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姑姑守了几十年的寡,在族里是很受敬重的。她父母早已经辞世,她也没有兄弟,后事只能是族里来张罗。
这倒也不难办,发送烧埋也统共花不了多少钱。但是原来由她照看的李心莲姐妹俩,一时间又没了着落。
没人愿意接这烫手山芋,甚至有人隐约在背地里说,这俩丫头命硬,父母都给克了,这又妨了一个,谁再接手,只怕都得不了好结果,可是又不能扔着不管。
又林有很久都没见她们了,差一点想不起李心莲的样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一壶茶已经让朱慕贤喝得都没有茶味了。
茶楼在码头旁边,靠窗的这个位置非常好,能把来来往往的船和人看得很清楚。他已经在这儿坐了差不多快一个时辰。
并不是他等的人晚来了,是他来早了。
太阳升到了头顶,杨重光乘的船停靠下来,朱慕贤站起身来,杨重光似乎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准确无误的往茶楼这边转过头。
朱慕贤嘴角动了一下,随即他想到,这个笑容实在太过勉强,大约比哭还要难看。
杨重光朝这边挥了下手,他登了岸,穿过人群朝这边走过来。一个面生的僮儿紧紧跟在他身后,想来是蒋学政夫妇给他指派的,从前在石家的时候,杨重光名为少爷,可是实际地位连个有权势的奴仆都不如,当然也没有小厮和僮儿贴身伺候。
等杨重光终于站在面前的时候,朱慕贤发现这位昔日好友似乎又长高了半寸,除此以外,与分别时没有什么改变。他的目光依旧沉静,两人相互见礼。
朱慕贤吩咐书墨,带杨重光的那个小厮去楼下也歇歇脚喝杯茶。那小厮嘴里应着,却不挪步。等杨重光说:“你去吧,这一路你也辛苦了。”那小厮才应了一声,有些不太情愿的地去了。
两人坐了下来,杨重光解释了一句:“姨母吩咐他要寸步不离的跟着我,这孩子很是听话,恨不得睡觉时也睁着一只眼。”
这可以解释为蒋夫人关心杨重光,但是可能还有另一重意思。
毕竟不是亲生儿子,只是个外甥,蒋夫人肯定不能完全放心的,这小厮多半是她放在杨重光身边的眼线。他倘若做什么出格的事儿,蒋夫人必定会第一时间知道。
·文}杨重光说:“对了,我还没恭喜你夺了府试的魁首。”
·人}朱慕贤勉强一笑:“要是你还在于江,这个头名一准不是我。”
·书}说了这么两句。两人之间又陷入冷场。
·屋}朱慕贤攥着茶杯,已经五月底的天气,又是个艳阳天,可是他指尖冰凉。
“我愧对杨兄。有负你所托……”
杨重光摇摇头:“这不能怪你。就算我当时见了信,大概也是要以前程为重……我也打听过,罗家也算是一个好人家,她有了好归宿,我也能放心了。”
他的目光坦荡,虽然眼底有一抹化不开的沉郁。那沉郁从朱慕贤刚认得他的时候就已经存在,那时是为了寄人篱下。前程渺茫。
现在是为了另一个原因。
杨重光虽然这样说,可是错过终究是错过了。假如他当时知道了,无论他的选择是什么,至少事后不会象现在一样终身抱憾。
两个人坐在这样热闹的地方,可是却与身周的热闹格格不入。
杨重光没有看到他去的第一封信,阴差阳错,事情再不可挽回。信是蒋夫人扣下了,不单他这一封。还有其他同窗写的信件,也都一起扣住了。等杨重光考完了,才把信都给交给他。
蒋夫人也并不是出于恶意。她是为了杨重光的前程着想,不愿他为一些琐事分了心,影响了正事。
两人又沉默了半晌,杨重光说:“我还没恭喜你,听说你定了亲,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朱慕贤说:“你也认得,是李姑娘。”
杨重光由衷地说:“李姑娘秀外慧中,贤弟好福气啊。”
相比朱慕贤那位于家表妹,李家姑娘除了出身稍逊一些,其他样样都强过了她。记得头回见她。她年纪还小,可是她看上去总是落落大方。甚至有些时候,她比年长她许多的人还显得更持重。
他和朱慕贤有着相似的经历,他失去了琼玉,朱慕贤也失去了于佩姿。
“蒋大人和夫人待你可好?”
