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她的嘴角却露出微笑。
「每次在妳的小说里看见阿拓,都是那么活灵活现,而我的记忆里,却只有那张永远都拼不完的拼图,还有躺在我怀里睡着的胡萝卜。不过我很幸福,吊在那房间里的深黄灯光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他认真问我的表情是我最难忘的回忆,他骑车送我回来时,总会注意到我每次都少穿了件衣服。他说笨蛋不会感冒,他说抓冲天炮的手不要抖、要呈四十五度才会又高又远,他说我们人类的念力很强。。。。。。」百佳依旧闭着眼睛,越说声音越细。笑得很幸福,好像熟睡似的。
我轻轻搂着百佳,帮她盖好凉被。
我知道她正在做一个美梦,一个醒来之后,还会继续下去的美梦。
「记得帮我在梦里向阿拓打声招呼,顺便提醒他寄张拿着长矛的明信片回来呦。」我也闭上眼睛,轻轻说着。
成功岭一个月的新训结束后,阿拓将手机门号停了,反正非洲也用不到。
他将满柜子的书送给仓仔,因为仓仔很喜欢自己研究些有的没的。
计算机则送给金刀婶他们,这样就可以跟远在高雄跟台北的儿子玩视讯。
一个从没养过鱼的鱼缸则送给了暴哥,他说暴哥如果不缺条狗,也许缺几条鱼。
吹风机则送给了没有头发的铁头,因为他说铁头没有头发头会冷,吹风机可以帮他温脑袋。
冰箱跟衣柜等家具则留给百佳,当然还有那幅拼好了的大拼图,他们将它裱好挂在墙上。我一直都没提过,那是幅壮阔的黑白山水画,难度高得不得了。
「你怎么什么也没留给我?我缺一条帅气的披风说。」小才坐在他那将性命赌在象棋上的老爸旁,一边看棋一边抱怨。
「我还以为你缺的是帽子?一个人体魔术师怎么可以少了吃饭的家伙?将军抽车!死棋!」阿拓大笑,下了他有史一来最好的一手棋。
我开心地从阿拓的大背包里拿出一顶帅气的红色长筒帽,那是我跟阿拓特意去选的。
「天啊!是红色的!爸!你看帅不帅!」小才又惊又喜,立刻戴上帽子。
勇伯却正自沈思如何化解阿拓那一手号称死棋的困局,无暇管他。
「因为黑色的全卖完了,所以只好买红色的啰。」我笑笑:「阿拓说,反正你也比较适合红色。」
「希望你戴上这顶帽子可以带来好运气,赢得美国的魔术大赛!」阿拓竖起大拇指。
「什么好运气?我是实力派的!」小才说着说着,立刻从刚到手的魔术帽里拎出一只鞋子。
送完小才礼物的那晚也是阿拓最后一次帮小才补习,尽管小才还是定不下心。
在赢了唯一一盘军棋后,阿拓骑着野狼载我去南寮海边,那个我们放过一箱冲天炮的海堤,老地方。
我们照例在熟识的小吃摊前买了两杯热珍珠奶茶还有两只烤鱿鱼,阿拓托着我的脚助我爬上堤防,将吃的东西交给我,然后壁虎般游了上来。
「忘了买烟火,真是失策。」我拍拍裤子,下次一起放冲天炮就可是两年后了。
「也没什么失策,总是有机会的。」阿拓笑笑,喝着奶茶。
南寮海港的风景在晚上根本就是一片脏脏的漆黑,远处的灯塔既不诗情画意,偶而看到的渔船灯火也多是海巡巡逻艇,要不就是全身着火的水鬼。
少了冲天炮真的差很多。
我们坐在海堤上随便聊点什么,一点离别的感伤都没有,就连提到这两年相识相熟的过程也只是三言两语笑笑带过,没有刻意去撩拨些什么。只是我突然想到,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是蛮诡异的。
阿拓说他本来就不习惯跟别人吵架,因为吵架根本就没有必要,虽然跟我在一起的确也没什么好发脾气的。
「怎么说?」我问,咬着烤鱿鱼。
「从很小的时候就我习惯用十年后的自己来看当下,所以很多事我其实都不在乎,例如店员找错钱给我或是服务生送错了菜这种小事,十年后的我根本就不在意,所以现在的我何必要生气呢?浪费时间也浪费精神啊。」阿拓伸着懒腰。
「还有呢?」我嚼着珍珠。
「还有啊,我以前小学常常因为忘记带笛子被音乐老师罚半蹲,可是我都马不在乎,一个人在走廊上还可以想很多事,例如放学后要去找谁玩啊等等。」阿拓说,简直没什么干系。
「可是那天被流氓作戏围住后,你还是很生气打了暴哥一拳啊?」我反驳。
