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无字碑前,双手加额,鞠躬九十度,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然后双膝及地,缓缓下拜,如此三礼,再接过侍从递上的香,深深一鞠,起身插入碑前香火缭绕的青铜大鼎中。
“让大家散了吧,不必陪侍。”行完拜礼,太平头也不回的轻声吩咐道,端端屈膝跪于碑前锦垫之上。
钗嬷嬷回头高声道:“小姐祭祖,让大家不必陪着了,大家都起来散了吧。”说着声音竟有些断续,还伸手抹了两下眼睛。
四下里鸦雀无声,人群里不知谁一声高喊:“燕云百姓恭迎小姐回府!”
“恭迎小姐。”
众人齐声,竟无一人起身,渐渐传来哽咽之声。
一别四十一年,沧海桑田人世变幻,君家子孙,终于又重新踏上了这块土地。听着这万众一心的欢呼,看着四十一年无一日忘却的熟悉的碑前跪着的又一位少年主子,这赫赫君家仅存的希望,钗嬷嬷这回是真的潸然泪下。
燕云百战之地,民心可用呀,天下有几人能抵挡这千万人齐呼一声的至高诱惑?
无字碑前,太平垂首掩眸,寂静无声,谁也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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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燕云城,燕王府。
唐姡和慕容秋叶跟在太平身后进入一间偌大的厅堂,厅内灯火通明,木板铺地,左右两边内外两排位置上早已跪坐着不少人,见太平进来,众人齐齐弯下腰,双手贴地,额触手背:“主上。”
太平于当中首位唯一的锦榻上坐下:“免了,都坐下吧。”
又指了左边第二排最后一个位置和右边第二排最后一个唐姡和慕容秋叶去分别坐下。
“大家一向可好?”太平笑道。
刚还端庄肃穆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右边第二排第一位的一个面容清丽体态修长的年轻女子首先盘腿坐下,笑道:“好,肯定比主上好,主上腿疼不?”
众人哄笑起来,太平苦笑着摇摇头。
她前面一个面容与她有三分相似的中年女子回头屈指在她头上狠狠一敲:“没规矩!”
独孤箐抚着额头高叫起来:“独孤统领大人,这可不是在家里,现今你我同殿为臣,份属同僚,你如此无礼,是何道理?”
太平笑道:“说得有理。”
独孤黍苦笑:“属下教女无方,主上赎罪。”
太平眨眼一乐:“暂时就当她看不见吧,且记着,回家你板子随便打。”
众人哈哈大笑:“对,要狠狠的揍。”
都放松了身体,或是盘腿或是支脚枕膝的在坐垫上坐下来
慕容秋叶和唐姡先是端正的跪坐,然后又学着众人放松身体随意坐着,然后就开始互瞪,大家同是江湖上有名号的青年一代,好歹也算是个损友,居然都瞒得这么死紧,一点风声不漏。
川中唐门,开封慕容,霹雳堂雷家,天山兽门,药王谷,千机门,日月教,淮海排帮,乌兰牧场,江南首富王家,逍遥山庄,碧波岛,金雷盟……
都是些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黑黑白白竟有半数在这里,滴水于海,所谓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四十来年,君家看着是没落了,其实却根本没伤着筋骨,慢慢的,慕容秋叶和唐姡也都看明白了,在座这些除了少数的几个,其他都是些潜藏在野的江湖一众,还不算是大小姐手中最大的牌,最起码,最庞大的那群,君家用以起家的军将,这里却一个都没见着……
“都谁没到?”
“青州刘家,苍穹堡,霁云山庄……”右边第一排第三位一青年女子翻着卷宗念道。
“哈,书上说得没错,白的果然不如黑的讲义气。”太平笑道。
慕容秋叶心里却是一寒,奉天堡,霁云山庄,青州刘家,这可都是江湖白道牛耳,没想到竟然也跟君家有关系。
“主上,要不要……”左边第一排第一位上,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笑眯眯的比了个看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手势。
太平摆了摆手:“算了,由着去吧,强扭的瓜不要了。”
“对呀,咱们主上只喜欢自己送上门的。”独孤箐嬉笑着,毛手毛脚的去摸太平案上的茶,少安翻个大白眼,拿走。独孤黍咬牙扭头装没看见。
“把这些东西都散了吧,我要开学堂,军队也要招人,都回来吧。”太平道。
“都散了?一点不留?”一直没开口的钗嬷嬷有些不舍的道,经营这么多年了,都散了,可就一点后路都没有了。
“散了,江湖手段终究不是杀场正道,也别说什么后路了,成败两途而已,要不就是帝国盛世,要不……”太平勾唇浅浅一笑:“殉国吧。”
天色将白,众人散去的时候,太平叫住了慕容秋叶:“慕容,到军队去吧。”
慕容秋叶想说些什么,太平止住了她:“我知道你祖母是什么意思,但我更知道慕容你能做什么,我身边不缺杀手也不缺护卫,去吧,江湖和战场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去学学杀万人的本事,三年后,还我一个青年将军。”
慕容秋叶咬了咬牙:“是!”
