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君无双出园迎上伏羿,并肩私语亲密无间。红尘强撑的笔挺身形终于难以支持,倚着玉案滑坐在地。
无双……
重重一搓绢书,顿化碎屑片片,铺落一地。像被顽童撕下的蝶翼,破碎残缺,在风里颤栗、抖动……
被抛弃的宿命……
“大业?所爱?呵……我在你心里,永远也不是最重要的。可你,却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你知道吗,无双?”
红尘抚摸着明镜般的案面映出的熟悉脸容,轻轻笑。五指抓住桌角一折,拗下一片碎玉,锋利的断口抵住额,微微的刺痛。
这张脸的主人,已经弃他而去。这张脸,不过是一个永远的痛楚印记,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碎玉慢慢从额头往下割,划过眉心、鼻梁……
近乎麻木的疼。
心一横,就待力划到底。一段枯枝突然破空射至,正中虎口,碎玉脱手掉地。
瞪视纵进水榭的华服男子,红尘腾地站起,狠狠握起双拳:“你又暗中跟来干什么?少管闲事!”
幽凤舞浅灰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不无惋惜:“你自己的脸,竟也下得了手么?呵,你难道打算就此放手,任那负心人逍遥快活吗?连我都替你不值。”视而不见红尘铁青面色,仰天打个哈哈:“我若是你,一定杀了那负心之人。”
红尘胸膛不停起伏,深深吸口气,寒声道:“你不必枉费心机来挑拨离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篡位大计,恕我无意再参与,就此告辞。”最后一点希望已随绢书粉碎,他也没必要再和幽凤舞虚以委蛇。一按栏杆翻身跃落。
幽凤舞眼里杀气一现,冲着他背影冷笑道:“我当你是个人物,才诚心诚意邀你共襄大举。原来却是个没血气的窝囊废,看着旧情人同他人卿卿我我,只会躲一边作践自己。难怪那君无双要舍你而就伏羿,哈哈!”
明知是激将法,红尘心头仍似被利箭射中,剧痛难当。一声怒吼,又窜回榭内,一把揪住幽凤舞衣襟,竟将他双足离地提了起来。
“我和他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在这里胡说什么?信不信我一掌劈了你!”胸口一团悲痛正无处发泄,他双目血红瞪着幽凤舞,衬着眉心正中那道血迹未干的伤痕,煞气慑人。
换了第二个人,说不定早吓昏了过去。幽凤舞反而一翘拇指,赞道:“这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段兄,幽某说句心里话,你若对那君无双仍余情未了,就该拿出胆色将他抢回来才是。”
“抢回来?”红尘恍恍惚惚地重复了一句,摇头苦笑:且不说无双的身手远在他之上,即使能用计留住无双,却又如何唤回他失去的记忆?
“我如今在他眼中,不过是个陌生人,抢回来又有何用?”黯然闭目,手底一松,放开了幽凤舞。
幽凤舞掸了掸衣襟,从容道:“段兄此言差矣。世人谁不是从陌生到相识、相知?你难道没自信让那君无双重新对你生情?”
心田如闪电划过,豁然一亮。红尘浑身遽震。
知道自己劝诱奏效,幽凤舞窃喜,趁热打铁:“只要段兄愿意继续合作,幽某定当助你一臂之力。”嘴上说得漂亮,腹中却冷笑两声:等夺得宝座,头等大事便是杀了这不识抬举的红衣男子。
纵然热血沸腾,红尘终究不傻:若幽凤舞真的大权在手,哪还会将无双交给他,留下后患无穷?捕捉到他身上隐隐戾气,更是了然于胸。刚想断然拒绝,但电光火石间,脑海灵机突涌,顿时改了主意,无声笑了笑:“多谢幽兄提点,醍醐灌顶。在下这就去中原邀人助阵,待准备妥当,再来与幽兄会合。”拱手一揖,飘然离去。
想不到自己一番怂恿,段红尘居然自告奋勇替他去招揽兵马。幽凤舞得意非常,倒是半点不怕他会一去不返。那慢性毒药发作起来,段红尘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非爬回来向他求救不可。
第二十五章
馥郁的香味在绣着金线飞龙的锦帐四周浮沉,混着低沉慵懒的轻笑,空气中充满暖洋洋的气氛。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似也耐不住帐内热度,交握着伸出帘外。十指修长,有力纠结着,难舍难分。一声清叹后,白洁的手掌却松了手,缩回帐里。
“无双?”
伏羿跟着收回手,擦拭身上男子挂落鬓角的汗滴,蓝眸在帐顶垂吊的夜光珠下闪动些许疑虑和担忧——已经连着好几天了,君无双仿佛心事重重,即使正在亲热之际也会停下来,用一种他看不透的眼神凝望他。此刻又是如此。
放低伏羿架在他肩头的双腿,君无双默默退出。情欲仍在悸动,但刹那间无名失落泛上胸臆,心口丝丝酸涩,再也没了缠绵兴致。
这情绪来得毫无预兆又无从抵挡,一切都源起数日前水榭中那红衣男子。
他所爱的,原来不是伏羿!