「那是因为我清楚知道十年后我还是会很在意那次的恶作剧啊,而且暴哥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不想跟他之间有什么嫌隙,所以打还是要打的,只是。。。。。。」阿拓歉然说:「那天晚上吓到了妳,不知道打那一拳够不够?如果不够,我再打电话给暴哥约个时间再补打?」
「白痴啊你,不怕暴哥把你给砍了。」我笑着:「不过你怎么知道十年后的你会怎么看现在呢?说不定以后十年后的你会在意,只是现在的你还没发觉罢了。」
「当然我也不是百分之百都知道以后的事,就好比以前我被弯弯甩掉那件事,我以为我朋友嘲笑我只是一阵子而已,没想到一笑就是一年多,坦白说我很会后悔,不过既然一开始我没发脾气,就不能怪我朋友,其实他们也没有恶意。」阿拓搔搔头傻笑。
「那时候的你真的很可怜呴。」我回想起他那人群前尴尬的样子,当时的他脸跟脖子都红了。
「嗯,所以还是谢谢妳救了我,没有妳,我现在可能还被困在原点呢。」阿拓伸出手,眉毛抖动。
「哈,我有说过你每次跟我握手,都快把我的手扭断么?」我伸出手,阿拓哈哈大笑。
当然,还是一记内力十足的握手。
阿拓隔天一早,就骑机车从新竹到台中成功岭报到,将房子留给百佳跟胡萝卜。
他打电话说,已将摩托车寄放在住在台中的同学家,就理了个大平头进去当阿兵哥,如果新训结束再来新竹找我们吃饭聚聚。
巧的是,哥也在这个时候上了成功岭。
「神灵保佑,希望他别抽到金马奖!」文羚在网络上写信给我,我则摇头叹息。
哥的签运一向很差,小时候我们到杂货店里抽奖品签,哥总是抽到铭谢惠顾要不就是橘子汁棒冰,在祖先牌位前掷筊问事,不是没筊就是笑筊,如果在游乐场玩纸签贩卖机,多数都抽到大凶。
而这次,我看哥多半也是飘洋过海的命,好一点也是无坚不催的海军陆战队。
「喂,暑假那么闲,要不要找个时间去学车啊?如果我真的抽到金门,车子太久没开会坏掉咧!如果坏掉就找妳算帐!」哥整理行李时将车钥匙丢给我。
「你也有自知之明会抽到金门啊?」我毫不客气收下钥匙,心中雀跃不已。
「嘿嘿,至少有个漂亮美眉在台湾等我啊,哇哈哈哈?不像某人??」哥笑得跟白痴一样。
哥说得也没错。
而阿拓去非洲,也有个漂亮美眉在台湾等他,到底都是幸福的期待。
但有些事情开始变得怪怪的,尤其是我自己。
「最近真的是越来越少看见老板娘了。」我说,看着柜台前的小圆桌。
「谈恋爱就是这样。」阿不思翻着漫画,头也不抬。
以前老板娘都趴在柜台上玩些小东西打发时间,剪纸啦米雕啦用吸管盖房子啦,甚至有一阵子迷上了用手指摸麻将猜牌,整天都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一鸟?花牌?」怪可爱的。
但现在只剩下光会嗑面包跟小蛋糕的肥猫苏门答腊,还有牠微微发出的鼾声。
「妳说老板娘真的会跟培信在一起么?会结婚么?」我问,手里调着乱点王指名要的「哈比人搞gay咖啡」。
「管那么多?」阿不思对漫画的兴趣比什么都要高。
「挪,你的哈比人咖啡跟冰淇淋松饼,共两百块。你不要老是点冰淇淋松饼,热量那么高。」我将餐点放在桌上,拍拍乱点王的肩膀。
在阿不思的教导下,这两年我对咖啡的认识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手底下能调出的咖啡多达四十几种,还开始尝试调制自己喜欢的综合咖啡。这是在所难免。
然而阿不思跟老板娘还潜移默化了我特异功能,就是随兴制造出客人乱点的咖啡,这需要了不起的勇气跟牵强附会的想象力。这,似乎已变成了本店去之不掉的特色。
「好啊,可是这是冰淇淋松饼吗?这是。。。。。。蜂蜜松饼吧?」乱点王怪笑。
我低头一看,果然一点冰淇淋的影子都没有。
「最近常常发呆呴?交了男朋友呴?在思春呴?」乱点王继续怪笑着,捧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吐了出来,脸色大变。
「啊?不好喝吗?不可能吧?」我不信,虽然都是创意之作,但我对哈比人搞gay咖啡还是很有信心的。
「妳自己来!没吐出来的话我一定付钱!」乱点王赶紧用一旁的矿泉水漱口。
我狐疑地喝了一小口,立刻像喷泉一样将那怪东西吐出。
我的天!我刚刚到底在做什么?
