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鼻翼一酸,望出去白花花再也瞧不真切。他心底,终究还是有我一席之地,甚或甘冒奇险,入宫来探我。这份情谊,足够我余生回味。
“你,快回去吧!”再激动,我也未失清醒。宫里杀机四伏,不是清流该来的地方。殿外的侍卫也在咳嗽催促。
清流依然恋恋不舍,捧起我的脸庞:“让大哥再好好看你一眼。”
不知是否我泪眼模糊的错觉,清流的目光带着种我没见过的奇特神色,他痴痴看着我,突然低下头——
温热的东西从我唇上离开,我暂时真空一片的头脑才恢复知觉,瞪着清流,全然忘记要问什么。
他,竟然吻我?!
“莲初,大哥不要你离开我,不要……”清流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异样,仍在自言自语:“我不该让你进宫来的,我要再去跟皇上说,让他放你回家。”
我猛一推,挣脱了他怀抱,寒气沿着背脊直往上爬。
面前的,真是清流?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颤抖着问那个一步步向我逼近的人。
清流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眼神又变得飘渺起来:“我当然知道。我要带你回家啊,莲初,难道你不想继续和大哥在一起吗?”
想!我梦里梦外,不知想过多少遍。可是——
“你明知,不可能……”莫说父皇不肯放人,即使能出宫,我有何颜面去面对李夫人那虚假的笑容?
“嫂子她……还好吗?”我涩然提醒他。聪明如清流,怎可能看不透李夫人对我的敌意?
“她?已经死了。”清流随口一句,我如被晴天霹雳击中,僵直着半晌动弹不得。“……怎么……回事?……”
我在宫中的这段时日,李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清流望着我惨白的脸,居然咧嘴笑了笑:“对啊,你还不知道吧。那天我去求皇上放你回府,结果被重杖四十抬了回去。她就跟我大吵大闹,还说了很多很多不堪入耳的话来骂你,我一气,扇了她两记耳光,说要休了她……半夜醒来,她已经吊死了……”
“……”我掩着嘴,把所有惊呼都压了回去。
想不到,父皇那时的嫉妒心竟是如此重!也更想不到,李夫人会用这个法子来报复清流——她的肚里,不是正怀着他的骨肉么?
一切罪孽,缘我而起。我拉起他的衣袖,想道歉,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不关你的事。”清流反来安慰我,眼里有些水光闪烁,他应该也是伤心的,毋论是为李夫人,还是为未出世的骨血。可是他嘴角仍旧噙笑,隐隐然透着诡谲。深褐色的眸子纠结着迷惘和混乱,吐字却异常清晰:“原本娶她就想掩人耳目,也是想给李家留个后。她却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该死。”
他低低咒骂几句,握起我冰凉发颤的手,轻松地笑了:“她死了也好,今后我正好借口缅怀亡妻,就算终身不续弦,也不怕有人在背后说闲话。莲初,大哥以后又可以全心全意照顾你了,你高不高兴?”天和地,都在须臾颠覆。整个人,像被抛进了混沌漩涡,狂喜的潮水蜂拥而来,可心底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冲垮了、崩溃了……
三年历历在目,他如何能掩饰得这般天衣无缝?
他的妻子,我的小雨,难道全不过是他手里一步棋?教我考功名,成家立业,莫非也只是他希望我效仿的障眼法?
他,看着我被宫轿抬走的那刻,又想过些什么?
我嘴唇不住抖,用尽全力甩掉了他的手,指着殿门:“出去——”
走!我不要看到那双明澈漂亮的眼睛染上令我心冷的陌生!我的清流,是干净得没有杂质的……
清流显然不理解我为什么对他变了态度?有一点点生气,但很快又露出笑容:“莲初,你是在怪我太迟来找你吗?人在官场,大哥也是身不由己啊!可现在不同了,皇上的新鲜劲已经过去了,好多天不再要你侍寝,大哥再去求皇上放人,应该更有胜算。再不行,大哥就让龙大将军出面跟皇上讨你做侍人。眼下蛮夷正骚扰边关,龙大将军手握兵权,皇上绝不会为了个渐失兴趣的人和将军翻脸的。”
他微微笑,娓娓而谈,神情一如往昔温柔。“大哥知道,你也懂得我的苦衷的,对不对?”
他说得一切,我都听得懂。我惟独,猜不透他的心思。三年挑烛剪灯芯,相依读诗书,以为是这生相知最深的时光,却原来,始终在他算计之中。
罢了罢了,就当我也是他的一颗棋子,至少他,细心呵护我三载,供我衣食无忧。他对我的好,装作不来。
我于母妃,于杨班主,于沁皇后,何尝又不是他们棋盘上一子?我何必,独对清流苛求什么?
