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好的。〃
于是我赚了一件毛衣。但是我十天没看见蔡小姐了,她一定还在学校里,她要教低班的学生。
我去学校看她。她在地理室里坐着。
我在操场那边的窗口张望她。她没发觉。
她低着头改簿子。穿著一件黑色的半截裙子,咖啡色的丝袜。她有漂亮的足踝,那种孩子气的半跟鞋非常适合她的。她的衬衫外面罩着件小背心,又是黑色的。
课室里没有人,这一定是她的空堂。
我站窗外有十分钟之久。
然后,我敲敲玻璃窗,她抬起眼来。第5章
〃哎呀,〃她轻轻说,〃请进来。〃她放下了笔。
窗口很低,有时候我们男孩子从窗口爬进课室,但是我想这是不礼貌的,故此我兜了一个大圈子,从门口进去。
蔡小姐站了起来,她问我,〃有空来走走,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不是她的学生了,我毕业了。
我的态度比较轻松一点,我说:〃我来看你。〃
她指指身边的椅子,〃请坐。〃她微笑说。
〃谢谢你。〃我说。
〃考试之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她说:〃很多学生,一毕业便忘了老师。〃
我飞快的说:〃我是不会的。〃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们考得好不好?〃她很关心的问。
〃很好。〃
〃我看过题目,不是太难呢。〃她说。
我说:〃然而考得好又怎么样呢?〃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有点象玛丽。
〃我的意思,我们将来很少用得游这些功课。〃
〃但是功课不是要来用的,学习是为了兴趣。〃蔡小姐说,
〃我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坦白的说。
〃但是你会修车,你学修车,是为兴趣。〃
〃哦,那个,那当然。〃我笑了,她还记得。
〃功课又有什么两样呢?〃蔡小姐问:〃你们觉得读书辛苦,大部分是怕考试,但是读书也是学习。〃
〃你这样一说,所有的功课倒比较没那么讨厌了。〃
我与她慢慢的谈,蔡小姐是这样的有主见。
但是她辩说的时候,语气却一点也不激烈。
她说:〃你们将来升学,更不要为文凭,为的是自己。〃
〃很少人为自己而活,通常是为社会——〃
〃不要怪社会,〃她笑,〃我听见太多怪社会的话了。〃
〃但是这该死的社会,它象圈套一样。〃我说:〃每个走进去的人都渐渐失去了纯真。〃
〃人组成社会。〃蔡小姐说:〃你保持你的纯真好了。〃
〃他们会说我神经病。〃我抗议的说。
〃让他们说好了。〃
我低下头夹,〃但是你很洒脱,我做不到。〃
〃我并不洒脱。〃蔡小姐微笑,〃我常常想弃粗布裤教书,但是为了他们,我也屈服了。〃
〃你真想?〃我笑。
〃是的。〃
〃我多么想看你穿那种衣服。〃我说。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那样打扮。〃她说。
〃你还是很年轻。〃我说。
〃比你们大多了。我是教师。〃她答。
〃你实在是喜欢教书吗?〃我问。
〃是的。教师很伟大。假如我不喜欢教书,我可以选择别的工作了。〃她说。
〃但是——原谅我蔡小姐——很多人教书是为了饭碗。〃
〃那么他们也是对的。〃蔡小姐说。
〃什么?〃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那有什么分别呢?只要他们是好教师。〃蔡小姐说。
我呆了一会儿,〃是的,你也对。〃我颓丧的说。
〃年轻人总是要求很高的,我不怪你。〃
〃为什么当我们年轻、没有能力的时候,要求反而高;等我们年长而可以改变生活的时候,要求反而低呢?〃
蔡小姐笑,〃你问得这样多,其实一般年轻人的要求也相当低,只是你特别一点而己。〃
〃他们要求应该高一点。〃我终于说。
〃你不可以逼他们象你这样。一些人每餐吃三碗饭。〃
〃我吃一碗。〃
〃如果人家逼你也吃三碗,你多么痛苦。〃
我笑了,〃我学了很多,谢谢你。〃
〃其实这一切,你慢慢都会知道的。〃
〃怎样知道?慢慢从生活里学习,是吗?〃
〃是的。〃
蔡小姐此刻是一个最好的朋友,她很布耐心。
我看看她漆黑的头发,心里感触之大,无出其右。
〃如果我可以象你这样,多么好。〃我说。
她摇了摇手,〃不要象我,我有什么好呢?〃我怎样告诉她呢?关于我对她的想法。蔡小姐永远不会知道她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我不会说出来。
〃你会继续升学吧2〃她问我。
〃是的,我在办手续。〃我答。
〃好好的干。〃她说。
〃我会的。我可给你写信吗?〃我问。
〃好的,太好了。〃她说:〃我喜欢看学生的信。〃
〃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她笑,〃或者隔了许多年,你成了大学教授,可以回来看我。那时候我真正老了,但是你还可以回到这间课室来,坐在原来的位子里。〃
