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骐没有答腔。他了解,柳老在问怎麽办的时候,其实心里早预备了答案。
「我预备给昊然相亲。」柳老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问:「逸骐,你说是高董的女儿还是林立委的侄女和昊然相配些?」
萧逸骐还是吓了大跳:「给昊然相亲?有这必要吗?他才二十五岁啊!」
「才二十五岁就天天找不同的女人,还不如给他找个固定的女人,好挪出一分心放在公司里。等以後家庭事业两头都稳定了,逢场游戏的机会多的是。他是男人又不是女人,还怕大个几岁就没得玩了吗?」
「现在让昊然结婚毕竟太早了些。」
「不会。我快六十了,昊然早点给我生个孙子,我还来得及亲自培养。」柳老摇头:「对於昊然,我早绝望了。这话我不会说给别人听,但你最清楚不过。从十八岁起你就待在他身边,他是哪块料子,没人比你更了解,我怎能期待他继续我的生意?……」
萧逸骐望向百叶窗,忖测着今天会不会下雨。柳老还在说着:
「……等他结了婚,我计画安排你出国进修。国家地点你自己决定,如果是我们分公司所在的城市最好,不是也不要紧。我准备好了,等你几年後回来,我便一步步退到幕後,公司名义上交给昊然,实则由你全权负责,我对你有信心,在我孙子长大以前,你一定能把我们公司推上更高的境界……」
「你不要让我失望。」柳老最後说,同时含笑握了握萧逸骐肩头。
一切,就是如此轻易。萧逸骐的生涯顺遂得让他从不需要苦恼。多少人羡慕。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里,专属的私人电话答录机红灯一闪一闪。
「你会找到丹丹吧?」是骆小枫来自国外的留言。声音里的那把急切与期待,不由得让萧逸骐忆起骆小枫拿着她的结婚喜帖给他之日,离去前抛下的那句:「你会阻止我吗?」
他没有阻止她,也没有参加婚礼。实非他刻意躲避,而是骆小枫婚礼当天,他必须出差,理由再简单不过。但让他至今纳闷不解的是,另觅归宿的人分明是骆小枫,偏偏周围的人都视他为负心汉,包括骆小丹。「因为你从未费心追求她,所以也从未珍惜过姊姊!」骆小丹曾经如此指责他。
萧逸骐取下眼镜,举手抹着脸,立刻感觉到淤青的疼痛,疼痛加速了那只凶悍的白色大鸟在他心头飞旋的速度。随着孟少玮,那似曾相似的蓝色天使,古哩古怪的红色太妹,以及清晨时分的一场混乱也一并钻进他脑海里,让乏力的脑细胞更为虚脱。
混乱。不只场面混乱,连他的心,从那时起也呈现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偏偏他又无力抗拒当时情形一再於脑中重演。。。。
正当萧逸骐准备在叁秒钟内让自己从这疯女院中彻底消失,并发誓此生永不踏入时,却听见孟美缨以温柔的声音安慰那叫阿芳的女孩:「你这是何苦?你的未来还很长呢。这样自残除了给自己更多的伤害,让我们爱你的人痛心以外,哪有好处呢?你爸妈明天一早就会来接你回家 」
女孩一听,猛地抬起惊慌交集的面孔,豆大的眼泪颗颗滚落面颊。
「阿芳怎还敢回家?」白晴晴端着茶走来,在旁说:「她不是说只要那个人面兽心的叔叔还住在家里一天,她就算是死了,鬼魂也不会飘回去吗?」
「璎说看阿芳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下午打了电话给阿芳爸妈,把她叔叔对她作的事给说穿了。」孟少玮道:「我们还打算今天打烊以後好好跟阿芳聊聊,劝她想开一点,谁知道……混蛋,究竟是谁给她的药?」
阿芳此时似已清醒几分,一边啜泣一边小声说:「是文郁给我的。」
「方文郁?很好,缨,下次再见到她,你不要阻止我赏她几巴掌!」
「玮,你别冲动。」孟美缨说。
「你不要忘记我们才帮她找了工作不到两天,她就偷了钱跑掉了!我看她准是又跑回她那男人身边,继续出卖自己当他赌本,作贱自己让他践踏!」孟少玮捏着指节作响,牙齿也咬得死紧,「妈的!文郁到底要执迷到什麽时候啊?她自己不清醒,我们不管再帮她多少次也没有用啊!」
「我不要回家啊,美缨姐,你别赶我走啊!」女孩胀红了脸庞,声声抽噎地道。
「我哪里是赶你呢?傻孩子。你母亲在电话里还哭了呢,她跟我保证,绝对会把你叔叔给赶出门,不会再让他有机会和你独处的。」孟美缨柔声安抚她:「这种事本来就该让你父母知道,怎能让你一个人摆在心里煎熬呢?你放心,明天回家以後一切都会没事的……」
