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方话刚说完,她下腹紧揪了一下,她一手撑住肚皮下方,还不觉异样,紧接著,相同的抽动再度发生,她皱拢眉心,笑意渐失。
一股湿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渗出体外,沿著大腿下滑,她杏眼圆睁,反应不过来。“我……有东西……流出来……”
黎方镇定地、仔仔细细地在她周身观察了一遍后,泰然自若地笑道:“别怕,宝宝想出来跟你见面了,我马上叫人过来,你的指定大夫是——”
“黎醒波。”
“可真巧。”他抓了个疾奔而过的护士道:“通知黎医师,这位晏小姐破水了,推张床来,立即到待产室。”
她揪住黎方的衣袖,牙齿在打颤。“院长,您说,我会不会痛死?”
他纵声笑起来。“不会,要相信黎医师。”
晏江不相信黎醒波,当她的收缩频率变得紧密频繁、疼痛排山倒海而来,挥之不去的陌生痛楚让她彻底的失控。
“不生了!我不生了!我要回家!救命……”她打翻了护士递给她的白开水,拳头拼命往产床两边捶打而不觉痛——还有什么比产痛更甚?
“小姐,你没上过生产课程吗?这是必经的过程啊,你这样会白费力气的……别再打了,仪器会坏……”护士试图制住她挥舞的双手。
上课是一回事,真的要生了又是一回事,她终于明白从前听人说过有、人痛起来连丈夫祖宗十八代都可以骂遍,她现在也很想骂人,但是她能骂谁?她只能骂自己,是她自作自受。
“啊!”一阵更难挡的收缩袭来,她痛得喷泪,终于肆无忌惮地号哭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妈妈!”
“小姐,你别乱来,架子倒了!”护士手忙脚乱地将倒地的点滴架扶起。她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能忍痛的产妇,再这样下去,晏江会把产房给拆了。
“护士小姐,我求你!我求你!去找——”她跳下床,猛地拉住另一位整理器械的护士,五指陷进护士手臂。
“找黎医师?他就快来了!”护士咬牙掰开她的利爪。
“别找他,去找根棒子,快!把我敲昏,我受不啦!”她开始尖声厉叫。
“小姐,如果能够的话,我很愿意帮这个忙,但黎医师会宰了我,快回去躺好,你不能下床。”
两个女人联手将力大无穷的她按回产台。
“晏江,你又不听话了。”黎醒波走进来。
晏江的叫声婴儿房那头都能听到。
“我要剖腹生产!我不要自然产,受不了啦!”她四肢踢蹬,没两下就把护士甩脱。
“晏江!”他攫住她手腕,耐性地哄道:“我们不是说好了,自然产对母体、对孩子都有利,你要忍住,力气要用对——”
“住口!你竟敢骗我,还说不疼,你来生看看!”她两手捞住他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拉向自己。
护士们呆立两旁,不知如何是好——竟然有病人敢对黎醒波动粗!
“我没骗你,再忍一下下,麻醉医师快来了,待会儿就帮你做无痛分娩,我先替你检查产道开了几指。”他冷静地拉开她的手,示意护士向前双手制住她。
他走到床尾,撩起产服下摆,才碰触到她的大腿内缘,更强一波的阵痛侵袭,她惨叫一声,屈起膝盖,足尖奋力朝上一踹——
“黎医师!”护士们异口同声地喊出。
她们奔向被踢向墙角、仰跌在地的黎醒波,骇然相觑——不能置信有病人二度动粗!