「妳将我刚刚嗑完的瓜子壳倒进去磨豆机了。」阿不思继续看着漫画,头还是没有抬起来。
「妈啦妳刚刚怎么不讲!」我摔倒,将瓜子壳咖啡倒在洗碗槽。
「我还以为妳要学老板娘的风格。好了,别吵。」阿不思手翻着漫画。
我呆呆地回想刚是怎么将瓜子壳当成咖啡豆倒进磨豆机打碎,但完全没有印象。
然后又怀疑自己怎么可能在冲热水时闻到怪味,但完全不可理解。
一切都匪夷所思,没有印象。
「对了,最近怎么都没看见妳那个没品味、每次都一口干掉咖啡的朋友来找妳啊?就那个叫阿拓的啊。」乱点王大口吃着蜂蜜松饼,只要是甜的他都爱吃。
「你才没有品味咧!」我瞪着他,手里做着新的哈比人咖啡。
「哈,那他去哪啦?回家放暑假啦?」乱点王问,舔着沾在叉子上的蜂蜜。
「他去当兵了啦。」我说。
阿拓才上成功岭两个礼拜,我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前天我一个人骑车到洗衣店想上楼吃顿大餐,但车子才一停下,我就觉得好奇怪。以前都是跟阿拓两个人一齐去吃,气氛都很热络自然,但现在我一个人,我突然觉得怎么样都不可能会有那种氛围。所以我再度发动野狼,就这么走了。
然后我要去找小才也怪怪的,虽然阿拓已经将小才的家教让给了我。
而且我也不太会下军棋,勇伯一边跟我赛棋,一边都在唉叹这次又要重头教起,我问为什么,才知道阿拓的棋艺也是被勇伯慢慢磨出来的。
暴哥那里反而好些,毕竟看电影就是看电影,我才不怕他咧。
而且阿拓说的对,暴哥除了砍人外,其实是个寂寞的家伙,也是最需要我替阿拓关心的人。阿拓走后我照例去看电影,暴哥虽然表面不说,但心底其实高兴的要死,每次我屁股还没坐下,他就去外面拎了我最常喝的珍珠奶茶回来。不过他其实不知道,阿拓才是最喜欢喝珍珠奶茶的人。
上礼拜我去游泳时遇到阿珠,她很怪,到现在还是只会水母漂跟一点点仰式。
我跟她说阿拓已经去当兵,也将她送她的胡萝卜交给未来的女朋友养。
阿珠很惊讶,说阿拓未来的女朋友不就是我吗?我说当然不是,是我的室友。
哪知道阿珠突然号啕大哭,说她还以为我们是一对、所以始终没有对阿拓施以她最拿手的疯狂倒追,白白失去一场好姻缘。
想起来就好笑,不过阿珠后来哭到连水母漂都不停呛水。
想起来,真是有点寂寞。
阿拓上成功岭后,我的生活一下子少了一半的快乐,被抽成半真空似的。
有时会卯起来猛发呆,例如那天看到阿珠崩溃后,我自己也游到撞墙!到现在额头还贴着撒隆巴斯。
「挪,这杯我请客,刚刚那杯抱歉啦!」我收拾乱点王刚刚吃完的瓷盘,递上新的咖啡。
「下次小心点啊!」乱点王爽快地接过,喝了一口。
然后又吐了出来,这次吐得满桌子都是。
「不会吧?」我错愕,歪着头看着阿不思。
「我刚刚抽没完的烟。」阿不思头也不抬,冷冷地抛下一句。
现在才两个礼拜,接下来是两年,看来还有得习惯。
暑假百佳回到台北短期打工的这段期间,胡萝卜暂时跟我住。
朝夕相处,我发觉胡萝卜真的是一条很像他朋友主人的狗,很独立,却也很爱交朋友,也很有义气。
他整天都在外面游荡,肚子饿的时候才会回来,自己到厨房试着打开冰箱找东西吃,有时候还会带别的野猫野狗回家,大快朵颐一顿后,又趾高气昂地领着那些猫朋狗友出去玩,累了才回家,玩得兴起就在外面过夜。
「看狗就可以知道主人是虾米款!你那个朋友一定很臭屁呴?」爸颇有兴味地看着胡萝卜,他正在客厅的电视上拉大便。
「他才不臭屁,臭屁的人养的狗最衰了。」我说:「阿拓是个很尊重朋友的人,所以他的朋友都很怪。」
「那妳也是其中一个喔?」爸哈哈大笑,胡萝卜毅然决然从电视机上跳下。
「对啊,阿拓说我拯救了他,还是个骑野狼的女生,还会很屌地用手放冲天炮!」我洋洋得意,拿着报纸包起电视上的大便。
又过了一个礼拜,有天晚上阿拓从成功岭上打电话给我,跟我约时间吃饭。
照理说新训几乎不可能有空闲跟机会跟外界连络,但我从不怀疑阿拓跟长官、同僚搏感情的能力,他在这方面简直就是装熟魔人。
「我九月五号新训结束,九月九号一大早就要启程去非洲啦!」阿拓在电话那头爽朗的声音。
「到底是去非洲哪里啊?南非吗?」我问,心情很好很好。
「南非跟我们又没有邦交,是甘比亚,甘地的甘,比赛的比,亚洲的亚,不过它在哪里我也搞不懂,反正去了就知道啦!希望可以看到狮子,哈哈!哈哈!」阿拓依旧笑的跟笨蛋一样。
「所以你五号回新竹,八号走啰?那我们约什么时候吃饭?顺便把胡萝卜带给你看,他最近在练大便,在我们家每个地方都拉了一把,超恐怖!」我哈哈笑。
「我五号还要去办点出国的手续,六号正好参加台北的大学同学会兼婚礼,那天我会住在同学家,就是我们社长阿爆啊,就是他要结婚了!真是太快了!」阿拓连珠炮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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