萧逸骐似若被人用力打了一拳,完全阖不起嘴来。他原先见女孩一脸凄厉的神情,还以为她吃药吃疯了,现在听出原委,再看看她瘦小的身子和满面的狼狈泪痕,他心里忽地涌起一阵怜悯与不忍,而微微作痛起来了。
孟少玮瞅了他一眼,彷佛透视了他此刻的心情,而对他说:「你现在了解阿芳这个『问题』少女是哪里来的了吗?你只看见她们表面的问题,而没看见隐藏在她们背後的问题。」
「可是你们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呀!」
「废话,我们又不是神,只能尽力劝她们,帮她们平复心情,接济一点小钱或找工作等等,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帮助她们。」她用讥讽的语气说:「至少,在小问题演变成大问题之前,让她们暂时住在我们这里起码好过露宿街头,喝几杯酒醉一宿也好过缺钱而下酒廊陪酒卖身吧?」
「但你们为什麽要做这些事?这些似乎是社会工作人员的工作吧?」
「因为我们同样是女人。女人和男人不同,一小步错,终生都被误。」她冷笑,「没理由只有社工才能对她们施以援手吧?这样自私的想法只有你这种不视愁滋味的人才配拥有。」
萧逸骐困难的吞 一下,孟少玮轻蔑的口气让他无言以对之馀,却也无法理解以她的年纪怎麽说出如此深刻的话?他在诧异之馀,有震撼,有感动,也有迷惑。整夜没睡直到现在,萧逸骐已经精疲力竭,但不只身上的伤痕隐隐作痛,就连心口也在诸多回想中不断产生微妙的震动而让他心神不宁。
他揿下电话交代秘书事项。
「拿昨天的业务会议报告进来。」迟疑半晌,突来而强烈的疑惑像针刺似催促萧逸骐开口问道:「沈小姐,你觉得我是个……对周围人漠不关切的人吗?」感觉到电话里的秘书那份不知如何应对的困窘,他苦笑道:「没事了,当我没问过吧。」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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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班之前,萧逸骐接到孟少玮的电话,说已经找到骆小丹了。他松了口气。「好极了。请你叫她快点回家,或直接把她送到医院里去也可以。」
「你这是甚麽话啊?」孟少玮傻了。
「她不是叁岁孩子,当然可以自己回家。何必多花一个人的时间接送她?」
「你不是她的监护人吗?监护人是作假的啊!」
「孟小姐,请你实际点好吗?我如果去接她再送她回家,要花上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遇上塞车可能会变成两个半小时,而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因此我建议让她自己回家 」
「这不是她能不能自己回家的问题!」孟少玮打断他:「这是你对她的关心程度究竟有多少?萧先生,你根本不够资格当她的监护人。」
「好吧,如果她实在不肯回家的话,那我也只好过去接她了。」
「只好?」孟少玮怒道: 「照我说你『绝对』要过来一趟,和丹丹把话说清楚。否则我不会把她送回家或医院或任何鬼地方,我会带她去你公司找你,而且在上班时间,到时候不要说我在你同事面前没给你留面子。我怀疑丹丹的姊姊怎麽会请你作她的监护人……」
她一骂就是十分钟,萧逸骐甚至可以听见她牙齿摩擦的声音。
於是下班之後,萧逸骐只好带着一身的疲惫,再次来到美少女酒吧。不幸一进门便迎上端着盘子在帮忙的白晴晴两道怒火燃烧的视线飞来。
他闪身避过,在人群中找到正忙里忙外的孟少玮,问:「丹丹人呢?」
「逃了整夜可让丹丹困呆了。」孟少玮说:「现在她和 在我们家里休息,等会儿就过来。」
「是你妹妹找到她的?」
「是啊。 下午总算不辱使命,把丹丹丫头给押回来了。」
他僵住眼。「你是说,你妹妹从昨夜出去找,直到今天下午才回来?」
「对,如果我们要 找人,她在找到人以前绝对不会回家的。」
萧逸骐惊诧到忘记言语。那脸上带疤的太妹只不过说「懂了」两个字即离去,听来让他毫无信心,原来这两字竟已代表了她不找到人不回来的誓言吗?
