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脸色瞬时死一样白,风惊雷顿知失言,猛地捂住了嘴。红尘已推开他,冲到坡立处。
凄白的谷底,数十名侍卫正用铁锹铲雪。
风惊雷走到红尘身后,偷眼看着他僵硬的面庞,讪讪道:“这个,雪是堆得高了点,不过,只要身体没损坏,还是有办法救得回的。”
红尘没有说话,只单膝跪了下去,脸埋在手掌中,颤抖着。半晌,轻轻地道:“那么大的山雪崩塌,会有多少石块砸中他?他的胸口,还中了我一箭。”
风惊雷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他是被我逼死的。”红尘惨然一笑,凝视雪谷。如果可能,他绝对会再次跃落,可是——
“我现在,却连死都求不得。否则,谁来好好照顾他的孩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只想说服自己。干涸的眼睛直直盯着谷底,一滴泪也没有。慢慢地,站起身,走向雪地里那个忙碌的小身影。
抱起莫忘的时候,天遽然阴了下来,零零星星地,又开始飘起了雪。贴在脸上,化成了冰水,很快又被体温烘热,蜿蜒着流,像天山时,无双濒死淌下的眼泪。
风雪里,隐隐地,又听到君无双深沉哀伤的叹息。飘荡在邈远空旷的天地,犹若亘古就在红尘袅绕萦迂的千年梵唱,空寂而苍凉。
……“总有一天,我会毁在你手里。”……
“叔叔,你又哭了。”莫忘的小手很暖和。
“这不是眼泪,是雪。”
他的心,已经随着水晶似的影子一齐埋葬在冰雪下,今后永远也不会再流泪。
这场细雪,冷冷地飘零,也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了。
——全文完——
番外——织梦
红尘小时候,每逢天寒地冻,就会钻进娘亲的被窝,躺在娘亲怀里听故事。娘亲的臂弯又香又软,声音也是软软的,像他最爱吃的糯米莲藕,蘸了琥珀色的冰糖汁,甜得叫他迷迷糊糊就入了梦乡。至于娘亲的故事究竟说了什么,翌日醒来只剩一个淡淡的影子。
可是莫忘从不会似他那样容易入睡。总是等他说到声音越来越低,搜肠刮肚,那双清如水晶的眸子才乖乖地闭起:“叔叔累了,睡觉了,我不听故事了。”
小小年纪,却已跟那个人一样的玲珑剔透,懂得察言观色。
这时,红尘心里总会一痛,然后冰凉,一如窗外严冬。
林间的叶子已经飘落殆尽,光秃秃的枯干随风尖啸,奇异而凄切。沟壑里厚厚积压的雪,终于在数十名侍卫轮番的挖掘下渐渐变薄。
铁锹落下的速度也跟着变慢了。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每一锹铲起,都捏了两手冷汗。如果挖到什么他们的贺兰皇不想看见的东西,这银白无暇的山谷,是否会再一次染红?
“当——”
敲撞到铁器的金属声,在沉默的人群中引起不小骚动。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望向响声的来源。
是一支箭。
红尘始终青白如霜雪的面色更青三分,推开侍卫扑了上去。
箭身暗红,像生了铁锈。箭头,还勾着一缕水银色的撕裂的布条。
他顿时周身无力,扑通跪坐雪地:“……是我射他的箭……”
阴冷,压在了每个人头顶。
风惊雷一敲折扇,反而喜上眉梢,用力拍着红尘肩膀:“箭在,那无双呢?”
“这布条,是拔箭时从衣服上带下的。既然无双把箭拔出来,那他必然还有求生之心。”
他欣喜若狂,红尘却只惨淡一笑:“你我都不必再自欺欺人了。被埋在这等大雪下,哪还有生还的可能?”
“别人我就不知道,但无双若不想死,一定有办法。你莫忘了他天下无双的医术和一身奇门异术。你没听过,武林中有一种 ‘龟息’神功,就算把人装进密不透风的箱子里关上十天半月也闷不死?”风惊雷脚下不停拨着薄雪,又是一声惊喜叫声:“老狐狸,你来瞧!”
“……马的尸体,有什么好看?”红尘木然道,话音未落,却突然整个人弹了起来,死死盯着那日从坡顶坠落骨折筋断的马尸。
“你也看到了吧,老狐狸。马腿上的这些伤口都是后来撕的。有马肉和雪水续命,无双绝对还活着!”
不单是他,红尘漆黑的眼睛也升起了狂热,胸口急促震动起伏着,像个剧烈拉动的风箱:“他没死,没死……那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见我?啊!!!无双!无双————!!!”
