紧着走了两步进了屋。
老太太还坐在那里,陆秀云站在一旁,地下有个打得粉碎的茶盅。翠芝不敢多看,低头着说:“您请吧。”
第35章 拜师
陆秀云不肯走,又哭嚷起来,李老太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想留余地,可是陆秀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余地了,非得紧紧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可。她哭着说自己走投无路,母女俩没有活路,又说李老太太必定是嫌弃她嫁过人。翠芝一个姑娘,力气和泼辣劲头都不比成过亲有了孩子的女人,根本摆布不了她。
魏妈妈远远听着不对,又带了一个婆子进来。
陆秀云一看这架势,折腾得越发厉害了,嘴里嚷着她活不了了,不活了,魏妈妈半劝半拉的,她倒挣扎着要去撞墙了。
“都松开手!让她去死!”
李老太太这一声把屋里的人都震住了。
陆秀云也愣了,披头散发的站在那儿,一只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告诉你,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我见多了,你要死就干脆点死,撞墙一下只怕还撞不死人,魏妈妈,去拿剪子和绳子来,你想吊死还是想抹脖子都随便,我就在这儿看着,你想死没人挡你!”
陆秀云想死吗?她才不想死呢。
李老太太看着她说:“我不怕告诉你,我嫌弃你,不是一天两天。这和你嫁没嫁人没有关系。就算你今天还是黄花大闺女,带着金山银山的嫁妆,我也不会点头让你进门!”
陆秀云活了快三十年,之前差不多一直顺风顺水的。面对李老太太,她压根儿算不上一盘菜。
“一个女子,长相才学嫁妆这些都次要,最重要的是德性。你品行不端,我绝不会让你玷辱李家的家门。去,你去拿剪子去!”
魏妈妈当然不能当真去拿剪子和绳子,而是趁着机会,几个人一起把陆秀云给拉了出去。
又林远远看着,摇了摇头。
有时候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蠢。
不,也许有时候不是因为蠢,而是因为太贪婪,也许是过往总是太顺利,什么东西都可以轻易得到,所以越来越不知足。
又林摸了摸弟弟的头:“瞧,做人不能那样笨。”
德林睁着圆溜溜的眼,天真的看着姐姐。
第二天陆家人就都走了,四奶奶奉送了一笔不薄的盘缠打发他们上路。又林没到大门口去,听小英说,陆家人雇了一辆大车,陆秀云母女俩可能是早上了车,一直没有露面。
终于送走了陆家人,不少人都松了口气。不过又林例外,陆家人一走,她就正式开始跟着段夫子上课了。
四奶奶和段夫子提了一句周家姑娘也想着跟着学的事情,段夫子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跟四奶奶说,一个是怕教不过来,要是只教又林一个,自然全心全意。再有一个学生,那多少总得分去部分心力的。
四奶奶也知道这种情形,但是想到自己女儿的个性,就算一个先生整天整夜的盯着她,她也肯定有偷懒的办法。有个人伴着一起学,说不定倒比她一个人学要好些。再说,段夫子倒是个很负责任的人,绝没有听到能多收一份儿束修就立刻满口答应,而是对主家很尽责的把丑话说在前头了。
四奶奶既然不介意,段夫子当然也不会把送上门的差事往外推。她也得趁自己尚且年富力强的时候多挣些银钱养老,时间是宝贵的。既然同一段时间里头能同时教两个学生挣两份儿钱,为什么不同意呢?