黎醒波晃晃微眩的脑袋,在护士扶持下勉力站起来,面色铁青,再接再厉走向在床上翻滚的晏江。
“晏江,我答应你,你想怎样就怎样,但是现在先冷静下来,深呼吸,正确地吐纳。”他握住她湿凉的指,想给她力量。
“你别骗我……”像溺水者攀上浮木,她使劲扭住他的领子,恶声恶气道:“我现在就要上麻药!你动作快,伤口别太大,我将来还想穿泳装——”已语无伦次。
“你再不听话,我就在你肚皮上刻花,让你见不了人!”他困难地从被扼紧的喉咙发声。“你们杵在那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护士被眼前互相说狠话的男女震住,一时乱了方寸,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啊!”晏江再度厉叫一声,只是,那声音短促发出便嘎然而止。
她紧缩的拳头松开了,淌满了汗的小脸望著黎醒波,像认不出他一样,下一刻,她摊软在他及时伸出的臂膀上,紧闭著眼。
他拍拍她湿滑的颊——不动了。
这女人,竟然用晕厥逃避了她的痛苦。
他很少这么小心翼翼地、戒慎地,让这软绵绵的小东西躺在他臂弯里,多数时候他将这些婴儿倒过来一提,便直接交给护士,很少再多看一眼。
当护士将这已清洗干净、包裹在粉红色棉巾里的宁馨儿送进产妇恢复室时,他两手一伸,在护士困惑的眼光下接了过来,噙著笑注视正在安睡的小婴儿。
很崭新的经验、很愉快的感觉,小东西全然信任地安躺在他怀中,小小的嘴绽著微微的笑痕,合上的眼线很长,睫毛浓密,眉毛弯长,像晏江。
他忍不住笑出声,胸膛的震动惊动了小东西……皱了皱眉头,眨了眨眼皮,醒了。
缓慢地睁开眼,圆而黑的眼珠朝上方凝视著,明知道初生的幼婴视力尚未发育完整,他仍愿意私心相信小东西是看得见他的。
床上的人儿有了动静,模糊地呻吟,他靠近床畔,审视著晏江,轻唤几声。
她悠悠转醒,一时间还不能意会身在何处,只呓语了一句:“不疼了。”
“孩子都生了,当然不疼了。”
这一句让她真正从半梦半醒问归魂了,她愣愣地看著他,虚弱而迟疑地问:“我直接跳过那一段了?像作梦一样,真好。”
他按了床边的控制键,让她上身随著床铺前倾,与他面对面。眼前这个恢复了天真柔和的女人,和阵痛时的疯狂判若两人。
“不想看看孩子吗?”他将孩子举到她面前。
“呵,好小,好好玩!”她惊喜地搂抱住,发现手腕还在进行点滴注射,婴儿的身体又柔软,不好摆弄,怕弄疼了孩子,又交还他。“你抱你抱,我看就好。”
她有些手足无措,但看起来是开心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孩子身上,笑咪咪问:“眼睛很大,你说他像不像我?”
“像。”他肯定地点头。
“那就好。他多重?”
“二千九百公克,你吃得一直不多。”
“没关系,我可以把他喂胖。”她信心满满的笑。
他有些出神地看著这对母子,夕晖中,晕黄的光线错落地洒在他们身上,他未曾像此刻感到如此安适宁静过,像完成了一件悬念已久的事。
“抱歉,宝宝喂奶时间到了。”护士敲门进来。
晏江眷恋不舍地看著他将孩子交给护士,笑意满满。
“你多休息,腹部的伤口要一阵子才会复原。”他拂开她额前的发丝。
她垂下眼,若有所思。“谢谢你,孩子出生了,你不用担心我了。”
“我会找人替你作月子,你第一个月尽量别动。”
“那……满月后,你不会再来了吧?”她笑容维持著,她不该在这时候问,她身体的麻药未退尽,还是虚软的。
“你有任何问题,我还是可以帮你的。”他在床边坐下,她问了一个他未思考过的问题。“我们是朋友不是吗?”他握住一缙她胸前长发。
“如果你的好事期限到了,可要先告诉我,让我有心理准备。”她倾著头,状若轻松的说。
“你也该面对自己的问题了。什么时候要告诉乔淇?”
她僵住,撇开脸。“你说,他会相信孩子是早产吗?虽然宝宝并不胖。”
“你需要我帮你向他保证吗?”