她说得这样温情,我的鼻子险些发酸。
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我看着蔡小姐。
这种熟悉的上课铃,由校役按出来,每天七八次。
〃二年级的学生就要来了。〃蔡小姐说。
〃是的。〃我说:〃让我为你服务一次。〃
我走到黑板面前,把短粉笔扔掉,从抽屉里拿出长粉笔,一排地放好。我把毛巾洗干净,仔仔细细替她擦好了黑板,
这时候,学生已经鱼贯进来了。
我看着蔡小姐,我说:〃再见。〃
〃再见。〃她说。
我走出她的课室,替她掩上了门。
这样的事情,我奇怪我是否会再做一次。
我已经够大了。几个月后,我会在外国。
我甚至是否会再见到蔡小姐呢。
我的心忽然疼起来。
有人不相信〃心疼〃这个形容词,他们福气很好。
但是每当我想起蔡小姐,我的胸口就牵紧似的。
我叫这种感觉〃疼qi书+奇书…齐书〃。它不象刀割,但也够受的。
我回家。
我觉得我们都长大了。今天我竟这样镇静。
盼望得太久的东西,最好不要得到。
在想象中,它常常是好的,其实并不如此。
事实上生活就是生活,并不是做神仙。
妈妈说:〃你今天气色很好。〃
〃别说这种话,一个人哪里有甚么气色?你那种口气,象个看相的。〃我说。
〃你越来越会批评妈妈了。〃她笑说。
我也笑。
〃玛丽来了,你们和好如初了吗?〃
〃我们没有不和呀。〃我说:〃你听谁说的?〃
〃小鬼!别跟妈妈要花样了,爸有话与你说。〃
〃他下班了没有?〃我问。
〃还没有呢。〃她说:〃他替你把学校联络好了。〃
〃他们收我吗?〃我很紧张,〃是好消息?〃
〃要看文凭算学分的。傻瓜,但基本上问题。〃
〃那就行了。不知道为甚么,最近我觉得爸可怕。〃
〃你爸也说你可怕,那就行了,你们父子思了相互恐惧症,怎么办?〃妈摊摊手。
〃等我走了就没问题啦,你们又可以去再度蜜月,又可以清清爽爽两个人,又可以——〃
〃见鬼!〃
〃妈,你短短时间内已经说了两个'鬼'了。〃
妈喜欢我这样跟她逗着玩,她是乐观的人。
〃但是母亲,〃我说:〃请勿为我去留学而劳师动众,通知亲戚刊登报纸,那真是十分恶心的。这种事情,如果可以避免,我一定留在家里,没有甚么荣耀的。〃
〃你这孩子。〃
〃妈妈。〃
〃但是你怎么不替我想想,我把你从一个婴儿带到今天成人,又有留学的机会,我怎么能不庆祝一下呢?〃
我沉默了,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
我想起蔡小姐的话,妈妈大概是吃三碗饭的那种人。
我不要勉强她。这是她的快乐,我不应该剥夺她。
〃好吧,妈妈,你去请一千个人来替我送行吧。〃我说。
〃你这孩子。〃她开心了,妈脸上挂一个甜蜜的微笑。
于是我发觉这世界上,人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专门去迁就人的,一种是享受被迁就。
我想我生下来,就注定要去迁就别人。
想想我得到了些甚么,我实在已经付出太多。
我委委屈屈的侍奉玛丽,又为母亲忍受很多事情。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要等几时才会结束。
也许我会娶到一个老婆,她迁就我。
但是我不会要她那样做,把喜乐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然后我是开心的,我得到了蔡小姐的了解。
这年头,没有了解是活不下去的。
即使一年只有两个格兰姆的了解,了解还是了解。
蔡小姐令我满足,我得到的温情,来自她那里。
妈妈就不是这样,妈妈是比较自私的。
我的脑海里有一幅图画。
一间大酒家,妈请了好几桌酒。
周围有人在打麻将,有人玩扑克,赌声震天。
而我傻傻的,象个新郎似的坐在那里接受恭祝,穿了套西装,象个木头公仔。
一切因为我要出国留学了。一年有几百个学生去留学,而我妈偏偏就爱搞这一套。
我想不明白。
她是毫无疑问的一个好女人,但是我想不明白。
我自觉本身相当蠢。我真的很替自己难过。
但是母亲的确只有一个孩子,而那是我。
所以让她去吧,我告诉白己,这也许是她毕生的快乐。
玛丽说:〃你还不去买衣物吗?〃
〃你们女孩子所知道的,只是穿甚么衣服。〃
玛丽笑,〃一个女人,除了说这些,还可以说甚么么呢?一部分人认为女人根本不必发表意见,另外一些人认为女人是永远错误的。〃
〃你是这样的聪明!〃我大声的说。
玛丽掩嘴笑,〃是的,最聪明的女人,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很蠢的样子。〃
〃我讨厌这种虚伪。〃
〃但是你怎么知道她是虚伪呢?你根本分别不出来,你还以为她弱质纤纤,虚心问你讨教呢,你们男人又是如此粗心,是不是?〃玛丽问。
我呆了一呆,〃是的,女人是很有办法的。不过蔡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并不掩饰。〃
〃也许她是,但是你怎样知道呢?〃她反问。
〃我看得出。〃我辩说:〃我有眼睛。〃
