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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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血-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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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步出,朝商妤欠了欠身,头发披散两肩,并未着簪。

商妤错愕,这人竟将她认作长公主?

此时他也抬起脸来,幽深目光如锥直刺她脸上,彼此神色被光亮照了个无所遁形。

——原来她并不如传闻中美貌。

他盯着她平庸容颜,眼里有如释重负之色。

——而他,竟只有半张脸。

商妤瞪大眼睛,蓦然看清那长发散覆之下的狰狞,一道淡红伤疤贯穿右脸,从额到腮,连右眼也是盲的。而左脸上剑眉飞扬,秀目微挑,肌肤不逊白玉,俊美与可怖一般惊人。

※※※

这容貌惊得商妤倒抽凉气,不觉后退了一步。

那人脸色转寒,独目里透出恼怒。

“诚王殿下。”

一个袅袅身影走到光亮中,周身似有光华不可逼视,将周遭夜色都逼退。

“婢子无知,冲撞了殿下,还请见谅。”

她言语柔和,明锐目光却将他定在原处。

原来这才是正主,果不负绝世之名。

诚王一时惊怔,随即目光转冷,独目中精芒闪动,“本王眼拙,令太子妃见笑了。”

北齐皇叔、国主一母同胞的幼弟、太子的叔父——万万想不到会在静夜深宅遇见这个人,商妤心头骤然抽紧,脑中空茫,呆望这半面亲王,凉意渐渐爬上背脊。

随嫁女官务必熟知北齐宫廷人事,来此之前,她自以为将皇室脉络、纷杂族系,浩繁人名烂熟于胸。偏偏当面相遇,却忘了这位身份殊异的诚亲王!

北齐建德六年,北齐高太后患病,诚王私带萨满巫师入宫,为太后驱邪去病。

当夜事情走漏,骆皇后率众而来,混乱间法坛起火,大火来势迅猛,将躲避在后殿的诚王困于火海……待宫人将他救出,已身受重创。那一场大火焚毁了太后寝宫,诚王被大火烧毁右脸右眼,从此形如废人,高太后受此惊吓神智大乱。

原本巫蛊之术是宫中大忌,但惨祸已然酿成,国主虽是盛怒,念及手足之情,也不忍追究。高太后被送往汤泉行宫静养,再未回返宫中,诚王多年来幽居养病,不见外人,渐渐被外间遗忘。

雪夜深宅,原已是落魄废人的诚亲王却突然现身。

究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抑或是另有暗棋……晋王此刻又在哪里?

夜风扑面如刀,就连北国的风也是凌厉无情的。

昀凰含笑迎向诚王,直视他半面狰狞半面倜傥,那独目灼灼,却如烙铁落在身上。

“你看什么?”

冷不丁她突然开口,惊得宫女手一抖,玉簪摔在地上折成两段。

妆镜里,骆后还未上妆的脸异常惨白,两颊凹陷,眼眶比颊上胭脂还红。她浓密长发黑沉沉掬在梳头宫女手中,两鬓却已是灰白。适才宫女执了玉簪,迟疑要不要遮去髻间一缕白发,不觉向镜子里多看了两眼,却撞上骆皇后质问的目光。

自瑞王的噩耗传回,骆悲痛过度而昏厥,醒来后一连数日不曾开口说话。皇上来了、公主来了、御医来了……她只是一副空洞洞眼光盯着人看,也不悲泣,那眼光好像带着毒,看谁都透着恨意。御医说皇后身子安好,只是悲痛过度,暂时迷了心窍,只能待她自己清醒。

宫女呆望着镜子里骆后的脸,骇怕到极处竟忘了跪下。

骆后身子纹丝不动,目光却移下,瞧着地上两截断簪,幽幽说了声,“捡起来”。

宫女扑通跪倒,颤抖着将簪子托在手心。骆后拿起一截断簪,叹了口气,“钧儿说我戴这簪子最好看,你为何偏要摔断这一支?”