每每想到那张和他一般无二的面庞,那本绢书上的一字一句,寒气就若有若无地从他背脊升起,难以言传的颤怵。
脑海里怎么也找不到过往的任何一丝痕迹,也根本回忆不出那个他爱了十五年的段红尘究竟是何等面目!可纵然他能掩卷埋没所有往事,却藏匿不了乍闻前尘的惊愕与惘然!
伏羿,居然仅是他的逃避之所?!
凝视着蓝眸里的忧虑不解,指尖沿轮廓分明如雕刻的脸颊缓缓滑过,温暖直渗心底,心脏却突然一阵奇痛。甜媚腻人的暗香迂回脑门,像催眠的诅咒,思维顷刻变得迟疑而紊乱——
他爱的,究竟是谁?抑或,他从未真正爱过谁?
又有谁是真正爱着他的?一掌几乎将他击毙雪中,如今又找来他面前痛哭恳求的段红尘?还是被他施了血咒的伏羿?……
“你在想什么?”
发觉君无双幽邃眼瞳里迷乱彷徨越来越浓重,如载了千均愁悒,伏羿拉下他,揽进怀中轻轻抚摩。
“这几天你都心不在焉的,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告诉我,别把自己闷坏了。”找上他淡粉唇瓣轻吮着,似乎想将他心里的郁结吸出来:“你我之间,还有何事不可言?”
君无双微微一颤,撑起身子居高临下望着伏羿俊朗笑脸。
倘若伏羿知道他原本只是将他当做逃避过去的工具,是否还能露出如此温情脉脉的笑容?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看我太英俊看呆了,呵呵。”伏羿厚颜道。不见君无双失笑,他耸耸肩,掀帘下床,斟了杯香魂茶给他,自言自语:“莫非是每晚辛苦过头,压力太大?哎,这个容易,明日起你就只管舒舒服服地躺着,让我来服侍你好了。”
“噗——”热茶喷了他一脸。
君无双再郁闷,也忍不住笑叱:“胡闹!”这伏羿,三天两头总在打他的主意。
他一笑,伏羿登时心中大石落地,抹着脸上茶水,湛蓝若海的眸子半是笑谑,半是认真:“你是我最爱之人,我想抱你又有什么不对?”取走君无双手里茶杯,握着他手腕慢慢倒回床上。
“我一直都想好好地抱你,疼你,让你也尝一回欲仙欲死的极乐滋味,无双……”火热的身子轻蹭君无双大腿内侧,手指顺优美的脊柱抚移。
赤裸裸的挑逗用磁性十足的低暗嗓音吐出,竟是醇诱如酒,君无双喉头一紧,被碧绿的目光锁住了言语。水晶般的脸庞不自觉发烫,却在伏羿指尖嵌进双丘凹陷时一僵。
犹豫划过眼眸,伏羿没有忽略,瞬间沉默后,抱起君无双微笑道:“我是说笑的,呵,我怎么舍得让未来一统天下的皇帝在我身下又哭又叫,有失威严呢。”
“找打!”君无双笑骂,却也如释重负地松懈下来。送上一记手肘,换来几声意料之中的虚假呻吟。
“好痛啊!”揉着胸口,伏羿扮个鬼脸,掩去嘴角苦笑。多少次他欲火焚身,软硬施磨,君无双就是不肯松口。有时想想自己任他予与予求,也不是没有抱怨。但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
那大概是君无双的死穴了罢。要这心高气傲的人委身他人之下,恐怕比杀了他还难。自己好歹是心胸豁达的一国之君,就让让无双算了。爱到无圜转余地,也没什么好再计较。
把自己当摇篮,搂着君无双在怀中轻轻摇晃,安宁又喜悦的感觉填塞胸腔:“普天之下,我只爱你一人,我当然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
情深意切,尽在暖暖笑颜里。君无双身不由己地战栗起来,脸色微白。摸着他眉眼,只觉嘴里干涩发苦,蓦然遮起伏羿双目,低声道:“哪怕我骗了你呢?就算我以前喜欢的人不是你,你也不在乎?”虽知此情此境,不该问这不合时宜的问题。可血管里却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在驱使着他,急于求证。
温暖的笑容僵凝唇边,伏羿扳开他的手,目不转睛望着,反问:“你认为自己骗我什么了?”
静默横亘在四道交织的眼光里,袅绕的香雾透过锦帘飘进,缓缓地,一丝一丝。就在君无双觉得光阴慢到近乎停滞时,伏羿朗朗笑了,吻上他莹泽润滑的下颌,辗转厮磨。
“就知道你有心事!呵!”