寂静的山谷传来一声响过一声的呼喊:“……无双……无双……”
十三王叔一直侍立在旁,脸上层层皱纹也说不清是悲有喜,喃喃道:“我贺兰氏世代男丁口耳相传,先人在建都之始,为应不测风云,在宫廷下除了广埋宝藏,还修筑了一条通往山峰背后的逃生秘道。宝藏已于十多年前取了出来,那条秘道,却兴许是因为年久被封了入口,臣等当时也未找到……”
不等他说完,红尘和风惊雷已齐齐大叫:“快找,大家快动手把地道找出来!!!”
希望,出现在所有人面上。
****
月出西山,红尘亮如星辰的眼瞳又一次陷入黯淡。
地道入口找到了,可当他沿着弯长曲折的甬道穿过山腹,透明的月色绕过幢幢树影洒在面前,双眼仿佛罩了一层纱,模糊了。
“我知道你没有死,但为什么,你不回来?无双,为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声音低落了。风惊雷的扇子也摇不下去,硬着头皮小声嘀咕道:“依我看,无双是真的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才演了场苦肉计,故意伤在你箭下,让你以为他已死,从今以后彻底死了这条心。”
对冻得冷冰冰的手哈着气,看着红尘摇摇头:“你就算了吧,赶快娶上七八个千娇百媚的妃子,过个十来二十年,怎么也可以把他给忘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又何必非要吊死在他那棵树上?”
红尘默默无言地听着,倏地噗嗤一笑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慢慢抬头,凝望风惊雷,轻轻叹着气,微笑:“你不懂的,他死也好,活也好,天下永远都只有一个君无双。”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低语呢喃,伴着叶尖淌落的一点夜露,滴碎了无边清净寂寞。远处,炮火隐约,映红了半片天穹,燃起千里烽烟。
京师外,九王叔统领的皇师节节败退,据守京师,贺兰八州尽在翔龙铁蹄之下。边关前,射月国的大王伏羿领兵亲征,歃血立誓,势取贺兰皇首级以雪前耻,血祭被射杀坠谷的另一位王——君无双。
眼见事态危急,风惊雷同十三王叔商议后,修书急送天朝京城恳请停战,知道煊帝被红尘摆过一道,未必肯再听信,他干脆叫上一群侍卫护送,直接赶赴天山医治碧落,料想只需救得碧落,龙氏大军自然偃旗息鼓,平息一场战祸。
这一切,当然是瞒着始终对碧落大呷无名之醋的红尘在暗中悄悄行事。待他知晓,风惊雷已在百里之外。两位王叔都心中忐忑,惟恐他怪罪两人自做主张,孰知红尘仅是淡然一笑,不再追问。
第二天仆役送膳时,却见到人去屋空,唯留一封手书。自言无德无能,让贤于两位王叔,从此与莫忘浪迹天涯,追寻故人影踪。
****
三月春,殷州城。
幽静偏僻的小山坳里,湖水粼粼生辉。雏蝶在刚抽出绿芽的燕草碧丝间翩迁飞舞。坟头的白垩野草被拔得干干净净,添了新土。墓前,铜炉里的香灰还残留着余温。
放下刚从乡农处买来的生果祭品,红尘跪立坟前,怔怔地捧起一掌香灰,鲜红的衣袖渐渐开始发抖——
幽幽淡淡的檀香味,是无双竹屋里常点的那一种。
“……是你为我爹娘上的香吗,无双?……”他颤抖着问掌中的灰烬,声音却轻如蚊蚋,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怕不一小心吹飞了那些灰,便发现眼前只是幻梦一场。
紧紧又小心地握牢手心香灰,痛苦地闭上眼,心脏在狂喊,剧跳。
“叔叔?”小手轻轻地摇着他的袖子,莫忘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着担忧:“叔叔,你是不是不舒服?”
红尘方始觉醒,长长叹息一声,松开手,香灰簌簌如指间沙,转眼了无痕。
“我没事,走罢,叔叔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单手抱起莫忘,红衣飘飘,消逝在山坳缺口。
……
街市是荒凉的,残旧半破的招幌在微斜夕阳下带出流离惫倦的影子,浑不似他最初随无双来殷州时所见的车水马龙。战乱所至十室九空,总坛迁去了京师,偌大的君府亦逃不过败落遭劫的命运,四壁萧然若洗,到处蛛网盘结,杂草及膝。
在杂乱一堆的竹屋废墟前木立良久,红尘展袖轻轻拂过唯一尚称完好的竹几,扬起一层尘埃。
繁华落尽,终归尘土。昔日窗下的对弈品茗,欢声笑语,都已成风中往事随烟散。只留一抹轻尘,在心头眉尖浮沉。一点一滴、时时刻刻,堆砌着那个清如水晶的身影。
永难磨灭。
再度默然伫立半晌,终于硬起心肠拉着莫忘小手,穿林而去。脚步却猛地在林外草地上停顿。
洛滟无碑无志的孤坟居然也修葺一新。炉里,同样燃着幽幽檀香,寸许高的香头还在明灭闪亮。
这是不久前才有人上过香!