宫女面无人色,张口正要告罪求饶,陡地见骆后回转身来,抬手掠风,眼前骤然一片血红,连痛都来不及痛,便看见鲜血溅出,镜子里的自己双目圆瞪,一只眼窝直插着半截断簪。

左右宫人眼睁睁看着骆后将那断簪插入宫女眼睛,霎时惨号声起,年少的宫女倒地翻滚,哀叫远远传出,惊得暖阁金笼中豢养的百鸟扑棱楞惊飞。惊骇万状的宫人不敢近前,任凭那鲜血迸流的宫女在地上翻滚挣扎,直待御医和云湖公主赶来,才将她拖了出去。

骆后倚着妆台,冷眼看着战战兢兢的诸人,手上犹自沾着鲜血。云湖公主快步上前扶住她,被她猛地拽住手腕,赫然便是五个血印。骆后眼里闪动笑芒,恨声里透出快意,“他们如何害死他,我便十倍奉还,一分也少不了!”

云湖脸色一变,忙将她按回锦榻,飞速扫了身后御医宫人一眼,在她耳畔压低语声道,“母后,小心耳目!”骆后大笑起来,目光森森扫过左右,“怕什么?你以为我不开口,他们便罢手了?左右是一场你死我活,不如来个痛快!”

御医与众宫人俯跪在地,汗出如浆,气不敢喘。连云湖公主也被骆后目光所慑,低头见手腕上几个猩红血印,竟似被火烙烫。“他们害了我的钧儿……可惜,我还有一个儿子。”骆后语声嘶哑,似哭还笑,“你,让尚尧立即入宫见我!”

这尚尧二字,却令云湖本已灰败的脸色顿时泛青。

“母后……”云湖咬住下唇,不忍再将更坏的消息说出口。这几日里母后悲痛过度,神智未清,朝野内外音讯一概不知。见她如此神色,骆后霍然睁目,厉声道,“怎么,尚尧出了何事?”

这已是她最后的浮木,假如连尚尧也遭遇毒手,任凭骆氏手段遮天,她却是无凭无靠,一只脚也踏上死地。如今已没了尚钧,尚尧万万不可出事。

“说,尚尧现在何处!”骆后眼中瞪出血丝,云湖公主见此,再也无法忍耐,“五哥……五哥他被父皇禁足在王府,待罪候审。”

“尚尧有何罪?”骆后脸色陡变。

“父皇令右卫尉追查,在行宫废墟找出三名受伤未死的女子,其中两人是南秦长公主随嫁女官。”云湖公主一字一句说得艰涩,“五哥说,哥哥是死于乌桓人之手。可这女子供称,当夜亲眼在行宫见到内侍行刺,哥哥和长公主都罹难当场。乌桓人尚未攻入,行宫已被纵火焚烧。五哥是第一个赶到行宫之人,他的话与女官之言相反……”云湖公主说不下去,将嘴唇咬了又咬。

骆后目光却已直了,愣愣看着云湖,仿佛已僵硬成石。

云湖握住她手,似劝慰骆后,又似在说服自己,“太子也被禁足东宫,父皇还在查证此事,我一直见不到五哥,萱姐姐身为晋王妃眼下也进不了宫——可是五哥他不会的,母后,我信五哥!”

骆后好似并未听见她的话,连眼珠也不曾转动一下。

云湖公主越发惶急,“一定不会是五哥,我们一起长大的,往日他最疼哥哥和我,处处谦让回护,从未对您有半分违逆!母后,你一定要信他,如今我们只剩五哥一个了,若连他也不可信,我们,我们……”

她语声越说越低,哽咽不成调。

骆后惨无人色的脸上却有了一丝冰凉的笑,喃喃重复道,“不错,只剩这一个了,只剩尚尧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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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弹指灰飞事成空

隔日辰时已过,长公主仍未起身,商妤知她连日劳累,好容易睡上安稳一觉,也不敢惊扰。然而午时将至,商妤忍不住入内探看,这才发觉长公主气息沉沉,额头滚烫,犹自昏睡不醒。

