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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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血-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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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孤身一人,多加珍重。”昌王本是极善辞令之人,此时也黯然无言,只得浅浅几句叮咛,“你母妃身在宫中,起居皆有人照料,大小事务亦有我看顾,你无需挂心。”昀凰侧过脸,良久没有言语,几缕乌黑发丝被风吹得起伏。回转身时,神情已澹定如初,款款对昌王一笑,“多谢皇太叔。”

往日众人都说长公主桀骜,连皇上恩赐也极少见她感激称谢,今日却已是第二次对他致谢。昌王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昀凰抬眸望住他,“此去北齐,是我自己甘愿,并无牵念不甘。惟独有一事放心不下,想求皇太叔相助。”

昌王一怔,想也未想便脱口应了,“好,你说便是。”

“皇兄曾答应过,待和亲之后便了结此事。只是时移事异,我担心皇兄改变心意,届时还需皇太叔敦促成全。”她说得平常,却令昌王心中一凛,“为了何事?”

昀凰望定他,清晰吐出四个字,“处死裴妃。”

枝上积雪被风吹落,洒在树下两人头上衣上,两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避开。

昌王非但没有动,更似僵作了雪人,昀凰虽从容如常,神色却凛冽似冰。

“你是说贤妃裴氏。”昌王长眉微垂,并非质疑反问,而是喃喃重复她的话。昀凰点头,“正是皇长子生母,裴将军之妹,贤妃裴氏。”这一次说得再明白不过,不留半分余地。

良久无人作声,唯有风声过耳,雪落簌簌。

老王爷雪白须发微颤,负手望向那株虬枝老梅,沉沉叹道,“这树也上年头了,撑到如今实属不易,根脉也不剩几许了。”皇室几经内乱,屠戮不休,到如今也与这株老梅相似。他语中深意,昀凰岂会不懂,这正是最令她忧切之处。

只怕少桓的心意也是如此,毕竟他和她是不同的。

他自幼流亡辗转,心底却牢牢记着自己的姓氏,记着自己是谁的儿子。在他心头高高供奉着祖宗基业、万世江山,立志要做仁君明主,中兴天下。而她恰相反,生在深宫,长在内苑,却不愿将那龙椅上的人视为君父,也无所谓自己是不是公主。谁的江山、谁的天下,谁是昏君、谁是明主,她并不在意。

昀凰只知,裴妃非死不可。

她死了,偷龙转凤的秘密就再没有外人知晓;她死了,皇长子才能真正被视作皇室传承之人,而非又一个外戚势力的傀儡。若待裴令显除去了陈国公,裴妃扳掉了皇后,剩下裴家内外独大,少桓更加不得安宁。

若有时机,她会毫不迟疑动手。然而眼下正是借助裴家与陈国公殊死相抗之际,动不得裴妃一丝头发;若等她从北齐归来,只怕时局更易,裴家早已趁乱崛起。临行之前,她再三向他进言,待陈国公一死,便留不得裴妃,更需及早削夺裴令显的兵权。

起初少桓不置可否,只说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最终被她迫得狠了,勉强应允下来。昀凰心中明白,若非为了令她安心,这等刻毒寡恩的妇人之见,他自是不屑为之。

那是他一手栽培的亲信,是和他同枕共席的女子,即便他不信他们,却信自己的眼力——何况少桓是如此骄傲,尤其不齿她父皇当年滥杀功臣的暴虐之举。她知道,他是要做明君的,他要做一个心怀天下、光风霁月的君子,犹如昔年被世人爱戴的怀晋太子。

昌王和他的思虑相近,皇室根系已凋零至此,经不起更多杀戮。杀了皇子母族,只怕断绝不了外戚之患,却引出又一个庐陵王之乱,更令功臣受戮,天下寒心。

眼前这株老梅根节盘曲,枯枝病瘤犹在,却仍绽出芬芳花朵,香气沁人心扉。

然而昀凰手把梅枝,朝昌王微微一笑,梅枝喀一声折断在她修长蔻丹底下。

昌王怔住。

昀凰将梅枝将鼻端一嗅,“枯朽病梅,不堪一折。”