只不过段夫子还是谨慎的,说要先看看姑娘如何。如果是瘫泥糊不上墙的,那给钱也不能接,砸自己的招牌。
周大奶奶一早儿带了周榭过来了,因为还不到及笄之年,所以并没挽起头发,而是梳了辫子,扎着头绳。段夫子抬眼一瞧,看神情举止,倒是个很稳重的姑娘。
一边是求教心切,一边是顺水推舟,这学生也就收了下来。周榭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期待。
她从小到大,除了有一次去邻镇的亲戚家,一次远门也没有出过。对外面的一切是什么样子,是既渴望,又有些隐约的惧怕的。段夫子听说待过许多地方,走南闯北的,见识广,有真材实料。周榭想,她的将来,大概也就和她的妈妈、伯母婶娘们一样,未出嫁时就一直待在自己家里,嫁了人之后就老老实实待在婆家,再也不会去别的地方。
能在现在多学到一些东西,多长一些见识,这机会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和又林挺投缘,虽然又林比她小,可是主意大,两人在一起总有许多话说,一点都不闷。周榭一想到以后每天至少大半天都和又林在一起,心里就止不住的欢喜。
出了屋门她就拉着又林的手说:“咱俩以后可也算是同窗了吧?”
又林用力点头,笑着说:“算!”
段夫子教导的方式确实和她们想的不一样。四奶奶按段夫子说的收拾出来两间屋子,屋里除了桌几之外,就是屋角放了一只鱼缸,里面养了两尾玲珑可爱的金鱼。头一天上课,两人心里都没底。段夫子也没有先给她们来个下马威立好规矩,而是十分和气地问她们平时都喜欢什么,做些什么。她语气温和,又很会说话,周榭虽然对先生还是敬畏有加,但是已经不象一开始拘束了,说自己喜欢做些针线,还喜欢看书写字。又林可不喜欢做针线,她喜欢在厨房鼓捣些吃食,书她当然也喜欢看。在这个社会里女子想出趟门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了解外界的办法太少,读书是其中最为重要的途径。
不过又林可没有因为段夫子和气就完全放下心防。
她上辈子见过的老师多了去了,笑面虎型的不是没见过。非常和气的跟你拉家常,问你有什么烦恼,耐心开解……这种行为还有个别称,叫做思想工作。
段夫子初来乍到,既然想把学生教好,就得了解她们,然后才能更有针对性的制订她的教学方案吧?
所以又林回答一律很小心简单,反正她年纪在这儿放着,大可以倚小卖小,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回答是不是太过敷衍搪塞。
段夫子于是让她们铺开纸,研了墨各写了几个字。写完之后,段夫子把两人写的字都看了,微笑着说:“写得不错。”又特别指出来周榭的字写得更端整。这个又林是服气的,她耐心的确不太好,毛笔刚拿到手里的时候,特别不习惯。写的字是忽大忽小有粗有细——简直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经过练习,她现在起码写的大小均匀,也称得上工整了。
然后又让她做一点儿针线活,很简单,把一段细细的绢布拧成带子,再钉到布片上,做成一个纽绊。这个周榭做得也好,又林就差远了,光纫针就纫了好一会儿,拧成的带子粗细不匀,还没缝到布片上就已经散开了,不得不从头再来。
周榭已经尽量放慢速度等她了,又林出了一脑门的汗终于完成了,作品歪歪扭扭,一拉即散,不管是从美观还是从实用上来讲,这都是一件失败的次品。
段夫子又夸奖了周榭,并且安慰又林:“李姑娘年纪还小,针线女红倒是不用着急,慢慢来,总是会好的。虽然说将来未必一定得学会裁减缝纫量体裁衣,可是要做双鞋,做个荷包,绣个枕罩手绢什么的,总得会一些。”
周榭听得懂段夫子的意思,脸有点儿微微发红。
这会儿姑娘出嫁到婆家,是要给婆家送上针线活计的。比如心房里的枕罩,公婆的鞋,平辈的姑嫂妯娌送些小东西,按规矩逗的是新娘子亲手做。再手笨懒惰的姑娘,这也是不能省的,过场总得走一走。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请人代做了拿去分送,只是纸里包不住火,路遥知马力,手里没点真本事,早晚还是会漏馅的。
段夫子很和气地吩咐周榭可以先回去了,又林却得留下来,把刚才那活计再重复一次。
又林没办法,只能再从头开始,穿针引线。过了好一会儿,交出来的作品比刚才只能说稍好一些。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