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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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血-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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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曾有人这样问过,也没人会在意她是否害怕——母妃或少桓,都不会这样问她。

怕如何,不怕又如何,总要迎头走过。

“不怕。”昀凰微笑,笑意浮至唇角却变成了苦涩,“我只是累。”

一个累字,万千难,终也脱口而出。

他将她揽紧,坚实胸膛下传来平稳心跳,似蕴着奇异力量,莫名令人心安。

“过了今晚,一切都会好。”他的唇轻贴在她耳边,一字字清晰入耳,温柔入骨。

昀凰长睫半垂,眉眼幽幽,“是,殿下的吩咐,昀凰都记着。”

“总是殿下殿下,难道我没有名字?”他眉峰微蹙,手指抚上她脸颊,一手将她腰肢猛地圈紧,“还是你想离我远些?”

昀凰一颤,被他箍紧得不能喘息。

他迫近她,目光犀利,似鹰鹫审视利爪下的猎物。

昀凰心头纷乱,来不及辩解挣扎,只觉气息微窒,他已吻了下来。

陌生的气息袭掠,激起心底残存的执拗,唇舌间久违的温暖缠绵,曾是谁的纠缠……白衣萧索的身影,清苦的杜若香气,针一般刺痛心底!昀凰蓦地挣扎,却被他狠狠箍紧在胸前,仿佛洞穿她的心思,绝不给她半分挣扎余地。

山间夜凉,虽是仲春时节仍有透骨寒意。

太子与太子妃所宿的澧泉殿,下临瀑流如织,入夜水声激荡,恍若鼓琴。

昀凰静听水声琴韵,思绪纷乱,仿佛又见到晋王面容,恍惚间,谁的眉目叠映……身侧却已传来匀沉的呼吸声。一条双鸾合欢枕,两人各在一端。黑暗里,太子翻身向内,鼻息微微拂到昀凰耳际。莫名的,竟激起身子微妙悸动。

如今他对她已颇多忌惮,不敢任意羞辱,索性视若无睹,再不碰她一根指头。在宫中虽纳有四名良娣,太子碍于体统颜面,仍与太子妃同宿。

同床异梦已惯,对着枕边人,昀凰只有厌憎,他所给羞辱未曾淡去分毫。

然而枕上鬓旁,一息呵暖,惊觉衾寒。

她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往日缠绵滋味本已淡忘,却又被那一吻惊起欲念。睁眼阖眼,依稀见着他的眉目,唇间仿佛还停留着他的气息。昀凰轻咬了唇,辗转向内而卧,以锦被紧紧裹住身子,丝缎轻软,熨帖了肌肤柔滑。

更漏声里,约摸敲过了寅时。

今夜,已是今夜!

昀凰睁着眼,片刻也不曾阖上。

一声声,渐近渐急,竟似谁仓惶步履。

终于听珠帘摇动簌簌,殿外脚步声急乱,有人叫道,“殿下,殿下!皇上不好了!”

太子还未清醒过来,昀凰已将床帏一掀,“父皇怎样?”

“皇上夜里噩梦惊醒,突发抽搐,现下连话也说不出,神智也迷糊了!”传讯的侍丞惶急得声音也变了调。太子一声惊呼,翻身下床,不待宫人侍候,抖抖索索便去抓外袍。宫人慌忙替他着靴,他似六神无主,一面催促宫人,一面劈头急问那侍丞。

昀凰也匆匆起身,心底冰凉一片,映出毫厘毕现的清明。

宫人为她着履,察觉她娇小足弓绷起,脚趾并紧,几乎套不进珠履……幼年留下这习惯,紧张到极处足趾会抽搐,连路也走不得。这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已多少年不曾如此。宫人错愕探问,“太子妃……”

昀凰抬手止住她话语,深吸了口气,低头盯住自己足弓。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发生了什么。