诚王闻讯带来医侍诊脉,才知长公主寒气外侵,积郁已久,风寒伤及少阴。医侍见她脉象微细,手足冰冷,连重药也不敢下,只能以细辛甘草汤调理——这一昏睡下去竟两天两夜不曾醒来,商妤急得三魂出了两魂。虽然水米不进,喂她汤药却肯吞咽,病症也未见加重。

身子忽寒忽炽如在炼狱,昀凰心中却是清明的,知道自己病着,且病得不轻。

一向知道自己是强健的,但凡有些小小病痛也习惯了忍耐,却不料在这个时候病倒,昏沉沉里闻到药汁苦味,辛涩呛人,昀凰只得强迫自己咽下。

一定要好起来,即便死,也不能死在此时。

答允了少桓和母妃平安归来,也应诺了晋王的联手之盟,岂能相负于他们。若就此撒手,少桓必定失望,晋王也必笑她怯懦……心中忧急如焚,急出一身的汗,房里仿佛烘烤着火炭,令人口干舌燥。昀凰蹙眉辗转,想要唤商妤,却发不出声音。

眼前影影绰绰只见厚重帷幔,像山峦浓云一样压下来,压得她不能喘息,胸口窒闷欲绝。

救我,少桓。

明知远在千山之外,万水之遥,仍只念着这一个名字。

昀凰无力地喘了一声,放弃徒劳挣扎,任由周身火炭灼烧,喉中干渴欲裂,无数浓云阴霾将她包裹……忽而有风吹入,微弱的一丝风,带着晨间凉意吹来。这风和缓沁凉,掠过山峦,吹散浓云,拂过耳鬓发梢。

朦胧里睁眼,瞧见谁的身影飘忽在云霭间,似近又似远。

是谁的目光深深凝视,又是谁的气息温醇如五月的风。

昀凰静静躺着,心中烦恶却已缓了下去。

眼前人影微微晃动,似有人声低语,却来不及诧异,一股微带辛呛的药汁已涌入唇间。昀凰咽下两口,忍不住蹙眉瑟缩。手上却被谁轻轻握住,温暖的一握,暖意直透心底。

不是商妤,她的掌心不会这般温暖有力。

谁,这又是谁。

商妤正拿解热的药汁给她擦拭身子,忽见长公主微微睁眼,薄唇间叹出一声,“谁……”

“公主,你醒了!”昏黄灯影下,正是欣悦激动的商妤。

原来是她,昀凰微弱地笑了笑,神智渐渐清明过来。

商妤见她终于醒来,恨不得跪地合掌感谢上苍。她一脸笑容映入昀凰眼里,仿佛有着异样的熟悉,除了母妃与少桓,还有谁也曾这样关切地看她……是了,是沈觉吧。

“多谢你。”昀凰微笑,勉力抬起手,覆在商妤瘦削的手上。她的手也有些凉,并不像梦里握住那样温暖安稳。可惜,到底是在梦里。商妤却顾不得她这些心思回转,已匆匆转身唤人,欢喜道,“公主醒了,快请郭太医!”

难为诚王还惊动了太医,怕是费了许多风险周折。昀凰微微侧首,看见商妤一阵风似的折回内室,将几名侍婢使唤得练达自如。真是个体贴得力的女子,可惜跟来了此地……昀凰不觉歉然,却听商妤欢喜道,“多亏晋王带来这位妙手太医,只两剂药就让公主醒来,若让先前那庸医拖延下去,还不知……”

“晋王?”昀凰骤然出声打断她。商妤啊了一声,忙道,“奴婢只顾欢喜,忘了禀报公主,早间晋王前来探视,专程带来郭太医为公主诊治。”帷幔间,良久不见公主出声。商妤忐忑地想,公主或是责怪她不该让晋王入内,忙垂首道,“奴婢无能,晋王执意入内探视,奴婢拦他不住……”