〃不不,〃双丽同情的说:〃你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年头,你根本不能相信你的眼暗。〃
〃玛丽!〃我大为震惊,〃你是几时开始丧失你的天真的?〃
〃我学习的,每个人都会迟早学会的。〃玛丽说。
〃我不喜欢。〃我摇头,〃我喜欢相信人。〃
〃但是你会吃亏,吃了亏会学乖。所谓乖,便是不再信任人,不再天真,不再纯洁。〃
这个时候,玛丽坐在窗前,风轻轻的吹她的头发。她说这种话,很自然的样子,娓娓道来,神色自若,我便知道,玛丽不再是那个脸上长小庖庖、一碰会哭的女孩子了。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玛丽。〃我叫她一声。
她抬起眼来,眼睛里一点自卑、一点畏怯都没有。
她是长大了,她与以前完全不同。我低下头。
我失去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些比玛丽还宝贵。
〃你很奇怪,〃她微笑,〃你还是象孩子…样。〃
〃是的。〃
〃你还是喜欢蔡小姐,是吗?〃她问。
我一呆,〃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你爱她,不是吗?〃她很镇静的问。
我的脸一热,我的声音忽然很小很小。
〃你怎样知道的,你几时知道的?〃我问她。
〃傻小子,我一开头就知道了。〃她微笑。
我结巴巴的指着玛丽:〃什么,你——〃
〃是的,你以为你脸上的表情,瞒得了很多人?〃
玛丽斜斜眼的看着我,分明是在嘲笑我。
我的天——
而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傻女孩子,啊,我的天!
我到今天实实在在的明白了,凡是以为对方傻的人,自己才是第一流傻子。
我的天,我完全上当了,我真傻。
〃我知道你喜欢蔡小姐,但是我替你保守秘密。〃玛丽说。
〃你真的没有告诉过别人?〃我问她。
〃没有。〃玛丽说:〃我不会的,我处处为你着想。〃
〃谢谢你。〃我摇摇头,〃不过现在也没有关系了,我们都毕业了,而我以为没有人知道。〃
玛丽微笑,〃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呢?〃
我看了她一眼,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一个很富经验的人知道我的心事,不稀奇,但是玛丽,玛丽也看得出,难道我的脸象本书一样?
我得好好照一照镜子才行,研究一下自己。
这件事情真是叫我啼笑皆非。
我猜我不是一个能干的人,唉。
但是我大笑起来,我忍不住好笑,笑我自己。
玛丽问:〃你不生我的气吗?〃她看着我。
〃怎么会?你很滑头啊,看不出来你是那种人,但是你总算替我保守了秘密,是不是?我感激你。〃
〃奇怪,〃玛丽说:〃我实在不忌妒蔡小姐,她的确是一个好女人,她应该被很多人喜欢的,我常常这样说,你听出来吗?〃她眼睛闪了一闪。
〃没有,〃我毫无表情的说:〃我听不出来。〃
〃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你喜欢美美吗?〃她又问。
〃不喜欢。〃我说:〃我一早说过的了。〃
她松一口气,〃那就好了,我真傻。〃
〃你这样紧张作什么?〃我问:〃我们也不过是朋友。你不要误会你与我有特殊的关系。我觉得你很奇怪,玛丽,一直想东想西的。〃
玛丽脸上忽阴忽晴的变了几下,她不出声。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实际上有一点太聪明了。
太聪明的人会计算别人,讨太多的便宜。
连玛丽都这样精明,叫我应付不了,何况是别的人。
我到社会上去,会给人当小猪一般的吃掉。
但是从此我对玛丽改观,并且冷淡下来。
这样的女孩子,可怕,太成热了。
不过妈妈说这是优点,〃如果每个人都象你这样,糟透了。〃
他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反而是我不对。
这是少数与多数之争,多数是一定胜利的。
我这种少数天真人等,命运如何,不问可知。
我不再去找玛丽看戏,我不再打电话给她。
我宁愿一个人逛马路,做我自己的事。
通常我拣有太阳的时候才出去,一个人走完一条马路。
我将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多看看它。
这城市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只是这些人。
这些人可怕。
而我想大概每个城市里的人,都很可怕。
从这里到那里,环境始终是不变的,人世不变。
变的只是地点。快乐的人,到哪里去都快乐;不快乐的人到哪里去都不快乐,这是真理。
既然蔡小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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