“……你……走罢……别再来找我了……”
清流真的生气了,一把抓住我手腕,用力之大,让我疼得皱紧眉头。
“你说什么气话?大哥忍这么久,还不是为了你我将来?”
呵,我又何来将来?!我苦笑,听见殿外侍卫大声咳嗽,省起此地不宜清流久留。
“快走吧,被皇上回来撞见就出大事了。”我把他向殿门推,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你的大恩大德,莲初下辈子衔环相报……皇上那边,你就不用再去求了,莲初是不会出宫的。”
若来生,还能再相聚,我不是戏子,他不是官,是否我可以还为自己奢求些许幸福?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已足够。
泪花在眼里凝聚,我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忽然下颌一痛,被清流硬抬了起来。
“什么叫不会出宫?”他的手劲逐渐增大,神情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凶恶:“我为了你,夫人也死了,未出生的孩儿也死了,你居然要跟我断?”
他狠狠盯着我,突地嗤笑:“你是不是贪图宫里的荣华富贵了?也对,傍着皇上当然好过我这没财没势的小官!”
我震惊地忘了辩解。清流,怎么会这样看我?!
“我说错了么?”听不到我争辩,他的目光益发变得狂乱,陡然揪起我头发用力扯:“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跟了我,就不要再把自己当戏子。可你偏就改不了贱命一条。一听到皇上来听戏,就非要去唱什么‘凤飞离’?还在台上一个劲地搔首弄姿招惹皇上,犯贱!”
……他骂的,竟和李夫人如出一辙。我在他心目中,原来永远是个贱戏子……
心里,有条冰冷的裂缝慢慢绽开了。头皮被扯得发麻,我没有挣扎,任他摇,任他戳着我的鼻子骂,任他重重一搡,把我推倒地上。
他居高临下还在不停口地骂,言语之恶毒叫我绝对难以相信竟是出自这一贯温文儒雅的人口中。
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未曾真正懂过他。
想流泪,可眼睛里却变干了,干涩得生疼,无论如何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想我往后,应该都不可能再会流出眼泪了……
“皇上驾到————”
殿外侍卫拖长的吆喝比平日更大声,明显是想提醒里面迟迟未出来的清流。
我蓦然惊醒,跳了起来,拉着还在骂不绝口的清流就跑,想要为他找个藏身之所。要从正门出去已不可能,翻窗也来不及,我急中生智,要清流钻进床底。
纵然父皇对我的来历已是心知肚明,我也不敢拿清流的命去赌父皇的心思——无数次,父皇默默望着我的时候,眼中除了爱怜,还有藏在最底层的情焰。那种狂热的执着,叫我甚至辨不清,父皇执意留下我,是为保我平安?还是为独占?又或两者兼有?……
没能想更多,清流恼怒的抗议打断我思绪,他推开我,怒道:“我堂堂男儿,怎么能钻床底?你本来就是我收留的人,凭什么我不能要回来?我这就跟皇上理论——”
他那么明哲保身的人,竟然说出这么冲动的话,想是真的气疯了,可眼下不是他迂腐发颠的时候,我也急了,用力想将他推进床底。“你别再发疯了,好不好?啊——”
一记拳头毫无预兆地打中我下巴,我仰面跌倒,天旋地转。嘴里腥咸上涌,耳边炸开清流一连串咒骂。
“对,我是疯了,都是你这贱戏子害的!当年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抱我的脚喊冤?为什么要用那种幽怨的眼光来勾引我?我成亲后,你老是跟在我夫妇后面偷看,你在想什么下流念头,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骂得直喘气,踢我一脚:“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我的么?现在我也被你拖下水了,我什么都豁出去了,你却攀上高枝,想反悔甩掉我?哈哈哈……贱货,贱戏子!……”
又一脚踢上来,刚触到我衣服,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抓住脚脖子。
“李清流,你不想活了!”
父皇的声音,冷厉如冰刀。目光落在我嘴角的血迹,他额头顷刻布满青筋。猛地一脚踩上清流膝弯。
骨头碎裂的清脆声响闻之牙酸,清流凄惨的嚎叫在空荡荡的寝宫回响。
看着豆大的冷汗从清流脸上雨点般滴落,我才如梦初醒,紧紧抱住父皇的腿:“不要!不要啊!”
那是清流啊!再怎么辱骂我,他依然是我三年来倚肩共度的清流……
“一个小小的巡抚司,也敢对朕的人不敬?!看来,朕今天不给下面百官个榜样看看,他日岂非什么人都可以来朕这里放肆了?呵!”