“他,到了内室?”昀凰弱声问。

“是。”商妤越发忐忑不安,“太医为公主诊脉时,奴婢未能入内,只有晋王在侧。”

那温醇如五月的风,带着熟悉的气息,竟未想到是他。

昀凰缓缓将手交握,手上仿佛还停留着前一刻的余温。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昀凰这一场病,足足过了七八日才算好起来。晋王却再未出现,诚王也似乎忘了昀凰主仆的存在,鲜少履足过问。只有郭太医以替诚王诊治为名留在此间,每日探视,亲自侍药。

老太医年过古稀,性情和善,听他说起才知这诚王的私宅离帝都已经不远,快马一夜可至。问及再多的事,郭太医却缄口不言,口风纹丝不漏。

正是隆冬时节,入夜风雪骤急,北地的冬夜万籁俱寂。

错金麒麟暖炉加了香木末在炭上,暖香融融,醺人欲睡。商妤早早薰好了衾枕,催促昀凰早些安歇。一番患难下来,二人渐渐淡了主仆的位分,添了姐妹的亲近。

昀凰拥着一袭不离身的紫貂裘,倚在窗下倾听风雪呼啸之声。

昔日宫中也落雪,南国的雪是簌簌而落,说不出的空灵曼妙;北国的风雪却挟裹了刀锋般声势,尖啸盘旋在夜空,似有着摧毁万物的魄力。昀凰听得入迷,神往于这不顾一切的凌厉之声……蓦然,风雪里传来吱呀开门声,踏雪而入的脚步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谁?”商妤一惊,来人夜入内宅,外院的仆役竟没有半点动静。

“晋王到了。”外头传来熟悉的语声,令商妤呆住。

昀凰披了貂裘匆匆迎出,房门开处,风夹雪粒倒灌进来,吹得灯影摇曳。四盏风灯在庭中飘摇明灭,照见雪地上一行人,个个身披连帽斗篷,周身遮得严实。

为首一人负手而立,身后有人擎起伞,鹅毛般的雪片被风卷得回旋飞舞,扫上他飞扬的玄色风氅。雪映人,人踏雪,茫茫夜色也在他身后淡去。

晋王掀了风帽,朝昀凰欠身而笑,“在下星夜冒雪而来,可否进屋讨壶热酒?”

他立在门前阶下,双足都没入厚厚积雪,笑容却似煦春三月。迎着那熠熠目光,昀凰一时有些恍惚,心中百般起伏,或焦灼或猜疑,都在这一刻平静下去。不过半年未见,她已憔悴如斯,他倜傥风神也平添了疲惫——其间多少风雨险阻,此时无需多言,彼此都是明白的。

她如约而来,他也守诺相候,走到这一步,往后便是生死盟友,进退相随了。

两人相视而笑。

烛影下,翩翩王孙,天人之质。

或许是连夜冒雪驰骋之故,借着灯色,只觉他一脸倦容,眼底虽有笑意,却不似当日飞扬神采。昀凰心中微微沉了下去,似他这般缜密之人,若非出了要事,必不会连夜冒雪赶来。

晋王却环顾四下笑道,“皇叔这地方有些寒碜,可还住得惯?”也不待昀凰回答,他已自顾在椅中坐下,闲适如在家中,随意将腿一伸,“我可以脱靴么?”

昀凰一怔,见他沾满积雪的靴子被屋内暖意一烘,雪水都化出来,将波斯绒的毡子泅湿一大片。他认真地望着她,不像是在说笑,“可以么?”

昀凰不觉莞尔,“殿下请便。”

他俯身脱下湿靴,坦然将一双修洁的赤足踩上绒毡。仆役取来干净靴袜替换,当着贵为长公主与皇太子妃的昀凰,他又若无其事地穿上靴袜,末了抬头一笑,“套着湿靴子好似站在水牢里,这可舒服多了。”

一壶酒烫至微温,入口最是酣绵。

静室内两人相对,不约而同都记起当日竹舍光景。他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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