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甘然看来只是小事,况且如今他有更关心的要问,甘然皱着眉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苏如绘奇怪的问道。
“皇祖母对你婚事的安排……”甘然沉吟了一下,才道。
苏如绘懒洋洋的往后一靠:“这回回家是个机会,我打算隔两天精神好了,认真与父亲、哥哥们说一说,如今孺子这件事情,我还没告诉他们,一则是他们这两天也忙,二则是我还没想到该是个怎么说法,总之,为人姬妾的事情我是绝对不做的。”
“皇祖母的意思,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够违抗。”甘然嗤笑一声,淡淡说道。
“有自然是有的。”苏如绘却轻笑了一声,“死人!”
甘然倏的抬起头来,看向她,却见苏如绘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刚才那激烈的两个字根本就不是她口中所言一般,不过越是这样,越显得她的认真。
苏如绘安安静静的靠在引枕上,因在病中,她的气色精神都显得不是很好,饶是如此,但那时刻挺得笔直的脊梁与眉宇之间暗藏的傲气,都昭示着她的出身——青州苏氏、大雍门阀,的的确确配着女子宁死不为姬妾的骄傲,哪怕那个人,很可能是未来的皇帝。
“你若求死,皇祖母必定迁怒苏氏,到那时候,岂不累了你的家人?”甘然沉默了半晌,缓缓说道。
“谁还能管病死的人呢?”苏如绘却是扑哧一笑,“姜太医不也回了我病重么?”
甘然呆了一呆才体会过她的意思来,脸色顿时就变了:“你是想这次就……”
“殿下,咱们也是自小一起认识的,你待我一向很好,我与你说实话——这回出宫,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治病,只是为了解顾贤妃的这个危局!”苏如绘漫不经心的拨弄着中衣袖口上的素色纹绣,娓娓道,“想必殿下早就知道,太子正妃必定是霍清瀣,而我最多不过是侧妃,但殿下大约不知道,小霍氏自认家世单薄,她担心日后无法驾驭于我,所以连侧妃的位置也是不想给我的,因着这个的缘故,就出了明光宫之事,有这么一条罪名,就算许了我做孺子,我的父亲兄长,还有家族的叔伯,说不得要为此上折谢恩,我的母亲,伯母、婶婶们,也要进宫向太后谢恩——你说天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么?”
“皇祖母的可怕,在于就算你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却不得不按着她想的去做。”甘然听了,轻叹一声,看向苏如绘,“你挣扎不出她手掌心的。”
“那可未必。”苏如绘头也不抬道,“殿下你是在太后手掌心里被她约束惯了的,我虽然八岁起被养在了鹿鸣台,可小时候在家里,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却都是宠着我的,皇家有皇家的手段,但门阀也有门阀的骄傲,若我能拖延到最后的回宫前,还是无法改变去做那屈辱的孺子,我也不觉得病逝会有什么不好。”
“武德侯与郑野郡夫人不会舍得。”甘然仿佛自语般道。
“他们更舍不得我在宫中忧愤而死。”苏如绘冷笑了一声,忽然轻叹道,“我怎会与殿下说这许多?”
甘然很久没说话,半晌才道:“事情也许还没有那么坏,周后纵然是住着未央宫,但若不是因为皇祖母的缘故,她又怎能与我母妃相比?我看太子对你还是有几分不同的。”
“多少不同只怕还是因为我父兄的缘故,因着西、北两境不安,及北伐的缘故,如今四破军倒是有三破军都与我家扯上了关系。我家如今还稳着,也不过是因为秋狄未灭的缘故,否则的话,皇室安能将这些兵权放给臣子?”苏如绘冷笑着道,“再说太子对我有再多不同——未央宫那位可未必会喜欢我!太后已经让我子嗣无望,周后想必也不介意时候到了前给我准备一壶鸩酒!”
第一百五十三章 筹谋
甘然走的时候雨还未停,不但未停,反倒更大了许多,那沙沙的声音转为嘈切,因着雨大的缘故夜却更凉了许多,窗只开了道缝隙就让三重纱帐后的苏如绘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小声道:“不如等雨小些再走吧,或者我寻个借口让人替你准备些雨具?”
“现在不走就要被看出行踪了。”甘然简单的解释了一句,到底反掩好窗后,消失在了茫茫雨夜之中。
过了大约一刻后,紫染再次进来,已经装束齐整,借着她手中的烛火看到她的脸色也绝不像是困倦的模样,她进来后先把甘然走时打开的那扇窗户关好,又去外面捧了一碗奶羹来给苏如绘垫一垫,这才道:“小姐都与楚王说了?”
“嗯。”苏如绘有点儿恹恹的,情绪很不高,但紫染仿佛没看到一样,依旧缠着问下去:“连寒药的事……”
“我告诉他,我此生都子嗣艰难!”苏如绘说着,紫染就是一惊!
