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矮身一避并扑向她,两人一块儿倒在雪堆里,她压在他下面猛踢着。
“不!不!我是个好女巫!”她视而不见地望穿他,呼吸急促凌乱。她的光脚打中他的头侧。
“该死!”他紧抓住她踢个不停的脚。
“我在烧!别烧我!火!我的皮肤着火了!他们在烧我,亚力!救救我!”她蠕动着想挣开,用另一只脚踢他。“救我,救我,求你别让他们烧我。”她大声的喘息变成啜泣。
“妳这小白痴!妳会冻死的!”
“不会冻死。着火,火”
“别动!”他以自己的身体钉住她。“妳没着火!”她一径在他下面扭动着,然后就像她的啜泣开始得那么突然,她变得静止不动。
他摇着她。“醒来!”
她动也不动地任他摆布,皮肤冰冷。
“小苏格兰!醒来!”他紧抱住她并摇晃她。“是我,是亚力。”
她没动。
“妳的亚力。”他柔声说道,又摇她。
还是没反应。他将脸颊贴在她光裸的胸口,冷得像冰一样。他屏息倾听任何心跳的声音,却只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什么也没有。他闭眼集中心神,寻找任何生命的迹象。
缓慢、浅促的一拍,还有一丝他祈祷是呼吸的气息。
他笨拙地爬向她的衣服,即将麻痹的手臂挟着他的公爵夫人。积雪愈来愈深、愈安静,就像他冻僵的妻子般诡异而骇人。
他猜想着她会不会死,而他也一样。
他挥开这个念头。一个公爵绝不会因在雪中迷路而死的,至少不是贝尔摩公爵和他的公爵夫人。他拾起她的破衬裙用力抖一抖,然后挣扎着为她穿上并拉拢。
接下来是她的湿长衫。他将之由她的头套下去,费劲地替她穿好。她吸饱水的头发就像是一团褐色的冰,她的皮肤也开始泛青了。他把皮斗篷自雪里扯出来裹住娇小的她,结果自己却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接着他突然想到不知何时她已不再颤抖,而直觉告诉他那并非好事。
他双手颤抖地抱着她回头找她的鞋袜。在雪中挖出冻硬的袜子并为她穿上后,他又拚命找着她的鞋,彷佛那鞋代表着他们生还的机会似的。他必须找到它他必须必须他一面诅咒着一面挖着积雪,终于摸到埋在下面的鞋。他倒掉里面的雪,按摩她僵冷的脚再将之套入冻硬的皮鞋内。他拉开斗篷,俯视着她寂然的脸庞。
“别死,妳不能死。妳是贝尔摩公爵夫人,妳听见我的话了没?妳不会死。”他抱着她挣扎着站起来,沿着大路走去。
亚力奋力爬上一座雪深及腰的小丘,他的牙关打架、浑身颤抖,但涉雪前进却使他汗如雨下,而遇冷在他头上、双臂及背后结成冰的汗水只使他感觉更冷。
他真想大叫,但他是个公爵,而身为公爵是不能也不需要显示情绪的。
疾风依然有若一道道冰寒的长鞭,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事物都冷──甚至是他父亲严厉、冰冷的声音。
“你是继承人,亚力。”他父亲这么说。“有一天你将成为贝尔摩公爵,而贝尔摩公爵是绝不哭的。你不需要任何人,明白了吗?一个贝尔摩公爵是不笑的,只有那些软弱的傻瓜才有情绪。你是贝尔摩家的一份子,而贝尔摩家绝没有傻瓜。你是贝尔摩家的人贝尔摩”
亚力突然全身僵直,那在他脑中回响的、冰冷的声音使他感觉彷佛他严苛的父亲还在他眼前似的。他睁开眼睛,眼前却只有一片白茫茫。又开始下雪了。
他的胸口突然一紧,头部作疼。他累了,比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累,但他却不能──不会──睡觉或停下来。
疲惫至极的他脚下一滑,便滑下另一面斜坡。一直到坡底停住后,他还是抱着他的妻子。他颤巍巍地吸口气并合上眼睛,头歪向一边,向疲惫与大自然屈服了。
一声遥远的铃声刺穿他仅存的意识。“这里,”他无力地喃喃道。“贝尔摩我们在这里。”他必须睁开眼睛,但它们沉重而冰冷。,他想吞咽却找不到力气,连他的喉咙都是干冷的。
他又听见了铃声、牛哞叫的声音和其它模糊得令他以为只是出自他的想象的声音。他试着抬起沉重的头,却感觉不到他头部的肌肉。他没法移动。
他们就要死了──贝尔摩公爵和公爵夫人,冻死在不知名的荒野。
大脑深处的某一部分在抗拒着这不可避免的结果,拒绝放弃。如果他放弃了,那么他并不比当年在他父亲冰冷、不留情的眼中根本不够格作贝尔摩公爵的孩子强到哪儿去。
他设法移动头,张嘴咬了一口雪,任其溶化并流下他干涩的喉咙。以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他抬起沉重无比的头,命令他的眼睛睁开。
什么都没有,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白。
他再度觉得听见牛铃声,于是深吸口气又摇摇头。然后他看见了──一幢老旧的小客栈的窄窗流泻而出的金黄色灯光。
“上帝,小苏格兰,是客栈”他抱紧她朝客栈的方向爬了几呎,然后挣扎着跪坐起来,却又趴倒在她身上。
她呻吟起来──虚弱、气若游丝的呻吟,但终究是货真价实的呻吟。
“我们找到客栈了,快醒来!天杀的,老婆,快醒来!”