他怔了片刻方回神道:「谢谢你们。」
「不用谢,因为你得义务帮忙。 不在,我要掌厨,晴晴一个人忙不过来。不过你可以选择要洗碗还是端盘子。」孟少玮的语气直接到没有他反驳的空间,彷佛不照作便是死路一条。
萧逸骐闭了闭眼,觉得自己走上贼船,被海盗婆子当成奴隶了。为了避开在外场帮忙的白晴晴那没头没脑的敌意,他遂卷起衬衫袖子,在厨房里帮孟少玮洗杯洗碗。
「你的动作很快呀,不错。看你外表我还以为你是大少爷呢。」
「你这是讽刺还是称赞?」他看着她问。
「我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那麽,事实是,十几岁时我曾在餐厅打工,并非你所谓的大少爷。」萧逸骐犹豫了几秒後,问:「昨天那个女孩子……没事了吧?」
「你是指阿芳?她跟爸妈回家了,我相信她没事了。」孟少玮说。
「太好了。」
萧逸骐吁了口气,脸上漾起安慰的表情波动,开展了一朵温暖的笑容,洗碗的工作突然变得格外轻松起来。
洗好碗走出厨房时,他看见孟美缨和孟少玮在吧台处,围着一位十五六岁,学生模样的小女孩说话,叁人表情都显得凝重。
「我依然希望你能和爸妈好好沟通商量再说。」孟美缨劝女孩道。
「我妈会把我杀了。」女孩双目红肿,抽着鼻子说:「她啊,反正有风吹草动就先打我一顿再说,要是知道我有了,准把我腿给活活打断。」
这话让孟少玮的眉眼之间结了霜,声音却着了火:「但她毕竟是你妈啊,你在这种时候只想到怕被骂,真孩子气!」
「她本来就是个孩子啊。你这麽凶对她说话作什麽?」孟美缨说。
「为什麽不说?她就是缺人说才会变成这样!」
「你说的也许没错,但,她现在需要的是支持,不是非难啊。」
「可是,缨,她才十六岁,你自己也说她只是个孩子,难道还要她去当另一个小孩的母亲?」孟少玮表示坚决的反对。
「如果她能得到家人的支持,这未必不是一个选择。」
「即便如此,你当然清楚她接下来得承受多大的担子。」孟少玮哑声道,「她的一生将不再是她的一生!」
孟美缨嘴唇抖了两下,抖掉几分红润。
「是的。我『当然』清楚。只要拿掉,以後什麽辛苦都不用吃了。」
「缨,你知道我无意隐射什麽。」
孟少玮感觉内疚像只小虫 咬着她的心口,但她认定自己没有说错。她的坚持和孟美缨的难过在空气中对立着,僵持着,最後是她的内疚和姊姊的忍抑获胜,空气终於软下来。
孟美缨垂下眼,细微的叹了声:「到此为止吧,我们谁都别说了。」
与今天的这场小争执类似的情景,这几年中重复过好几次,可以说,每当有未婚怀孕的女孩来到酒吧向她们哭诉求助时,这番争执便可能原版重演一次;也可以说,它其实是五年多前,孟美缨与妹妹之间那场激烈争执之延续。
孟美缨忆起当年,孟少玮听说她怀孕时,第一个反应是拳头击上墙壁。
好响的一声,孟美缨的心脏跟着一跳。
「到底是谁?你不说,我会去你学校问遍你每一个朋友!璎,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必须说出来那人是谁!我要杀了他!」
「他不是我学校里的人,你问不到的,不用浪费时间了。」孟美缨早料到妹妹会有此反应,因此她始终咬紧牙关,不肯透露那人的名字。
「可是我从来没听说你交了男朋友啊,怎麽会……」孟少玮脸色发白,与她对望了好一会儿,才问:「璎,你被人强暴了?」
「不是,是我心甘情愿的,而且我要生下来。」
「你们要结婚?」她松了口气。
「不,我……我决定要自己养大孩子。」
「你在说什麽鬼话!别说妈不会同意,我第一个就不赞成!」
「我已经决定了。」
孟少玮冲上前摇晃她的肩膀。「你疯了吗?你以为未婚生子很轻松吗?要养大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是用嘴说说这麽简单就可以养大吗?这不像我们在养小狗小猫玩啊!就算是猫狗,一养也是十几年的担子,何况是个人——缨,你要想清楚,这是几十年,是一辈子的事啊,你不能如此不顾现实!」
「如杰有父亲,对吗?」孟美璎突然问道,等妹妹点头,又问:「你告诉我,如杰和他那酗酒的父亲在一起幸福?还是和我们在一起幸福?」
「我相信答案是我们。」孟少玮艰难地说。
「所以说,有没有父亲并不是孩子幸福与否的绝对因素,对吗?」孟美璎趁妹妹还来不及反应时,飞快又问:「你再想,我们也没有父母,不是也长到这麽大了吗?为什麽呢?」
「因为我们有爸妈啊!」
「所以我们过得很快乐,不是吗?因为我们有充沛的爱呀——而这个孩子将会有我、有你、有我们全家人疼爱他,既然如此我为什麽不能生下他?」她用双手抱着自己小腹。「我绝不会杀死他,他不只是我生命的一部份,他也是个独立的生命!」
孟少玮用力摇头。
「不行,我不能让你这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