“小姐怎么能这么说!您不是打算托付楚王吗?!”
苏如绘舀了一勺奶羹,慢条斯理的喝完,这才冷笑着道:“就是因为我打算借楚王来做筏子,才要这么说!”
紫染虽然是安氏一手教导出来的大丫鬟,管家上乃是一把好手,但武德侯府的后宅究竟被安氏早先收拾得干净清爽,安氏没过门就得了公爹的眼缘,过门之后,虽然大嫂和婆婆时常为难,可是关乡侯是一直护着她的,而且曜国夫人到现在都没有亲生子,安氏却先生了苏如铁,那之后也逐渐由不得曜国夫人仗着长嫂的身份欺侮了。而武德侯与安氏的感情极好,府里姬妾本就不多,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甚至连个名分都含糊着,在主母面前少不得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由得安氏随意所欲的收拾。
所以这个环境里,安氏纵然是下了工夫调教着身边人的,紫染也晓得许多后宅子里的龌龊手段,也知道该如何预防,到底没怎么真刀真枪的实战过,经验不足,何况苏如绘如今所面对的局势远远不是一个接近清水的武德侯府所能比,因此紫染倒是迷惘了。
听苏如绘这么一说,忍不住小声道:“小姐这话是怎么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姐您这么和楚王一说,回头若让贵妃娘娘晓得了,就算楚王对您……贵妃娘娘那边……”
“霍贵妃若是知道,只怕高兴得晚上睡也睡不着了。”苏如绘只是冷笑着道,“刚才我和楚王的话你在外面还没听清楚么?太后要我做皇家媳妇,但绝不要我的孩子!你道太后都忌惮的事情,霍氏不讨太后喜欢还能够在贵妃位置上一座这许多年,难道也不明白?”
“啊!”紫染被她这么一说才明白过来,顿时惊出了有一身冷汗,失声道,“宫里的贵人们竟如此恨恶小姐!居然妄想着小姐一生不育?!”
苏如绘闭上眼睛,把只剩了小半碗的奶羹碗放到一边,淡淡道:“他们不是恨恶我,是怕我!准确的说,也不是怕我,是怕我身后的苏氏,你想一想,我非嫁入皇室不可,但无论嫁给了谁,只要有那么一丝的皇室血脉,将来诞下孩子,以我苏家的势力,杀父留子,挟幼主令天下……你可晓得了?”
紫染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贵人们怕的是这个!可是那也是说不定的事情,苏家这么多年来辅佐皇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贵人们怎能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猜测这么对待小姐?”
“哼,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苏家伺候皇室再好,从他们来看只怕是觉得那都是应该的。”苏如绘冷笑不已,“至于功劳苦劳,他们说一句咱们还少不得要跟着跪下来谢恩!真是滑稽!还有,你可记住了,千万别和贵人们说什么虚无飘渺,为着保住他们这份富贵权势,那些所谓的贵人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可是小姐,您这会儿和楚王说了您将来不会再有子嗣,若是以后有了怎么办?”这会儿四周都是黛锋密探守护着,不会轻易放甘然这样的再进来,所以主仆两个倒是说的没什么忌惮。
苏如绘此刻谈起女儿家都羞于开口的事情来倒是毫不介意:“那该是多久后的事情?如今最紧要的就是把眼下的难关过完才是,否则还谈什么以后?”
她这会可顾不得什么害羞不害羞,正如她教训紫染的那样,大事当前,谁耐烦去顾那些小儿女情态?
苏如绘揉着额角疲惫的叹道:“太子的孺子我是万万不会去做的,除了太子,我唯一还能指望的就是楚王,只是这楚王怕太后怕的要死,他虽对我有好感,到底也只是好感,也不知道,这步棋能不能下到位置。”
“小姐放心,侯爷和夫人,必不会让您去做那什么孺子的。”提起这件事情,别说苏万海和安氏,就是紫染也非常的气愤,她只是苏家家生子,世代为奴婢的,饶是如此,也还不屑为人之妾,而太子孺子,已经不仅仅是小妾,再往下可是连个名分都没有了,放在妾位里也还是要数上三等的,这种羞辱,苏万海听了之后气得全身发抖,虽然不敢明说,到对皇室的心到底是冷到了极点!
要知道苏万海这一代也就罢了,苏家往上面一点,就是老关乡侯那会儿,今上年幼,太后临朝,当时外忧内患,朝局危险,正是老关乡侯一干臣子竭力扶持,殚精竭虑,这才在卫文刘武去后撑了过来。苏万海至少到现在对皇室并无异心,可是架不住皇室的忌惮,如今居然为了这个缘故,要把自己的嫡亲女儿贬低到了小妾里都是最低的地位上面去,这让自恃门阀的苏万海如何受得住?
