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和你一起睡了。”因为怕黑,从我小学一年级起,月彩始终伴着我睡,直到两年前李医生说必须让我养成独立习惯之后,我们才分房睡。
“刚分开睡那两三个月,每晚在隔壁听见你的哭声,真想冲进来陪你,可是……”月彩侧过头,微笑道:“还好你熬过来了。”
算熬过来了吗?我真怀疑。恶梦还是不时侵扰我,如果不是你,太阳,我只怕永远得开着台灯睡觉。
“那个太阳,究竟怎么治好你的?”
“嗯……他说故事给我听,每晚每晚,不停说故事……”
“什么故事?说给我听听。”月彩问。
“说了好多好多,一时也记不清。”
“挑个你印象最深刻的说吧。”
于是,太阳,我把海蓝的故事说给月彩听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医院里的每位医师护士,经过海蓝的病房时,总会进去为她打气。“他就快回来了。”他们不断安慰她,要她勇敢支持下去。
大家都知道,海蓝的未婚夫就快要修完学位回国了,大家也都知道,海蓝即使再勇敢,只怕也熬不到情人来看她的那天。
海蓝没有将自己的病情告诉她的未婚夫。她要他专心念书,不要为她中断学业。
“出国念书是他的梦想。”海蓝初到这家医院,为的是肚子里的宝宝。她眼眸灿亮如星,手轻抚孕育着新生命的平坦小肮,款款告诉医生:“我们已经说好,等他回国才举行婚礼。”
未婚夫是道地的穷秀才,海蓝却不是富家千金。大学毕业后,未婚夫当兵,海蓝努力的工作攒钱,好不容易才存够让他出国的费用。
“他才努力呢!天天挑灯夜战,总算申请到奖学金。”海蓝呵呵笑着,对佩服她的医生说:“我只不过需要忍耐几年,他可要努力一辈子——因为要养我和宝宝嘛!”她吐吐舌头,俏皮的声音里漫着是对未婚夫满满的爱恋。
海蓝没有多余的旅费去看未婚夫,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国探她。
海蓝只是一封接一封的信寄去给远方的他,千言万语都是初为人母的喜悦与对他的思念。未婚夫则一封接一封回,千叮万嘱要海蓝保重身子,他会加紧用功好如期毕业,回国与她共赴未来。
“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宝贝孩子。”海蓝去信写道。
“第一重要的是我宝贝的妻,你不好好照顾‘她’,我回来会和你算帐。”未婚夫慎重回信道:“快快填张结婚证书来,我好签名寄回让你去登记。”
“不急。我有你的疼爱,我有你的宝宝,我不怕当未婚妈妈。”
然而海蓝没有当成未婚妈妈。复检时,医生告诉她,孩子必须拿掉。滋生在海蓝胃部的癌细胞,让她毫无可能保住孩子,甚至连海蓝自己的生命恐怕也无保。
“你必须拿掉孩子。你必须住院接受治疗。你必须立刻通知你的未婚夫。”医生看着面色苍白的海蓝,伸手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海蓝眼望着地,轻轻咬了咬唇,很快站稳了脚步。
她答应了医生的头两个“必须”,但婉拒了最后一项。
“我不要让他知道。”
海蓝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大半个胃,在化疗中一点一点失去了她面颊的丰美。写给未婚夫的信仍是一封接一封,千言万语还是宝宝和未来。
“今天宝宝踢我了耶。”
“医生说可以扫瞄宝宝性别,可是我想等到生下来才知道性别,你一定会赞成吧?”
“我今天想了几个名字,你给挑挑。”
所有人以为她疯了,一度想偷偷告诉她的未婚夫,请他快快设法回来。海蓝只怕再挨不久了……’我停住。
“然后呢?”月彩问我。“她死掉了吗?”
我用枕头角揿了下眼角。“你问的好无情。”
“只是故事而已嘛!继续说啊。”
“不要。”我翻身背对她:“明天再说,我累了。”
“你很可恶,说到一半要吊人胃口啊!”
太阳,三个月前你的故事说到这里时,也很可恶地停顿了。
“然后呢?”我匆匆打字追问你。
“夜深了。明天再继续吧。”
2
亲爱的太阳:已经三天没有你的消息了。我query你,你的上站次数不曾增加,新邮件也没看过。你究竟怎么了?我开始担心。请你见信后快快写信来。为了等你,我每天一起床就开机,直到夜深方罢休。
昨夜也是如此。月彩不停摇晃我,追问我海蓝的生死结局。我睡意蒙胧没理她,一会儿她睡着了,我反而又清醒了,下床死守电脑萤幕,希望你会突然出现。
等待中,月彩先前的玩笑话闯进我的思绪,盘旋不休。她说我是个不懂爱情的孩子。我真是如此吗?