“很好,姨丈为人方正。姨母待我极好,视如己出。姨丈又为我延请了一位明师,是安州有名的大儒程云安程先生。”
这回轮到朱慕贤恭喜他:“云安先生大才,杨兄能时时聆听程先生教诲,这是何等福气。”
喝了这一杯茶,杨重光不能多待,他有要事前往东潭,中途只能在于江停留这么一刻。朱慕贤生怕错过了,早早就出来等候。
杨重光执意不让他送,朱慕贤就站在刚才那个窗口目送他走过。杨重光步伐很稳,他从小的经历令他的心志远比一般人坚忍。那个小厮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头,要一溜小跑才跟得上。
登船的时候,杨重光回过头来,遥遥朝这边一揖,朱慕贤在窗旁回了一揖,看着他登船离岸。
回去的路上,书墨见朱慕贤依旧有些郁郁不乐,心里也有些忐忑,想寻些开心的事情说。
“少爷,看杨公子现在的气色和穿戴,可比过去强多了。他这次听说也考得不错,可是没博得头名,比少爷差了一点儿。”
朱慕贤摇头:“你懂什么,正因为安州是蒋大人主掌学政,所以杨兄纵然文章锦绣,才气纵横,却也不能取头名。”
“蒋大人怕人说他徇私吗?”书墨想了想:“这也难怪。换了是我肯定也会多想。可惜了杨公子了,蒋大人虽然有心多关照,可是身份摆在那儿,反而碍了杨公子的事儿。”
“凡事总是有利有弊。”蒋学政能替杨重光延请名师,可在他应试的时候却不得不压低他的名次。不然以杨重光的才华,头名也是十拿九稳的。
书墨笑眯眯地说:“可惜杨公子来去匆匆的,赶明儿不知道有没有空儿,来喝公子的喜酒呢。”
说到自己的亲事,朱慕贤还是有些不自在:“还有一年功夫,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
书墨肚里偷笑,脸上可不敢露出来。公子再大度,也是少年人,脸皮薄着呢。
“是啊,算起来可不是还有一年呢。以前李姑娘还能出门,定亲以后倒是再也不见了,连小英姐都少露面了。就前两天,镇西头李家那边办丧事儿,她也没露面。”
李家这件丧事办得很大,镇上差不多的人家都去吊唁过。镇上出了这个么节妇,全镇人都脸上有光。朱慕贤虽然读圣贤书,可却对这种事情不以为然。倘若这件事出在自家姐妹身上,他是一定支持她们改嫁,好好过下半辈子才是正理。用一个人活生生的一辈子去苦守,过那种毫无欢乐的,等于是被禁锢一样的日子,太不值得了。
朱大太太也去吊唁过,回来之后和老太太说起来:“今天倒是见着了李四奶奶,只是人多事儿也多得很,没说上两句话。”
本来两家离得近,关系也亲厚,是常走动的。但这一做了亲家,倒不如从前随意了。朱老太太也不好过去串门,李老太太也不方便过来串门,倒是李光沛和朱老爷子还常在一处下棋。
“有两个姑娘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的,听说她们爹娘都不在了,跟着这个姑姑生活的,看着倒是怪可怜的。”
朱大太太一回来就忙着朱慕贤的亲事,尚不知道朱慕贤曾经被五老爷的闺女在街上当众纠缠过的事情,不然这可怜两个字得立马变成可恶、可恨。
这事儿朱老太太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她也知道儿媳妇是个不省事的,和李家已经成了亲家,现在倒不用再让她知道这个,省得节外生枝。
朱老太太把话岔开了,问:“你这几天就动身?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光说来时带的东西多,回去装的也不少。”小儿子的婚事一敲定,朱大太太挂念着京城那头儿,大儿媳妇还怀着身孕,朱大太太放心不下。虽然不是头胎,可是朱大太太期望着这又是一个孙子。她也怕二房那头使什么坏,丈夫是个不顾家的,大儿子就想护着媳妇,可是他也不能一天到晚的守着他不出去吧?
至于老太太给二房和三房捎带的东西,朱大太太罕见的没有嫉妒和不满。在她看来,老太太喜欢孙子们,可是最喜欢的还是自己的小儿子。给他们的那些,不过是九牛一毛。真正的好东西,必然都是自己儿子的,二房三房那是想都不要想。
临行在即,朱大太太自然还是不放心儿子。可是儿子跟祖父母住了这几年,没病没灾,还越发出息了,看来他祖父祖母把他教养得很好,朱大太太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她叮咛嘱咐了儿子很久,可还是觉得自己有疏漏的地方。朱慕贤只能耐心听着,虽然朱大太太的话已经翻来覆去的说了好几遍了。
他毕竟也不是孩子了,虽然也舍不得母亲,可是对于这种絮叨也着实招架不了。
等送走了朱大太太,朱慕贤长长的松了口气,不大愿意承认朱大太太一走,他的压力真的轻了许多。旁的不说,每天三顿带宵夜的补汤就喝得他吃不消。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又林整天关在屋子里,感觉与门外的世界都要脱节了,玉林的消息都比她灵通。李心莲姐妹俩的去向还是玉林告诉她的。
“她们现在住哪儿?”