苏如绘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事情轻易是不肯告诉父母的,若非此事她自己委实解决不了,所以仔细斟酌下来,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还是这两天的事,苏万海冷静下来后,听了她的计划,反复推敲了半晌,认为可以试一试,倒是安氏很不赞同,因为孺子这件事情,起因据说是霍七提出来的,所以苏家上下,现在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把姓霍的恨得咬牙切齿。
而在苏如绘的计划里,计划最重要的楚王,正是霍贵妃的养子!
“话是这么说,但父亲那样做起来难免直接得罪了太后,虽然说她已经老了,将来的日子难说不定,可是这位太后是什么手段想必你也是有些清楚的,就算死了,留道遗诏下来针对父亲,那也不是什么好事。”苏如绘若是没进宫,听了师傅薛女史说的那句“嘉懿太后,若为男儿当仅在雍太祖之下”的话,说不定还会对这位太后满怀敬意,但现在却是说不出的厌恶。
毕竟,谁都不喜欢被当成棋子任意的摆弄。
“咱们苏家根深叶茂,哪里那么容易摇动?”紫染不以为然道。
听了她的话,苏如绘却不赞同的微微摇头,紫染的眼界,到底只在内宅,还是小了许多,大雍定鼎以来国力昌盛,然门阀世家与庶民之间的鸿沟却远远未消,而且为着皇权的巩固,削弱这些门阀、世家,那也是必行之策。
苏氏现在有苏万润和苏万海,虽然苏万润膝下几个儿子都不太争气,但是苏万海的长子苏如铁的能力却是有目共睹的,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三之代内苏氏将继续煊赫——前提是秋狄不灭。
但三代过后呢?实际上,从大雍定鼎起,历代皇帝没有一个不想收拾着门阀、世家的,这是因为皇室本身就不是什么贵胄之家出身,二则是门阀世家越发强大,已经影响到了皇室的警觉心。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门阀或世家,一个不小心,也许就被选成了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退路
苏如绘与紫染密议后没多久,甘然也披着一身雨水从一条陋巷中钻出,帝都虽然没有宵禁,但这个时候附近也没了人迹,但他还是警觉的四顾了一番,才轻轻抬起手指,放到唇边打个呼哨,片刻后,一辆马车答答的从长街上驶来,赶车的车夫披蓑戴笠,经过甘然也没停,只是伸手把身后的车帘一掀,甘然便敏捷的跃了进去。
“殿下,怎么衣服湿得这么厉害?奴婢早就说过,今儿雨大,还是不要出来了,快快把衣裳换下来吧!”车里的正是当初替甘然给苏如绘送过吃食的那个内监,姓刘,虽然年迈,但手脚却利落的很,借着车中的一盏风灯,忙忙的替甘然换好干衣,埋怨道,“若是感了风寒,可让老奴怎么和娘娘交代?”
“今日在宫外过夜的地方可安排好了?”甘然这会也无心去理他的罗嗦,缓缓问道。
“殿下放心,靠近东城门的那间宅子是老奴亲自乔装买下来的,除了老奴和刘勇,再无第三个人晓得,殿下且在那儿过一夜,明儿一早,赵高自会赶着空车从东门进城,殿下只管选个没人注意的时候上车,对外就是殿下出城游猎误了时间,只得暂歇在城外,没人能挑刺。”刘公公连忙道。
甘然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如此多问一句,其实只是因为刚才听了苏如绘的话心绪难平,有点儿心神不宁的缘故,想要说点什么来平复一下。刘公公这般仔细的解释了一番,倒让他心里平静了一点,随即想起了什么:“母妃可知道么?”
“娘娘自是晓得的。”刘公公先这么说了一句,接着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的道,“殿下,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娘娘膝下没有亲生子,这么多年来,盛宠而无所出,多半是没指望了,怎么说也会认真的为您打算着,何况,咱们虽然安排得仔细,外面赶车的刘勇乃是老奴侄子,城外策应的赵高也是殿下心腹,但万一出了漏子……先告知了娘娘,一则是让娘娘宽心,觉得殿下纵然不是她亲生的,可怎么说是她养大的;二则,若出了什么事,娘娘也能为殿下遮掩一二。”
“孤也没说不告诉母妃,你急什么?”甘然听了,有点无精打采道,“母妃既然知道孤的行踪,可曾说什么?”
“这……”刘公公顿了顿,见甘然看着自己,叹了口气道,“娘娘说,殿下的心思她晓得,却无能为力,因此殿下这么做她并不阻拦,还会帮着殿下遮掩一二,不过,娘娘也请殿下为自己、为娘娘想一想,在大雍,谁能拗得过太后去呢?殿下年少,自制之力难免差上一些,可是这件事情再继续下去,怕是……怕是要出大事的!”
甘然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很久才仿佛自语般道:“没人能拗过太后么……”
他这句话声音极轻,但刘公公和他同在车厢内,却是听得清楚,顿时目中精光一掠而过,流露出一丝不动声色的满意来。
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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