我不懂,究竟是什么力量让我如此思你念你,除了爱情?
太阳,太阳,嘴里轻轻唤你,心中深深自问,我爱你吗?
随便选择几个板跳着看,无处不见对爱情的迷惑。
“我恋爱了吗?”“这样算不算爱?”“什么叫爱?”“对爱情绝望”“爱上一个人”“我爱她”“我爱他”……
迷惘从萤幕上的字里行间汇集到我的脑神经末稍,进而攻陷我整颗头颅。我开始头痛了(太阳,希望你能了解,即使等我想出结论的是我不爱你,但此刻为你头痛却是千真万确的,而且很痛。)
翻抽屉找头痛药的声音吵醒了月彩。“你是没睡还是醒了?”她揉着眼睛看闹钟问我。
“嗯。”我边吞药边含糊应了一声,想混过去。
“你在吃什么药?”她眼睛立刻发光。“李医生说这药得尽量少吃,你——”“头痛药啦!”我吼回去。“人家头痛而已!”
月彩噤声了,下床走到我身边,把我的头整个儿搂进她怀中。
“我好烦哪,彩,心慌得好厉害,就像……就像……”
我猛地抽噎起来,“……那时候我一直要拉妈妈出去,我好怕,哭不停,她还骂我,然后起火了,停电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月彩低声说着,把我拥得更紧些。
“什么都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好臭的烟,我咳嗽,妈妈抱我跑,我们跑不出去……”我的喉咙被记忆捏住,我哭喊的声音被黑暗吞噬,我的视线被妈妈的怀抱蒙住,“好黑,彩……”
月彩手掌用力搓揉我背脊,我的呼吸还是畅顺不起来。她急急找出药片硬揉进我唇际。
亲爱的太阳,如果你知道,我在吃药的当儿脑袋里想的是你,你会有什么感受呢?我想到的是,如果你的id突然在此时跃进萤幕中,我肯定会立刻把药吐出来,肯定不会再呼吸困难。
你就是我的药。太阳。
“多告诉我一些那个太阳的事。”月彩把我塞回被窝里,自己坐在地上,头靠在床缘问我。
“有什么可说呢?我连他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少贫嘴。瞧你听见太阳两个字精神就来了。”月彩嘻笑道:“那就继续说海蓝的故事给我听。”
“我说到哪里了?”
“海蓝没有把病情告诉未婚夫,骗他肚子里的宝宝很健康。”
‘不仅如此,海蓝还织毛线,织完宝宝的帽子又织宝宝的背心,她不准任何人通知她的未婚夫。
“他回来对我的病情有帮助吗?”海蓝的发丝不再柔亮,眼眸仍然如星,一闪一闪让所有人都看得见她心中比海还深的爱情。“如果他牺牲学业能救我,那我当然会叫他立刻回来。”她笑着说。
原来她早就明白自己没有救了,她不想多一个人牺牲。尤其海蓝是这么这么地爱他,连他那没有她陪伴的未来,海蓝也一并爱了进去。用她的生命在爱。
算日子该是临盆的时候了,海蓝向一对夫妻“借”到了刚刚诞生的小女婴,央着护士帮她化妆打扮好以后,海蓝笑眯眯的怀抱穿上手织毛衣的小婴儿,留影在底片上,邮寄给“爸爸”。
“爸爸,你看我们的小丫头漂亮吧?她的眼睛跟你一模一样耶。”
“今天我跟小丫头说,爸爸就快回来了,妈妈好想爸爸。”
“我把你的照片贴在小丫头床头,她张眼就能看见你。”
海蓝每天写两封信。一封寄出,一封用回纹针夹了编着号码的小纸条,仔细藏在抽屉里。“万一来不及了,你们得照着号码寄,别混了顺序啊。”她交代好友。
海蓝备下的一大叠信件,只用了十四封。
她的未婚夫兴冲冲下了飞机,见不到前来迎接的妻与女,只有冰凉的骨灰盒,里面装的是海蓝对他热切的爱。’“我不喜欢悲剧。”月彩大叫。
太阳,我那时也是如此对你说:“我痛恨这个结局。”现实世界的悲剧够多了,我不要连听故事都掉眼泪。
“我也痛恨。”你传来这句话后,停顿很久,才又传来:“既然我们都不喜欢悲剧,那我说个喜剧吧。想听吗?远离夕阳?”
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对海蓝的故事印象深刻,因为这是你唯一说过的悲剧故事。自从我说我讨厌悲剧之后,你说的故事都是喜剧收场。一个又一个的笑脸符号夹在你的故事之间,我回传的笑脸也越来越多,直到某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掉进你一千零一夜的陷阱中了。
“你是故意的!”
“什么事故意?”