父皇冷笑着丢下已快痛晕过去的清流,弯腰抱起我,温柔而又缓慢地拭去我唇边血丝:“莲初,朕说过,绝不容许任何人来侮辱你的。这李清流,朕一定要严办。”
“不!!!”父皇眸里透着我才瞧得明白的嫉妒,我忘乎所以地大叫,也阻止不住父皇喝令侍卫入内将清流拖了出去。
“问他,哪只手打过朕的人,砍下来!哪只脚踢过朕的人,剁下来!他敢辱骂朕的人,就把他舌头也割下来!”
父皇按着我肩头,凝望我已经惊呆的双眼,一字字下了令。
第八章
浑身血液就在瞬间冻结,我听见自己牙关咯咯震,可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啊啊啊~~~~~~~~~~~~~~~”凄厉骇人的惨叫从殿外院落里传来,闻之不寒而栗,第二声紧跟着响起,却已经嘶哑无力。
我陡然跳起,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父皇。那一刹那,他脸上布满恼怒和气愤,但我无暇理会,疯一样冲去院落。
我见到,这辈子也无法泯灭的画面。
猩红刺眼的血流遍一地,清流就躺在血泊中。他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已孤零零地同身体分了家,像个被顽童扯碎的布偶。
可他没有死,还在抽搐辗转哀号。
下手的侍卫,正俯下身捏开他的下巴,刀尖滴着血,逼向他。
“不要~~~”除了这句毫无效用的哀求,我找不到其他言语呐喊。我发狠地奔近血泊,跪在他身边。
“清流!清流!!~~~~~”
我凄声高叫,双手拼命去堵他肩头伤口,血依然泉水般涌出,眨眼工夫就染红了我的手。
他,很快就会血尽衰竭身亡啊!
我绝望地狂叫起来,整个身子都趴在了清流上方,挡住了侍卫悬空的刀,对那两个明知根本不可能听我号令的侍卫大喊:“太医,太医,快叫太医来救人啊!”
如果谁能救得清流,我愿拿命来换。
“……求……求……”就当我临近崩溃的那一刻,一只湿乎乎的手抓住了我衣袖。
是清流。他用剩下的那只手牢牢揪着我,脸颊呈现出垂死之人才特有的灰白色,那双我最喜欢的清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载满痛楚、恐惧,还有深浓得令我心脏停止跳动的憎恨。
对,绝对是憎恨!
“……都是你害的……我,恨,你!”他绽开痛得痉挛的唇,一句,撕裂了一切。
我全然僵硬,看着他眼中突然腾起一种报复的得意,然后歇斯底里地大笑:“你难过了?哈哈,你把我害成这样,我就要你一生内疚,要你痛苦一辈子,贱人!贱戏子!哈哈哈……”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大胆乱臣的舌头割下来?想要朕连你们也一并治罪?”父皇跟出殿,厉声咆哮。
侍卫不再顾忌我,一人拉开我,另一人拖出清流舌头,手起刀落——
清流口中溅出的血有几点飞到我脸上,像煮沸的滚油烫人。我尖叫,整个世界似乎都已一片血红,从头到脚,缓慢而不绝地从我眼前流淌。
血,全是清流的血,带着他的生命,一股股在面前流失……
我木然笑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捏住那持刀侍卫的手用力往下一压——
“……呃……”刀身深深没人清流心口时,他疼痛扭动的身躯颤了颤,随后停止了动弹。
他张开嘴巴,仿佛想对我说什么,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双眼仍旧凝视着我,瞳孔渐渐散开了,原先的恶毒骤然消逝,代之而起的,是熟悉的温柔。
初次相逢,他的眼睛就是这么漂亮干净的,一如野地丽日下的山菊花,美丽得不掺半点杂质污垢……
三年里,每个夜晚,他褪下了朝服,穿上我细心为他熨烫好的白色便袍,摸着我的头发,耐心为我讲解诗文时,也总是这么温柔地看着我,目光里藏不住欣慰和赞许……
他对我,从来未曾变过……
“……呵,你为什么……要骗我?……”
陡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也什么都来不及挽回了。我摸着他开始冰冷僵硬的脸庞,痴痴笑。
父皇一把拖起我:“这个丧心病狂之徒,死不足惜。莲初,回殿去,朕叫太医来替你看看伤。”转头吩咐侍卫将尸体处理走。
我茫然注视着清流的尸身和断肢被侍卫们拖出院落,拂开父皇双手,静静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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