该来的,终是来了。

足弓一点点放松下来,套进珠履,稳稳踩在地上。昀凰推开宫人欲搀扶的手,随着太子走向殿外。他在前边步履惶急,她一步步竭自走得平稳。

待赶至寝殿,骆后已在殿外守候,里边灯火照着人影绰绰,御医已在诊治。只片刻间,晋王、诚王与云湖公主也赶到,众人候在一处,相对无话。骆后僵直了身姿,只紧盯着殿里人影晃动,良久一瞬不瞬,仿佛全心都飞到了里面。太子也不理会她,径自焦急踱步,不时喝令内侍催请于相。直候到卯时已过,才见御医鱼贯而出,个个面色如土,冷汗涔涔。

谁也说不出皇上这急症的起因。

有说是宴间饮酒过量、有说是血脉阻塞不畅、有说是风邪寒湿外侵……七八位御医却得出三五种病由,却谁也不敢笃定。太子盛怒之下,朝为首的医丞当胸一脚踢去,“父皇身子安康,岂会无故暴病,你等胆敢有所隐瞒,必诛九族!”

白发苍苍的老医丞跌倒在地,受不住这重重一脚,连声呻吟。眼见太子抬脚又踹,昀凰忙拽住他袍袖,“殿下息怒,且容御医先为父皇诊治!”太子回身朝她看去,目中厉色大盛,反手一掌掴去,“滚!”

昀凰来不及躲避,只觉掌风扑面而至,眼前骤然一花……

死寂,四下死寂。

睁开眼来,只见晋王稳稳格住太子的手,令这一掌凝顿半空。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手臂相格,角力般互不退让。刹那僵持,无比漫长,各人都攥一手冷汗。终究是晋王先开口,“父皇尚在病中,殿前不宜喧哗动手,望皇兄体谅。”他朝太子淡淡一笑,垂了手,侧身退开半步。便在这一刹,太子猛然挥拳击出,重重打在晋王胸口。猝不及防之下,晋王硬受了这记重拳,抚胸连退数步。

“殿下!”骆臻脱口尖叫,立时奔上前去,却见眼前衣带飘飞,太子妃的身形比她更快,已当先扶住了晋王。

晋王垂眸迎上那翦水秋瞳,与昀凰定定相望。

昀凰怔忪,惊觉刹那念动,竟是身不由己。然而他目光如火,落下来灼痛她肌肤。昀凰缩回了手,悄无声退开,避让到晋王妃身侧。

骆臻呆立着,忘了该进还是退。

看看晋王,再看太子妃,只觉一对璧人,恍似谪凡。

廊下宫灯照不散夜色深浓,每个人的神色都隐在阴影中,谁也看不清谁。

云湖愤然瞪了太子,“皇兄为何出手伤人?”

太子似笑非笑,阴沉目光落在晋王脸上,“尚尧,这可是你要同我动手的。”

晋王受此一拳,虽不至于重伤,却也一时气息激荡,蹙眉只是缄默。太子见此,笑意加深,再不遮掩跋扈之色,“从前太傅教的兄友弟恭,你大概是忘了?”

“够了!”骆后终于冷冷开口,“你们还嫌不够乱么?”

“乱不怕。”太子扬了扬眉,脸上正正被宫灯照着,苍白脸色恻侧透寒,“怕只怕有人故意弄鬼,伺机作乱!”此言一出,令闻者皆震,骆后更是寒了脸色,“难道殿下疑心皇上的病,是有人暗中作祟?”太子目光如锥,“儿臣愚钝,不敢妄加揣测,愿闻母后高见。”

眼见这二人剑拔弩张,诚王忙踏前一步,想要从中斡旋。却见殿门戛然开了,赵弗亲自出来传话,“皇上醒了,传皇后、太子与二位王爷入见。”

第三十章 云退霜杀夜将近

御驾巡幸燕山,设宴永乐行宫当晚,皇上酒后惊风,一病不起。

这病来得蹊跷,虽说皇上年事渐高,龙体尚无大碍。未料病来如山倒,当夜就卧床不起,行动不得,连言语都吃力。一众御医束手无策,诸般手段能试的都试了,依然毫无起色。

当夜三道旨意传下——

其一,命皇太子即刻回宫主持朝政,着诚王、宰相于廷甫还朝辅政;

其二,命皇后、晋王与云湖公主留侍御前,行宫内外重兵驻守;