临出门时,慕容秋叶忍不住回头,灯光下,那尚不满十八岁的女子伸着懒腰笑嘻嘻的跟身旁的白衣僧人说些什么,那双眸依旧淡泊依旧缥缈,仿若丝毫不觉,方才这室中句句定下的是何等的算计,何等的杀戮,何等的野心……
“子夜”的夜里,她唤她大小姐,嬉笑怒骂丝毫不觉有何不可,今日起,她却甘心屈膝,献上一身才华,赌上一生一族的性命荣辱。
这女子就像燕云城中的无字碑,看不透,读不懂,却让人仰望供香,慕容秋叶甩甩头,看东方隐约发白,日将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征服与摧残
七月流火,这个七月注定要被燕云人铭刻在记忆里,笑谈一辈子,紧随着十二道训旨和燕王入城后面而来就是二十余万一无所有的灾民,其后灾民的安置,燕云学院的出现,王府组建近卫军,以燕云城为中心,整个燕云十八州全民总动员,陷入一场空前的忙乱中。
传令使的快马日夜不停的奔驰在燕云十八州的官道上,燕王府车水马龙,十二个时辰不停的运作,还没有专门的办公大楼,太平无奈,只得将各个部门暂时都安置在自己的燕王府,反正也足够大。
不管是在什么年代,不管要做什么事情,总是离不开一个“钱”字,财帛四面八方百川归海一样的汇集过来,又像流水一样从太平的笔下奔流出去,这势头,让见惯风云的钗嬷嬷都不禁暗暗咋舌,前五代君家人忙着打仗,都没时间花钱,霐少爷又不是挑剔好享受的人,积攒下来的这可敌国的庞大财富算是全耗在小姐身上了,莫怪小姐这一路杀了人不算,还不嫌麻烦的把一百多官员的身家都给抄了……
四十一年了,君家终于又组军了,老兵们丢下锄头,跑回家翻出生锈的刀枪,抹着眼泪擦得铮亮,把儿孙们赶出了家门。虽然燕云城头飘的不是她们日夜念叨的火红的荆棘橡叶缨枪旗,而是陌生的黑底白花旗,虽然她们不知道所谓白蔷薇到底是个什么花,虽然对近卫军这词觉得挺新鲜,虽然对这少年燕王所作的一切都觉得挺新鲜,但实诚的燕云人都笑呵呵的:是小姐呀……
这语气听着,竟不像是对主子,倒像是自家孩子,有几分宠溺,几分纵容,几分欣慰。不能不说,君家数代经营的人格魅力是空前成功的;不能不说,Qī。shū。ωǎng。某祸水桃花评价某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诱拐得人心甘情愿的掏心挖肺是非常正确的。或许,我们可以相信,所谓人格魅力这种飘渺的东西也是可以遗传的。
让人争议最大的是,这次组建的燕王近卫军中还有一支专门招收男人,千百年来,虽然男子可以参加武举,但鉴于男子身体因素,大规模招收男子从军,组建专门的男子军队,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太平也是最近才弄明白,此间男子,除了会生孩子以外,其他的表面上看起来跟她前世并没有什么不同,却还是有一些很奇怪的特质:天生气力还是比女子强,但一旦习武的话,就普遍不如女子了,而且男子的身体即使不是自然动情,私处经过人为的碰触挑逗还是很容易情动,一旦情动就四肢无力只能任人宰割,被人强奸到脱精而亡,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么说,这里不就是不存在什么“不举”类毛病么?果然不愧是专门给女人享用的,想到自己的前世,男人们为追求此类“征服”“雄风”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他们要知道此间男子如此天赋,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恐惧,太平暗笑,幸好自己不是什么医学狂热者,不然非解剖几个人体来研究一下不可。
话说回来,她也不是未经人事了,怎么都没有发现?在她看来没什么不对,但依照这里的标准,某人是不是大胆的过火了?是不是能够上那个淫什么荡的浸猪笼标准了?
太平的脸色很是古怪。
“少安,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些?”太平的语气意有所指,她没记错的话,少安比自己还小一岁,只是个十七岁的小丫头吧?