“还住原来姑姑的老房子里头。”玉林说:“他们自己家的的房子空着很久了,里面能抵债的东西听说都给拉走变卖了,空荡荡的,两个姑娘家住那儿不合适。”
但是姑母已经去世,她们住在那老房子里头就合适吗?也没个长辈看顾,显然是不合适的。
如果五老爷和五奶奶以前不是那样神憎鬼厌,如果李心莲姐妹俩不是声名在外,一族里谁家就缺这两个小姑娘的
又林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关心她们。
四奶奶突然发现自己有这么多事情还没来及教会女儿。婆家门第越高,这媳妇儿就更加难当。更别说又林将来头上是两重婆婆,不但有朱大太太,还有朱老太太。而且朱家现在还没有分家,京城的宅子里住着三房。而且朱慕贤上头还有兄嫂,下头还有弟弟妹妹——虽然是庶出的,可是这只代表关系更复杂。
算一算,朱家是四代同堂,大小主子加起来二十口人了,又林嫁进去当媳妇儿,这上上下下的关系轻易可搞不定。
整个夏天忙忙碌碌的,李老太太也没有出去再避暑,而又林压根儿没感觉到暑热难耐,似乎就是那么一晃眼,盛开的花朵又纷纷谢幕,遮天匝地的浓密绿荫被西风吹得渐渐泛黄。
中秋的时候,又林帮着四奶奶料理节礼的事儿。这些事儿以前她也帮着四奶奶做,但是以前是又林给四奶奶打下手,现在是四奶奶把主要的事情都交到又林手里,自己只从旁指点一下。
刚上手又林有些慌乱,但是渐渐就镇定下来了,一桩桩处理的井井有条。本家亲戚送什么。远一些的亲戚又送些什么,邻里之间当然也不能耽误。至于李光沛那边,也把一些应酬往来礼节拿来让又林学习。
在自己家出什么岔子都不要紧,有父母教导着。有他们兜着护着。要是等到了婆家再出错儿,谁能这样体贴理解她?
又林有个做笔记的好记惯,她自己做了本表格,把各家往来的亲戚填入其中,下面的空格一格一格的是历年送了什么礼,对方又回送了什么。后头还有小的空格里,就把新增添的成员加上。
比如舅舅家里头。三表哥名字后头现在又加上了已经变成表嫂的周榭,大舅舅家又添了个孙子,也不能忘了他的那一份儿。
真是一点儿都马虎不得。
又林晚上把册子再拿出来翻开,虽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不过到了四奶奶那个地步,也就用不着什么册子笔记了,所有的亲戚故旧关系全在脑子里,烂熟于胸。哪家近哪家疏哪家厚哪家薄那是张口就来不带打梗的,那才是合格的主母。
又林深深觉得自己还需要学习。
各家的节礼都差不多齐备了,不过——
又林的册子翻到了某一页。就停顿下来。
这上头是陆家的几门亲戚,其中来往多的就是陆延宗。
但是今年和往年相比,差别很大。往年的格子里写的满满的,全是各色丰富的礼物。可是今年只有可怜巴巴的四色应节的礼物,就是那种很远很远的亲戚家充充面子以示还没断绝关系才会送的那样。
表叔这人真是挺现实的。婚事不成,入股不成,马上就人走茶凉,连多敷衍一下都不肯。
又林本来已经躺下了,又坐了起来,打开抽屉找东西。
小英听见动静进屋来。拿了件衣裳替又林披上。
“姑娘,找什么?”
又林已经找到了,近来因为四奶奶给她备嫁妆打首饰,把东西放得有些乱。
小英一看就明白了。
“看看祖母睡没睡。”
小英应了一声出去,过了片刻又进来了:“老太太那屋灯还亮着。”
又林起身穿衣:“我去一趟。”
小英服侍她穿好衣裳,又去提了盏灯笼。
已经入秋的天气。纵然白天还燥热,晚上却已经夜凉如水。月光洒了一地,的确象是落了一地的银青色薄霜。
李老太太还没睡下,看着又林这样晚才过来,也没有十分意外。
“怎么还不睡?”
“想起件事儿来,睡不着。”
又林把那个小盒子递给李老太太。
李老太太打开看了一眼,很中肯的说:“这不是咱们这儿的东西,应该是外番来的,多半是海商们带来的,这个便宜不了,等运到了北边儿,到了京城,上千两都买不来。”
这个又林也知道。
“这是前次陆家表哥来的时候硬是送给我,我本来想还他,可是后来……”一直没有还的机会。
李老太太表情平和,但是这会儿她越平静,又林反倒觉得不安。
“你这孩子……”李老太太把盒子盖上:“这样的东西如何能收下?便是一时还不出去,也该早和我或是和你娘说才是。”
又林垂下头:“我知道错了。”
李老太太叹了口气,拉起孙女儿的手:“你也别怪祖母对你严厉,你已经不小了,这东西又不是寻常东西。倘若有一日翻出来,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平时做得多好都没用,女人在这个事情上头一定不能犯错。”
又林点头说:“祖母教诲,我一定牢牢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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