其三,令太子亲自接掌京畿十万羽林卫。

圣命不可违,次日天明,太子与诚王等人即刻起驾回京,一刻也未敢停留。

为免皇上病笃的音讯外泄,动摇民心,永乐宫内外封禁,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连同留侍御前的骆皇后与晋王等人,也被隔绝在行宫之内,不得踏出一步。

入夜,骆后端了茶盏,细细地啜,仪态端方典雅,端茶的手却阵阵发抖。

御榻前,他当着她颁下旨意,那一幕清晰如在眼前。

临到此时,他心心念念还是戒备着她,以为将她禁锢在身边,就可保得太平。他如此恨她,将她逼到如此绝境,十万羽林卫尽数交付太子,连一条活路也不留给她。

咣啷一声裂响,净瓷描金茶盏被狠狠掼在桌上,碎瓷四溅,茶水淋漓。

骆后周身都发颤,唇角一丝笑容扭向脸颊。

内殿,龙床上的帝王猛然一声呛咳,似被什么惊醒。

睁眼看了昏暗帐内,明黄流苏垂下,一头系着龙形玉坠。从枕上斜斜看去,那白玉雕龙昂首蹬足,倒像被缚在流苏上抵死挣扎,颇有困龙不祥之感。

皇上张了张口,想要唤人撤去这东西,却怎么也发不出声。一口气憋在胸口正自痛苦,眼前终于亮起一线,有人掀起垂帷,柔柔唤了声“父皇。”

昀凰瞧见他张口欲言模样,忙将药搁在一旁,扶了他起来轻拍后背。堵在喉头的那口痰终于唾出,皇上青紫了脸色大口喘气。昀凰倒水奉药,一概不要宫人近前,全由自己亲自侍奉。

宫灯下,她纤柔身影,是这死气笼罩的寝殿里仅有的温暖。

皇上倚靠床头,眼睛似睁非睁,朦胧里看着昀凰,渐渐变作昔年的骆蕴容,忽而又是与他少年结发的元氏皇后……两个女子,一个被他所负,一个终是负了他。

一点浊泪,半是心伤,半是悔。

“父皇要躺下么?”太子妃见他叹息,忙小心探问。皇上垂目,看她柔顺姿态,殷殷神色,不觉一声苦笑。到头来,一个都不在,只剩她肯留在跟前。天阙易主在即,御座之前风雨将至,尚旻、尚尧、云湖,谁还顾得上这垂死之人。此刻在他们眼里,他已形同朽木。

只有这傻女子,不去追随她那即将登临至尊的夫君,倒在此守着个将死之人。

“你为何留下?”

“昀凰无处可去。”

他问,她答,再无多余言语。

寂夜昏灯,照着空旷寝殿里两个身影,一个风烛残年,一个伶仃红颜。

皇上并未老迈昏庸,尚旻不喜太子妃,她也并不爱慕她的夫君。人前如何装扮,恩爱缱绻是扮不来的。但他假装看不出,看不出这对未来帝后的貌合神离——因为皇帝和皇后,本就用不着恩爱。可惜少年时他不懂得这个道理。

皇上黯然而笑,哑声翕动嘴唇,“唤赵弗进来,朕有话吩咐。”

昀凰应了,返身至屏风外,刚要唤人,却只听殿外哐一声闷响,似宫门被撞开,随之是橐橐纷乱脚步,和赵弗惊怒叱喝,“大胆,你们反了不成!”

屏风轰然被撞倒。

昀凰踉跄后退,骇然见赵弗被扔了进来,撞倒锦绣屏风,连人带木头跌了喀拉拉一地。

门口涌入大群明甲铁盔、刀剑出鞘的行宫禁卫,森寒兵刃下一刻已逼至昀凰眼前。

“护驾!来人啊,快快护驾——”赵弗嘶声呼喊,口鼻都摔出血来,满脸鲜红狰狞。

殿外一片沉寂,没有人应答,没有厮杀呐喊,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未发生。禁卫闯入了皇上寝殿,悍然以刀兵相逼,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护卫御驾。这里是行宫,不再是大内禁苑,忠心耿耿的羽林卫远在皇城,眼前内侍与宫人,早已在刀兵下惊惶瑟缩。有想夺路逃出的,迎面便是尖刀利矛;有忠心的退入内殿,拼死挡在赵弗与太子妃跟前,欲以螳臂当车,肉身抵抗金铁。