她眸光冷冷转过来,映了雪色,“若不将病枝折了,迟早连根腐烂。”

仿佛一捧冰雪浇在心尖上,昌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听身后远远传来侍从禀报,称时辰将至,鸾驾该启程了。昀凰笑着,将枝上花朵捻在指尖,一揉便成了泥。剩下光秃秃的枯枝,扬手掷了,拂袖转身而去。

第二十章 红颜此历千万劫

凤鸣山,又名乌诺山,在昔日游牧部族口中被称为四季如春的圣山。山中蕴有温泉,泉眼密布沟壑深谷,腾起茫茫云气,远望缥缈如在云端。山势有北地雄浑之美,又兼林木葳蕤之秀。隆冬时节,白雪覆盖山野,唯独踏入凤鸣山下,沿路林木犹青,却是一派和暖如春。

为迎娶南秦公主而修筑的凤鸣行宫,绵亘数里,采谷中巨大光润的白石依山而建,宛如仙宫琼台。白石所砌的步道依山势缓缓升起,暗合七星天阶,直抵天宫所在之处。

皇家旌徽高高耸峙,气象庄重。煊赫仪仗从宫门展开,远迎十里,锦衣宫人匍匐跪候道旁,内官各持礼器侍立在后,皇家护卫执仗阵列。仪仗中高高升起巨大的玄色王旗,旗上嵌绣青龙,猎猎招展风中,正是皇族徽记。四名迎亲使携赞礼官等人分别在云门、阙门、仪门、宫门迎候,依次为司礼官吏、钦命大臣、皇室典仪、宗室尊长。

五丈白石铺就的官道尽处,五色雉羽为旌,玄色朱雀为徽,旌节幢幡如云蔽日,簇拥着南秦送嫁队列浩浩荡荡从南而来。当先五列轻骑开道,盔饰长翎,戟系红缨,雕鞍宝辔金络脑,护卫着送亲使臣当先而来,司礼内侍持三十六式礼器相随,七十二名宫娥并列其后,金碧辉煌的宁国长公主鸾驾,耀得天地生辉。随行其后的陪嫁妆奁队伍一路蜿蜒,看不到尽头。

鸾驾徐徐而至,依次踏入云门、阙门、仪门,迎亲使臣率众相迎,四下俯首。

每过一处皆有相应品级的送亲使者越众答礼,并有女官代长公主颁下赏赐。鸾车内的长公主始终不露半分容颜声气。直至抵达宫门,汉玉翔鸾阶前众臣俯首,一名仪容英伟的男子肃然立在阶前,头戴七星通天冠,身着紫皂蛟文亲王礼服。

剑眉飞扬,目若星辰,赤铜肤色已略见戎马风度,鲜朗唇颊却犹带少年稚气。眉目隐隐与晋王有三分神似,逊于倜傥,长于健朗,虽不及晋王风流都雅,也自有一番无忧贵气。

遥遥一眼望去,昌王已猜知那是何人。

鸾车内的昀凰透给车帘也看得分明,到了眼下境地,晋王仍未现身,来的反而是另一位亲王——除去晋王,能陪伴太子迎亲的,只能是瑞王了。

连日里晋王均无消息往来,避嫌避到如今,却连人影也不见。

长公主停了鸾驾,端坐车内,纹丝不动。

事到临头,变故横生,这最坏的一幕原本也是预料之中,然而真到了此时,昌王仍觉心中大乱,掌心汗出,滑腻腻几乎捏不住马鞭。瑞王却已经步下玉阶,朝这里迎了上来。

身后侍从悄声提醒,昌王猛醒得,按礼数他也应该下马了。

这一下马,两国使臣互致礼数,便算是将长公主交到北齐手中,从此南秦帝姬便算是北齐储妃。眼下境地不明,长公主交得,交不得,岂能轻率做得决断。

身后一串清越铮琮之声,鸾车垂门缓缓开启,珠帘拂动,传出清冷语声,“有劳皇太叔一路辛苦。”帘卷处,珠履霞帔,璎珞环佩,宝光簇簇,喜红嫁衣下的宁国长公主微抬凤眸。刹那间仿佛天地俱寂,风消雪停,人人摒了气息。