“这是常识好伐?”正在给太平洗头的少安翻了个白眼,小姐什么都聪明,就是很多常识都无知得可以,今天突然问起这些,也是新鲜的可以了,想到这里,少安不由自主的撇了一眼太平泡在水里的手臂,光洁如玉,那个漂亮的蓝色细月形,曾被小姐嫌弃为守宫砂的胎记,已经不见了,纵然已经放下这个心思了,让那些侍僮们知道了还是要伤心的吧?小姐的一侍呀,也许是一个恐怖的大人物……
燕云学院开学,首任山长就是燕王本人,军政格物三院同设。
军事院不对外招生,全是军队中出色人才的培训进修学院,当一群早已告老的白发苍苍的老将军走进军事院,欢呼声几乎把大堂掀了,做为军官摇篮的军事学院,能在军队掀起一番狂热风波也是意料当中的。
政律院,顾名思义,专业就是政务律法管理,只招收秀才以上的书生,学制三年,三年学考合适才给毕业。大姚当世十位大儒,有三位进了政律院,政律院院长正是告老还乡多年的前刑部尚书大人。
格物院什么人都收,年满七岁的孩子都可免费入学,看个人兴趣,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琴棋书画百科百工,什么都教,什么都学。
太平这个山长做得很心虚,军政都好说,毕竟有现成的专家,她只要提供一个教学概念,开放思维引导一下就可以了,格物院初期基本就是虚设,实际的作用就是一孩童启蒙班,没有教材,师资严重匮乏,只能慢慢摸索,好在这个也不着急,只要她播下火种了,一代两代三代,总有收获的时候。一般人家的孩子舍不得送来,大部分小学员都是流亡来的灾民,还有就是一些开通一点的家庭,请不起私人先生,又没有书院收男孩,才把儿子送来,最让太平哭笑不得的就是那些深闺大家的少爷们了,纯粹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军事政律院的学员教员甚至她自己都是他们考究的对象。她怎么无论到哪做什么,都能让人跟引申出婚介所的功能?难道她身上贴着媒婆的标签?还是这年代的人真就这么缺乏交流场所?
太平嘀咕着抱怨,侍书等人低头偷笑,总不能老实说,因为“子夜”名声在外,所以人家都乐意跟她凑热闹,都金子招牌了……
“格物院不是正缺启蒙教员么?那些孩子识字什么的都让他们兼着吧,琴棋书画都可以教一点嘛,反正也是闲着。”太平皮笑肉不笑的道。
“那要给发薪水么?”总理财务的君橒问道。
“还薪水?我可没收他们的介绍费!”太平瞪大眼。
大伙儿爆笑。
“能有这种精神头,很不错嘛。”钗嬷嬷一派老态横秋状。
“这学院,我自己看着都乱七八糟四不象,也就是燕云百姓才会对我这般盲从,先辈余荫如此之厚,那无字碑实在该多跪跪。”太平颇为感叹。
情况实在出乎她的意料,格物院军事院就不说了,就连政律院也短短几天就收了有两百来人了,这可都是些秀才举子,半只脚踏进了官途的人!她实在无法相信,就凭三位大儒讲学,一位前邢部尚书院长,她这让人一头雾水的东西就能比正规的书院号召力强了。
已经在格物院任职教,也就是太平口中启蒙教员的梅翧抱着书卷进来,正好听见,笑道:“主上未免过谦了,旁的不说,就说这政律院的举子们吧,有一大半倒是冲着主上您的讲学才来的,这皇上太后亲口赞的大姚第一才女的名头,可不比那些个大儒们逊色了。”
太平苦笑,比起政律院讲学,她倒更愿意去格物院给孩子们上课,毕竟成人的观念不是那么好改变的,儿童才是最好塑造的,只是她前世就没用功过,小学初中都能勉强教了,到了高中的数理化就只能望天了,希望到时候民间的人才挖掘能有所收获。
“小姐,为什么这么着急开设学院?”少安已经疑惑很久了,她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军队不是么?学院么,小姐有这方面的兴趣,大可以等战后再说,现在怎么看也不是合适的时机,小姐已经忙不过来了,这都几天没睡个好觉了。
“军事院培养军官这想法不错,只是这政律院和格物院,老奴就想不明白了,尤其是格物院,实在太耗钱了。”钗嬷嬷也道。
太平接过侍书的递过来的冰毛巾擦了擦脸:“格物院是一定要的,不论战局成败,思想的种子得播下去,文化不灭,民族不绝,即使我们败了,民族也不会停滞进步,这些你们现在不懂,等过个十年二十年,这一批人成长起来了,大概就可以看明白一点了。”
众人大多还是没听懂,但都配合的点了点头:“那政律院呢?”
太平掩下眸:“一文一武,政律院跟军事院的目的基本是一样的。”
“我们不需要这么多文官呀?”独孤箐道。
“人才的培养储备是不能懈怠的,现在不要,三年后呢?想想姒国那块比大姚小不了多少的土地,一村一县一州一府一省一郡,我需要多少官员……”
何况她的剑既然亮出来了,那就绝不是区区一个姒国可以让它回鞘的,她的野心远比所有人能够想象的更为庞大……
“主上确定三年后她们一定撕毁合约打过来?”
太平淡淡一笑:“三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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