他一膝着地的撑起身子,抱紧了她设法站起来。
他颠踬地缓缓前进,沉重的鼻息在他的面前形成一团团白雾,支持他麻痹的肢体前进的是某种他也不明白的力量。
他的肩头撞向坚固的门,它还是关着。他模糊地听见屋内的谈笑与音乐声,遂勉力抬起一脚踢开门,带着一身雪跌跌撞撞地进入突然一片岑寂的客栈。“帮帮我们,”他一径盯着石砌的大壁炉内熊熊的火。“冷火我的妻子”
紧抱着喜儿的亚力一感觉到温暖双膝立刻落地,在崩溃前嘶声说道:“妳是贝尔摩公爵夫人,妳不会死。”
一双强壮的手抓住他的肩膀。“稳住,我扶住你了。”声音是喑哑低沉的。
有人要抱走他怀中的小苏格兰,但他拒绝放开。“不!我得使她温暖,火”
“让开,我来照料他们。”那喑哑的声音说道,那双手停止将他妻子拉开,接着声音的主人又说道:“再去拿几条毯子,把楼上的火生起来。”
亚力听到匆忙来去的脚步声、楼梯板的吱轧声和楼上的开门、关门声,接着他感觉自己被某个硕大的身躯举起来,火焰的热力迎面袭来,几令他无法呼吸,但他知道那正是她所需要的。他将她又抱紧了些。
“这里,坐下来。你得让我照顾她。”
“不!”
“镇静点,阁下。”
冰封的皮斗篷自他的身上被取走,代之以一条温暖的厚毛毯。“别管我,她才需要取暖。”
“那你得放开她才成哪,最好先脱下她身上的湿衣服。”
亚力朝那声音望去,模糊的视野陡然清晰起来,眼前是个鼻大如马铃薯、鲜黄色鬃发直披肩际的魁梧大汉,而且他正以精明的灰眼打量着他。亚力的牙关开始格格作响并且全身一阵颤抖。“我──我会做。”
那人怀疑地瞄着他。“你上得了楼吗?”
亚力点点头试着站起来,却又颓然坐了回去。
那人抓住他的肩。“还是我来帮你吧。”他撑着亚力走上摇摇欲坠的陡梯。“小心你的头。”说着他低头避开上面的横梁。“到了。”他打开嘎吱作响的木门。
房间虽小,但床对面的壁炉倒使室内十分温暖。亚力的思考能力迅速恢复,还有他麻痹的四肢知觉也是。他在壁炉前跪下,让毛毯从他身上落下,把他的妻子放在毯上后,才笨拙地脱下他的手套。“找个女仆和医生来。”
“这里没有女人也没医生。”
“天杀的。”亚力抽开他妻子身上冰封的外套。“她需要帮助。”他听见自己声音中的挫折。
“先脱下她的湿衣服。来,我来帮忙。”
“不!我自己来,单独的。”他俯视只裹着一条薄毛毯的她。“还有毛毯吗?”他用自己的盖住她。
门戛然而开,一个留白胡子的矮子捧着一叠羊毛毯进来,走到喜儿旁边放下它们,目光警觉而奇异。接着他便又走出去了。
亚力把喜儿移到那叠毯子上,然后又走到床边扯下床单。
巨人打量着他,说道:“你得脱下身上的衣服才成。”
“我妻子先。”亚力抓住干草床垫想把它拉下来,但针刺似的双手却使不上力。巨人过来帮忙把床垫挪到火边,嘴里喃喃叨念着什么顽固的英国人。安置好喜儿后,他望着她雪白的脸,对盖住他的另一条毯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挣扎着动手要脱下她湿透的衣服。接着他突然停下来,抬起头眼神凌厉地望向仍站在一旁的巨人。“我自己就行了,她是我老婆。”
巨人又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走向门口。为自己笨拙的双手深感挫折的亚力瞪着喜儿湿透的长衫,然后抓住衣襟将之一撕为二。
那人在门口回过头来。“我会给你提壶水在火上热着,你会需要热水的。”
亚力抬起头,只简单地点个头。门合上后,他撕开喜儿身上其它的衣物,再连同袜子一起剥下她的鞋。然后他连忙用几层羊毛毯把她裹起来,只匆勿一瞥她微微泛青的皮肤。他站在那儿,内心充满彷徨无助之感。自从这女巫突如其来地进入他的生活开始,一切都失去了控制。没有一件事是对劲的。
看着裹在层层毛毯中生死未卜的她,他心头一阵揪紧似的痛楚,而某种预感告诉他此后事情再也不会一样了。这念头既无助于他心灵的平静,更无法纾解那种陌生的、不堪一击的感觉。
他弯身想拉掉靴子。那黄发巨人提着一个冒着蒸气的壶走进来,亚力抬眼与他四目相接,那人却自腰间抽出一把刀来。在那紧张的一刻,没有人动。亚力突然意会他们处境的危险,若是在捱过酷寒后却在温暖舒服的客栈内被谋杀,岂非一大讽刺?