真是明知故问!我忍不住猜测,也许打从我们第一次聊天起,你便已经计画好这一切了。我猜对了吗?太阳?
“为什么要叫‘远离夕阳’?”初次聊天时,你问我名称的由来。“我以为女生都喜欢黄昏的天色。”
“因为我怕黑。夕阳之后就是黑夜,我讨厌,所以要离得越远越好。”
“但离得再远,夜还是会到。除非你追着太阳飞。”
“我会躲在家里把电灯开得亮亮的。”
“要是停电呢?”
“我有三盏备用照明灯,二十四小时standby。”
你停顿很久后,送来一串“ha”。
“有什么好笑的?怕黑很可耻吗?”我用力打字。
“不是,”你很快传来,“我觉得你很可爱。”
“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我真的很怕很怕黑。怕得要死。”
第二天,你又page我,这次,你的名称改了。
“太阳?”比我的名称还没创意。
“因为你不喜欢黑夜,所以我要当太阳。以后有太阳陪你,你就不用怕黑了。”
你真的从此没再换过名称,我讶异地发现。只要我上线,不论日或夜,总能见到你这为我而存在的太阳。你夜夜说故事给我听,让我即使夜深了也忘却黑暗正包围着我,让我在期待你接下来的故事之中含笑入睡。
亲爱的太阳,你说过你会陪我,会让我不再怕黑,而今你也成功治愈了我,为什么临到末了却狠心倒抽我一鞭,把我打回原型?
3
亲爱的太阳:
这几天生活的很没自我,没有思想,只是极浮面地活着,脸上显示着肤浅而毫不含蓄的喜怒哀乐,心中却没有一丝丝火光,彷佛自己是个不会燃烧的人。
没有烧起来的热情,只有透不过气的压力。有时竟想,平平静静地过去吧。再不要什么轰轰烈烈,什么火里水里了。奇怪这种念头竟没勾起丝毫不甘,只遗憾自己不再年轻了。
把这想法说给月彩听时,又被她打头。“笨蛋,才二十岁就说自己不年轻?我看你是吃得太饱了。”
我真笨吗?若是,也是从小被月彩打出来的。
“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给我睡一天觉,晚上回来你要笑给我看,听见没?”她好凶。
我用两手拉扯开嘴唇,笑给她看。她又击了我一拳才走,剩我一个人在家里,陪着那架没有你笑脸的该死的电脑,傻傻发呆。
才呆了几分钟就开始祈祷月彩会因为忘记拿东西而返回。她不让我跟去实在很失策,我一个人在家里反而容易钻牛角尖,也许她晚上回来会看见自杀死掉的我。
不过这话,我只是在心里稍微想想而已,不可能在她面前说出来。因为月彩对自杀两字的反应很激烈。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自杀,不是吃药就是割腕!”
她恨透了经常以自杀作结局的网路故事,“嫌世上病死饿死的人不够多是不是?”
月彩的父母,因为破产而双双用药结束生命。母亲的遗书表示原本想将小月彩一起带走,但终究不忍心,所以将她留在育幼院门前。
去年月彩拒绝前往我们一位育幼院朋友的葬礼。那是个和我们一起长大的男生,因为失恋而从顶楼跳下来。月彩不肯去:“我不要送那种笨蛋上路!”
她噙泪道。
今天是我们另一位朋友的葬礼,她去了,因为死者不是自杀死的。“云青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被车轮拦腰碾过。”她白着脸说:“将近十年没听说他的消息了,怎么忽然传来竟是死讯?”
我原是要和她一起去的,但早上有轻微发烧,她就不肯让我跟。
“反正你不认识他,不用去了,乖乖睡觉。”坦白说,我对此人真的毫无印象。据月彩推算说,我进院没多久,他就被领养离开了,于是我乖乖听话,留在家里,留在一个人独处的孤单里,想你。
亲爱的太阳,我坐在电脑前想了很多,世界上有不把自己性命当性命的笨蛋,也有如云青这样,不惜拿自己一命他人换一命的傻子。你故事中的海蓝(如果真有此人),又是另一种白痴了。
我会是哪种人呢?
前几天才被爱情这两个字给扰得头疼,今天又陷入莫名其妙的低潮中。如果这辈子要继续这样平淡地活着,那还不如救人一命死了算啦,至少死后还留下一身好皮毛。
至于自杀,我倒是从没认真想过,顶多无聊时拿来说嘴而已。我可不想浪费我娘为了护我而牺牲的一条老命哪。虽然同样是育幼院的孩子,我的母亲拿她的性命来爱我,但月彩的父母却不愿为了她而忍耐地活下去。
我不知道哪个比较难,是活着,还是死掉?
月彩说的没错,我才二十岁,还年轻,什么都不明白。连对你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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