就在昀凰眼前,寒光暴起,快得令人看不清是如何发生。

只有惨呼、厉号、刀光、剑影……宫纱垂帷被拽落在地,博山炉倾倒了一案残香,琉璃宫灯被推倒踏成碎片。血稠浓,喷溅在宫砖纱幔上,猩红妖花绽放蔓延;人骨脆,折断在寒刃下,发出特异而清脆的声响。

夜浓,风急,杀伐烈。

顷刻间,一地尸横。

仅剩下还有气息的三个人,昀凰、赵弗和御榻上奄奄一息的君王。

刀剑阵里,骆皇后衣袂飘飘而来,似踏入修罗地的玄女,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兴亡。这遍地鲜血、满室杀戮,连同残喘奄奄的老人,都与她毫不相干。

太子妃周身颤抖,连退两步挡在御榻之前,脸色惨白透青。骆后的目光越过她,凉凉投向榻上那人——惨烈杀戮就在眼前,溅上床闱的血,阵阵腥烈扑面。他瞪着双眼看得真切,却没有丝毫反应,那迟暮枯槁的面容仿佛已经僵死。

骆后一步步近前,面容在昏灯血光映照下,焕发异样神采,咄咄有昔日美艳。她与他四目相对,唇角微扬,不似笑意倒似凄厉,“陛下这是怎么了,病成这样真叫臣妾担心。虽说您一再想要置臣妾于死地,可臣妾还盼着与陛下白首偕老,陛下怎么忍心辜负臣妾?”

她笑,俯身靠近他,近得可以闻到他衰迈躯体上散发的濒死味道,“你怎能忍心至此?”

沉浊叹息在皇上喉间滚动,语不成声,他只是瞪了眼睛看她。

“不好受么?”骆后蹙眉,瘦削指尖抚上他的脸,“这帮奴才真是没用,臣妾再三叮嘱过,用药务必仔细,莫让陛下受多了苦楚。那药量每日添加,本是补养的好方子,除非是酒后不慎服食过量……陛下,你怎么就这样不慎呢?”

她抚上他的脸,指尖几乎掐入皮肉,“多少年了,臣妾忍着盼着,还留着一线指望,你却总是不慎!不慎冤死元氏、不慎错怪臣妾、不慎害死尚钧、不慎将人逼到绝境!”

尖利指甲越掐越深,皇上脸色渐渐紫胀,喉咙里呼刺刺只剩气喘。

“你放手!”太子妃蓦然抢上前,将骆后重重推开。皇上歪倒在枕上,身子连连抽搐,似只有气出没有气进。赵弗挣扎起来,与太子妃一同扶了皇上,恨恨道,“妖后,就算你夺下行宫,也挡不住京畿十万羽林卫。待太子殿下平定叛乱,看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算什么太子,我的皇儿才是天命所归!”骆后幽幽笑,“除了扮痴作傻,那废物还做得来什么?你以为十万羽林卫当真肯听那废物调遣,当我骆家兵权想撤就撤?”皇上猛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呼气,胸腔里发出空洞可怕的声音。赵弗惶急地将他扶住,连声唤着皇上,昀凰也手忙脚乱为他拭汗。

“陛下很焦急么?”骆后袖手在侧,冷眼看着那垂危之人,“臣妾已昭告天下,太子与诚王趁巡幸之机谋逆,欲矫诏弑君。晋王被迫起兵,护卫圣驾。至此陛下大可放心,万事都有臣妾做主。纵然陛下驾崩,臣妾亦当以太后之尊,诛灭逆臣,辅佐新帝继位。”

“母后,够了。”

云湖公主颤抖语声自身后传来。

骆后回头看她,见火光映照刀戟,那寒光笼在云湖身上,照得她花容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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