红尘周身热血一冲,竟就此僵立。耳边突闻足踏草叶声,他嘴角抽搐,骤然大吼转身,星亮的眼眸却几乎在同时沉黑。
身后果然有人,但只是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百衲衣,头发披散肩头,泛着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色。老人的脸,满面风霜。
他胳膊上还挽着篮祭祀用的糕点果蔬,似乎想不到会有人在这荒废的府宅出现,老人浑身震了一下,随即背更显佝偻,低下头,不敢再看红尘两人,缩着身子就往回走。
“等一等!”
红尘大喝,急跃上前,就去抓他的肩膀。老人心慌意乱更加快了脚步,忽然一绊,摔倒在草丛里,挣扎着爬不起来。
老人的右手右足,一直没有动弹过。
红尘定定看着,不言不动。莫忘却奔了过去搀扶,一边叫着叔叔向红尘求助。
慢慢走近,扶起全身都在微微战栗的老人,红尘又捡起拐杖,慢慢递了给他。
“……谢,谢谢……”低哑的嗓音颤巍巍响起,包含着太多恐惧。甚至连莫忘拎来的篮子也不敢接,低头就走。
“这几柱香,是你上的?你是她的什么人,来祭拜她?”红尘静静盯着他背影。
“是,不,不是。”老人语无伦次,捂着嘴含糊不清地道:“我,我是逃难时无意走进这里的,就住了下来。烧几柱香,是求主人家别怪我擅闯。”仿佛觉得自己话太多了,他撑着拐杖,埋头直往前挪去。
红尘点点头:“原来如此。”朝莫忘招手:“莫忘,过来。我们找你爹爹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老人身边走过,隐入竹林另一端。老人缓缓直起腰,遥望两人消失的方向,嘴唇痉挛着,久久,终于迸出一声嘶哑压抑的大叫——
“红尘!!!”
叶落花飞,枝干娑娑摇响,他听着凄凉的呼唤在空旷荒芜的宅里回荡,深深地,阖上了眼帘。
回音将散未散时,却有一人喟叹着抚上他肩头灰白发丝:“我一直都在等你叫我的名字。”
眼帘蓦然睁开,恐慌、失措、震惊……狂涌而起。想逃,便立即被牢牢锁进鲜红似火的胸膛。
“君无双,你到底还想躲我到什么时候?”凑上洁白的耳朵,红尘一字一句,异常清晰:“你以为压低了嗓子说话我就听不出来了么?装成驼背就可以瞒过我了?不、可、能!”
手指沿颤栗的脸庞轮廓游走着,忽地从耳根处用力一撕,薄薄的面具连同灰白假发被一齐掀落。
托住那张在梦里浮现过无数回的清贵优雅的熟稔容颜,他狠狠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宣告:“你听着,我刚才就对自己发誓,只要你还肯再叫出我的名字,我就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我不管你当时为什么要诈死,我也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总之一句话,不准你再离开我!”
喘着气,狠狠盯视君无双。后者却凄然摇首:“别这样了,红尘。我这种负心薄情人,根本不值得你再牵挂,求你忘了我罢。况且,你看我如今的样子。”瞧向自己麻木无知觉的右半身,涩声苦笑:“我当时将你所中的三大奇毒转入自身,本想一死了断的,谁知被埋在大雪下,竟又慢慢苏醒过来,身边有一只雪白的朱睛蟾蜍,却因为吸了我伤口流出的毒血已死去多时。”
“是冰火蟾蜍?!”红尘大叫,又惊又喜:“蟾蜍本该冬眠的,一定是幽凤舞投的火药炸山崩雪,反将它从蛰伏的洞穴里震醒,爬出觅食。天见可怜救活了你。”
君无双笑容越发艰涩:“命虽然保住,可没有天山雪莲花作辅,拔尽余毒,光凭冰火蟾蜍这一味药引,我的右半身还是瘫了。”左手轻轻抵上红尘胸口,试图推开他,声音终究无法遏制地哽咽了。
“我现在,不过是个没了拐杖连路也走不了的废物,你,你就不要再为我,为我浪费光阴,我……”
余音梗在痛得干涩的喉咙里,他深深垂首,肩背剧烈抽搐着。
“……谁说的?谁说你没有拐杖就没法走路?……”红尘缓缓道来,听来很平静,下一瞬间,却宛如突然爆发的火山,劈手夺过君无双腋下拐杖,用尽所有的力气扔了出去。回手搂住失去倚仗滑落的身躯。
“我可以替你去找雪莲花,翻遍整座天山,我也会把它找出来,让你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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