一双灰眼几乎像在刺探他的思绪似地打量着他,接着那人掉开目光在亚力身旁蹲下,用刀子划开他长靴的侧面。亚力这才放松下来。
先前那个侏儒捧着一盘子的汤和面包进来又匆匆离去。“那里面有柴火,”黄发巨人指着一个松木箱。“如果没事我就不打扰了。”他大步走向门口。
“谢谢你。”亚力说道──一句鲜少出自贝尔摩公爵之口的话。
“不用客气,阁下。”
他离开后,亚力先俯身倾听她的呼吸,然后才开始脱掉自己身上的衣物并用毛毯裹住自己,再移动僵硬的双腿蹲在他的妻子身旁。
贝尔摩公爵夫人是个女巫,他发觉这是个令人费解的想法。原先他以为离开她几天会使他淡忘那个噩梦,但屋顶上的那一幕却告诉他他正生活在噩梦当中。
自她使他相信事实开始,他的理智便将她视为某种不真实、非人类的存在,然后采取他一向的作法──摒除所有的情感,极度理性地把事情分析透彻。他自知对此已无能为力,他已在证人面前娶了她,而离婚或宣告无效又是绝不可能的。他是贝尔摩家的人,他需要子嗣,需要妻子。他会以他处理一切的方式来待她,负责到底并命令她表现正常,然后他或许便能视她为正常人了。
他轻触她苍白的皮肤,它是冰冷而柔软的。她不是噩梦,她是真实的、而且无论是不是女巫,她是他的妻子。他无法改变此一事实,而上帝助他,有一小部分奇怪的他竟也不想改变。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却以某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方式深受她的吸引。在离开她的那几天,他将之归因于某种魔法或巫术,直到现在。她已命在旦夕,遑论还能施什么魔法,然而他仍感觉得到那股想尽可能接近她的强大吸引力。
他梳理着她长长的棕发,然后轻触她的双颊、嘴唇。是的,她是真的,他娶了一个有着天使面孔的女巫。他望着那张脸庞,轻触她冰冷柔软的粉颊。
她对他的碰触毫无反应。
他又为她多裹一条毛毯,坐在那里望着她苍白的唇、潮湿的棕发及虚弱的呼吸。他不知道时间究竟过了多久,只是坐在那儿注视着她一呼一吸,彷佛害怕他一别开视线它便会消失似的。
对一个英格兰公爵而言,这真是个蠢念头。
他强迫自己起身到壁炉前检查壶内的水温,然后打湿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脸和颈子──这是一件他从未为任何人做过的事──直到她稍微恢复血色。接着他用另一条毛巾包住她的湿发,继续擦拭她的手,注意到她纤巧的手心、手指与他自己的大手截然不同。在她之前,他从未注意到过任何女人的手,而这使他感觉笨拙、有所不同,并且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魁梧及性别。
他走向她的脚,握起它们擦洗并仔细端详,领悟到他的妻子实际上有多么娇小而真实。而贝尔摩公爵柯亚力在他二十八年的生命中,头一次感到完全不知所措。
应塞莫子爵尼尔的要求,第“十”章就此省略。
运气会不好,你知道。
应塞莫子爵尼尔的要求,第“十”章就此省略。
第十一章
喜儿在两个世界间飘浮着,一个是冰冷、充满痛苦的幻觉世界,另一个则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寒冷、痛苦,没有生命、温暖的阳光、气味清新的松树及色泽鲜艳的花朵,也没有亚力。
“小苏格兰。”
她试着告诉他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感觉到他的接近,他拂在她脸上温暖的鼻息抚慰着她。她急切地想移动嘴唇,但发出来的却是破碎干涩的声音。
“什么?”他说道。“我听不见妳说什么。”
“亚力”这两个字自她喉间硬挤出来。
“我在这儿。”
她试着舔舔嘴唇,却徒劳无功。
“等一下。”他说道,接着她便感到暖湿的布在轻拭她的嘴。
“冷,好冷。”她低语道。
“我知道。”他粗哑的声音说道,湿布一径轻拭着她的唇。
“抱着我。”
她感觉到他的迟疑,然后一阵毛毯的窸窣后他便在她身旁了。他将她揽向他颀长的身躯,她可以感觉到他全身每一处肌骨强健的力量与温暖,与她自己截然不同。他没穿衬衫,因此她得以十指穿梭过他胸前的茸毛。他用他的毛毯盖住他们俩,双臂绕住她形成一个保护她的、温暖的茧。
亚力,这回是我需要你的魔法了,她想道。一会儿后她已感到温暖而且强壮起来,彷佛生命力已由他身上倾注给她似的。
温暖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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