一双蔻丹素手递出,由女官搀扶了,繁复衣袂层层拂动,从容步下鸾车。相隔数十步,昌王尚不能看清她面目,只这一动身的风致,除去遗世独立,再无言语可比拟。

扑面而至的冷风吹得颊上生疼,昀凰环顾四下,目光从那猎猎招展的北齐王旗,移至面前英伟的少年亲王。这便是骆后的儿子,虎视东宫日久的瑞王了。

原来也只是个少年。

面目瞧不清楚,身形却还是像的。

到此刻是福是祸都无从退避,前边是路是桥,总要踏过去才知晓。

昀凰在鸾车前站定片刻,微仰了脸,举步迎上前去。

昌王怔怔看她背影,终究一咬牙放了缰绳,翻身下马。

瑞王当先执叔嫂之礼相见,昀凰回礼。两方使者赞礼颂吉,互致姻约媒妁之信,一步步冗长繁琐的环节过后,瑞王来到昌王跟前。昌王看一眼昀凰,欠身向后退开两步,换作瑞王站到昀凰身前,领着她步上玉阶。

昀凰微垂目光,目不斜视,行止端庄凝重,跟随他一步步朝那琼台走去。昌王随在后边,看她踏入宫门,从此便由秦境踏入了齐地。那琼台高峙,玉阶漫长,令昌王走得艰难沉重,眼前晃动的喜红嫁衣,仿佛小簇火焰在雪地燃烧,却终将熄灭,没入茫茫的一片白里。

号角长鸣,钟鼓齐响,庄重喜乐奏起。

漫天碎金纷扬洒下。琼台两侧宫人齐齐匍匐跪地,自那高台上,缓缓步出一名喜服王冠的男子,天光映雪照在他脸上,似照上了冰晶。浓郁到极致的喜红穿在此人身上,衬以金冠金带,非但不见庄重华贵,反透出妖冶之美。

世间真有男子妖娆胜于妇人。

怔忡间,连昀凰也忘了礼数,目光直直撞入那人眼里。

触之,如浸死水寒潭,没有一丝涟漪,也没半分温暖。这张艳丽甚于女子的脸上,眉如墨,鬓如丝,苍白肌肤几近剔透,乌晶似的眼睛里,淡漠得全无生气,恰如一个……人偶。

纵有百般预料,也想不到,传闻中痴傻多年的皇太子,竟是这个模样。

这玩偶般的大活人,被内侍搀扶着,朝她伸出手来——昀凰看着这秀美苍白的手,似着了魔一般,迟迟无法将手抬起,一股莫名寒气从心底直透上来。

“太子妃。”身后有个淳和的声音在催促,是瑞王。

昀凰回头,迎上瑞王眼里不加掩饰的热切。他示意她依礼遵行,眼中透出抚慰了然之色,仿佛是说“再隐忍片刻就好”。

晋王、瑞王、太子,三张面目叠印眼前,各自不同,又有着惊人相似的一处。是哪里相似,却记不起来。昀凰轻吸一口气,终于将手稳稳放入皇太子手中。

他用柔软冰凉的手,木然牵了她,缓缓走上最后一段玉阶。日光照耀至高之处,储君与储妃携手并肩,仰观天穹苍茫,俯瞰河山雄丽,四下众生俯首。

蓦地,手上一痛。

他收紧手指,重重捏住她,绵软掌心猝然生出狠劲,捏得她奇痛入骨。还来不及痛呼出声,那股猝力已消失,只剩绵软冰凉。昀凰惊悸侧目,那玩偶般精美无瑕的人儿,也正转动眼珠,朝她露出一丝冰冷微笑。

浓雾中开出猩红花朵,死气里涌出逼人艳色,纵然紧闭眼睛,也挣不脱那一刻的惊悸。

“公主,夜已深了。”