徐徐移至轻颤的粉色薄唇,轻触即离地亲吻,手却抱得比任何时候都紧:“你眼下爱的是我,这就足够了。”
清冽优雅的声音在抖:“你为何不问我从前喜欢的人是谁?不问我现在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你——”
“你若不愿说,我绝不来追问。”伏羿一笑,气息如春,抚过君无双暗流汹涌的心头:“何况,之前的事真有那么重要么?即使你原本不爱我,骗过我,但我如今就是喜欢你,何必再自寻烦恼,去翻那些陈年芝麻烂谷的账?无双,你说对不对?”
喉咙热流上涌,君无双挤出一字哽咽:“对!”眼前流光飞舞,弹指间似已轮回三生三世,浮光掠影,层层叠叠。蒙蒙地一片红……
不想再追忆,自己曾经爱过什么人,皆因一切已梦碎无痕,无处回首。他只知道,这个拥有一双湛蓝眼眸的男子是他此刻生命里唯一有感觉的存在,唯一……
“我可以发下毒誓,我绝不会再骗你,绝不会再辜负你,绝不会!”
紧紧拥住身边人:“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为你死都甘愿。”
似曾相识的誓言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流畅得仿佛已在心底说过千遍、万遍……真耶?幻耶?君无双愣住,捂嘴颤栗无言。
魂里梦中,这誓言为谁而发?
伏羿一声叹息,摸过他瞬息不眨的眼睑。
“你哭了……”
哭?!君无双霍然一震,两行泪再凝聚不住,慢慢滑出眼眶,清如水晶。
似乎已等待千年、万年,也只为期盼听到那一句“喜欢你”。
终于等到了……
却已物是人非。
泪光闪耀间,绽开一丝笑,似悲亦似喜。他俯首,轻吻伏羿嘴唇,细细密密,宛如要将一辈子的情意都倾注伏羿身上。
已经错手失去昔日所爱,所以这一次,绝对要牢牢抓住这份感觉,绝不容他再从指间身边流走。
“我永远也不会与你分开,我发誓!”眸光变幻万千,最终沉淀浓浓爱欲。
****
浓浓的黑夜,无星无月。篝火噼啪轻燃,映红了火堆边红衣男子神情木讷的面容。十来个教众悄然侍立四侧,却都远远站在数丈开外,无人敢接近那即使在人群中依旧透着寂寥落寞的身影。
手执柴木,漫不经心拨弄着火堆。偶尔爆出三两点火星,将男子漆黑的星目染上丝缕灼热。眼光转向膝头铺放的明黄皇榜,更是狂烈。
“要找无双和小狐狸么?姓龙的,算你运气!”
红尘喃喃自语。从射月国返中原,他第一件事便直奔京郊竹外轩,想找风惊雷先解去身上的慢性毒药,不料风惊雷已不在轩内。召来京城的教众一问,原来他走后不久,岳阳风门中人便发现了风惊雷的行踪,将他救走。红尘也没降罪那两个监看的下属,想到以殷州十三王叔的医术,虽不及无双,但区区毒药定然难不倒他。怕长途跋涉催发毒性,就在竹外轩住下,急传十三王叔上京。
两天来在城内闲逛,注意到街头贴满皇榜,寻觅君无双和风惊雷救治燕帝,他顺手便撕了一幅回来,吩咐教众潜入宫内留讯邀煊帝赴约,把教众吓了一大跳。暗中咕哝:无双公子已半年多不知去向,惊雷公子也被救走,教主贸然揭了榜,不是拿天朝的皇帝寻开心么?
又一点火星飞了出来,红尘一拂衫上尘土,起身望向黑暗前方。
夜色里,渐渐亮起火光。越近、越明。
橘红的绢纱灯笼,握在一只宽大有力的的手中。提灯的男子,华服金冠,气度迫人。脚步在火堆前顿住,直视红尘,幽黑的眸子锐如鹰隼。
“你就是揭我皇榜的魔教之主段红尘?”
魔教之主?红尘在面具后牵了牵嘴角,意味涩然——身世大白后,曾立志此生都不与害死双亲的红尘教扯上丝毫关系,到头来却仍然逃不开夙命的摆布。
坦然颔首:“也是被你龙氏先人谋朝篡位的前朝遗孤太子贺兰宸鸿。煊帝龙衍耀,幸会!”亮若天上星辰的眼瞳凛然迎上,令火光黯然失色。
这个可笑的,只会提醒他记起过去在教众面前遭受的非人凌辱,三年多来像梦魇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太子身份,从来就未从心底真正承认过。可如今,为了君无双,哪怕是他自己亦为之憎恨的命运,他也会强迫自己去面对。
一切罪孽苦痛,皆愿独自背负,只为盼君回首。
篝火熊熊,在龙衍耀脸上投落一片重影,阴晴闪烁,鹰眸环视红尘身周教众,确定不见君无双和风惊雷,分明是这段红尘诳他赴会。他轻吐一口气,怒意翻腾:“你若想报灭国之仇,尽管发下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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