静坐榻前的长公主霍然抬头,凌厉眼神似一只戒备的兽,惊得商妤一震。

昀凰回过神来,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大红喜服与诡艳一笑,爬满周身的寒意,竟到现在还未退去。周遭高低垂悬的宫灯,照得宫室金碧辉煌,绘彩错嵌的巨大方柱伫立四角,没有南秦宫廷惯有的曲折连廊与帷幔屏风,却是通透的豪奢。四壁明晃晃的,令昀凰有些目眩,看不清商妤的神情。她抚了抚身上霞帔流苏,缓声道,“再等等。”

商妤听不懂这话,不知她要等什么,只觉今夜诡异得出奇。

时近中宵,外边宴乐已渐渐罢了,行宫中灯火次第熄灭。今晚瑞王设宴款待南秦送亲使,明日一早昌王便要返程,长公主也将随皇太子启程入宫。原该赴宴辞别昌王,临了长公主却推说疲累不适,独自在寝殿静坐到深夜,不曾用膳,也不肯宽衣歇息。见她如此异常,商妤心中不安,却不能多问。

自幼长于相府,寄人篱下,商妤铭记最深的一点,便是不问不言。正默然间,却听长公主似不经意地问,“你与我同岁吧。”商妤一怔,低头称是。

宫灯柔和亮光斜照在她脸颊,略高的颧骨显得柔和许多,平添了几分秀色——她并不美,肤色不够白皙,眉长而疏淡,薄唇深目,颧骨颇为显眼。沈家男女都有着与生俱来的温润优雅,她却未能承袭母亲沈氏的容颜,偏生了一副硬朗眉眼,像极她的父亲。

商妤垂下眼帘,仍感受到长公主审视的目光,心里有些高高低低的起落。

昀凰看了她半晌,“我本不想让你来的。”商妤立即跪倒在地,“奴婢愚钝,没能侍候好公主,求公主恕罪!”昀凰看了她良久,“你应当回京,好好择个夫家,往后相夫教子,终老闺阁。”

商妤僵住,缓缓抬目直视昀凰,“奴婢愿意跟随公主,终身不嫁!”

“终身不嫁?”昀凰目光深深。

商妤低头抿唇,再不肯开口,眼底却红了。

昀凰眼里闪过一丝悲悯,不再追问。

却听外头有人求见,是北齐宫人送了消夜点心过来。商妤松了口气,“怎么这时辰来惊扰公主,竟没有一点规矩。”

长公主神色微动,“传他进来。”

※※※

送点心来的内侍是个矮小少年,眉眼木讷,并无特出之处。商妤看他踏进内殿,双手将漆盒托过头顶,呈到长公主跟前。那犀雕漆盒十分精致小巧,商妤接过来揭开,见是四色点心,红豆鸳鸯糕、水晶莲子羹、翡翠桃叶酥和蜜汁杏脯。

长公主拈起片蜜色金黄的杏脯,饶有兴味地瞧着,却不品尝。那低眉顺目的小内侍细声道,“这是北地盛产的金杏所酿,滋味与南国青杏不同。”

长公主将杏脯放回盒里,“这便是金杏么,与我所想倒有些不同。”

“今岁节令多变,果木感应天时地气,与原先略有不同,滋味还是一样的。”内侍貌似木讷,却对答如流,仿佛早知她有此一问。商妤听得懵懂,心中不安更甚,悄眼看向长公主,见她垂眸凝视那杏脯,唇角掠起淡淡笑容。

遣走了内侍,长公主让商妤也自去歇息。

退出殿外,回头仍见她侧影映在屏风上,久久伫立不动。

太多隐秘,太多算计,不是谁都能明白。商妤很清楚,长公主并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沈觉的表妹,众里挑一的可靠人儿,她也是不信的。如此也好,所知少些,命也长些——只是命若太长,这一生又该如何消磨。

怅然思来想去,不觉好笑。

商妤阖目躺在榻上,所宿偏殿宽敞得出奇,夜里静得糁人。也不知长公主独自宿在更空旷的寝殿,会不会也觉得害怕……神思渐渐朦胧,坠入梦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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