她缓缓掉回视线,细看他的模样。“你果真是个好人。不过,我已经懒得撒谎了。这几个月来我发现,没有乔淇,我总还能活下去。况且,我这么迷糊,可能很快就自己拆自己的台了,到时候再离婚,很麻烦的。”
他不发一语的聆听,脸上是她习惯的平静表情。
“黎医师,你有没有一点点——”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喜欢我?纯粹的,和你喜欢过的那个女人无关。”
他讶异的看著她,她无邪的黑瞳没有闪避,期盼著他的回应。这不该是道难题,他却无法立即反应,呈现少见的举棋不定。
感觉到了他的犹豫,她眸光转黯,咧嘴勉强笑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如果像你这么严肃的人都能喜欢我,那就表示我不是一无是处,也许,我还有机会再找个愿意接受我跟孩子的好人——”
“你很好。”他面色一整。“喜欢你的人不会只喜欢一点点,你要对自己有自信。” 不知道为什么,他那肯定的几句话并没有熨烫到她的心窝里,她还是感到了阵阵涩味窜喉。她或许该学著去习惯——人生际遇里不断的邂逅跟离别,就是常态,当真爱未来临前,她都不能轻言感伤,尤其有了孩子,她再也没有任性的余地了。
她平静了一些,容色稍霁,略微吞吐。“黎医师,我知道你不会误会,所以,如果我想再拥抱你这个好朋友一次,你会不会拒绝?”然后,她会慢慢让他淡出她的生活,重新再出发。
他直视她,眼底心绪难解,没有动作。
“没关系,算我没说。”她难堪地摆摆手,佯笑道:“我开玩笑的,我刚生完,难免想有亲人在身边,我表姑婆在加拿大,不知道这件事,这阵子,你跟我的亲人一样——”
冷不防的,下一秒,她整个人已经被暖暖的、熟悉的胸怀围拢,她脸颊贴著他的颈侧,那躲也躲不掉的清爽气味漫进嗅觉,激荡起她欲平抚的难言感触。
已经到了危险的程度了吧?她开始让乔淇以外的男人进驻心房;依她这样的死心眼,若不能在泥足深陷前脱身,将来痛苦挣扎势必难免。
她抬起脸,想离开这个充满诱惑力的胸膛,眸瞳被稍远处的身影定住不动了。
越过他的肩头,门口处,美丽理智的杨晋芬倚站著,凝思的神情无法判断出内心的波动,她保持著五官的平稳,没有牵动,握住门把的手指节却已泛白。
“黎医师,杨医师找你了。”晏江语气平常,没有慌错。
黎醒波松开她,回首望去,一目了然——杨晋芬动怒了。
他不慌不忙的离开床铺,将晏江的床头调回原有的角度,整理好她手上的点滴管线,他口吻如常:“你休息吧,我再来看你。”
他步伐沉著,走向杨晋芬。“让她休息吧,有事到外面谈。”
目送著两人离去,她已明白,一切终将归于原点。
杨晋芬非常意外,黎醒波一改以往被动沉默的习惯,进入办公室后,关上门,开门见山的破题。“对不起,我失态了。”
“是情不自禁,还是失态?”说话分贝没有扬高,却入耳难安。
他不愠不火,直视她。“是情不自禁。”
“你——”她顿住,脸部已有抽动。“她是个有夫之妇,你这是为什么?她才刚生了别人的孩子,就算是日久生情,也轮不到她,你是怎么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有逾炬。”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都没有失衡,说话依然有条不紊,他到底是怎样的男人?
她冷哼一声。“这不叫逾矩,难不成要上——”她的教养让她住了口,黎醒波不会喜欢恶言相向。
她为何要在意他的喜恶?他也以同等心思对待她吗?
“总之,这件事情错在我,和她无关,她没有亲人随侍在侧,脆弱了些,你放心,她心里有的是她念念不忘的丈夫,不是我。”
“觉得很可惜吗?如果她也对你动了情,你就要不顾一切了吗?我在你心里,已经没有位置了吧?”她从未想过他们会以这种方式、这种事端,开启认识以来首度的争执。她爱这个素以理性自持的男人,没想到他的失控却发生在别的女人身上,她不否认,她深深地吃了味。
“晋芬,我不强求你谅解,如果这件事对你而言是个重大瑕疵,我尊重你的选择。”他严肃而认真,他对她,从不失态。
“你甚至连哄我一下都不肯。黎醒波,你到底把我当作什么?我不是一个需要巴望男人施爱的女人,但是我也有尊严,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些?”她真正动了气,蕴积已深的委屈已压抑不住,她罕有的啜泣起来。
他眉头深锁,暗自喟叹……杨晋芬没有错,一切错误的源头都在他,他以为他可以将错误的后座力降到最低,却发现能掌控一切的不是他,是无所不在的上帝,他不喜欢这样的结果,也想归于常轨,但驶离既有方向的他似乎无力再返回。
“对不起,晋芬,我不是有意的,我向你道歉。”他握住她耸动的肩,想不出更多更恰当的安慰词句。
她停止了宣泄,投进他怀中,紧紧揽住他的腰。她并不想离开他——再一次,她选择掩耳遮目,原谅了这个男人。
熟悉的脚步声再次踏进房门,她身体转个方向,面向密合的窗帘,状似假寐。
婴儿床上的小子照例被抱起,挥动著日渐圆滚的四肢,发出愉悦的咿唔声。
被逗弄了有十分钟之久,终于放回了原位,不甘心失去有趣的游乐机会,小小喉咙有力的高昂抗议,悬挂其上的旋转彩马随即奏出动人的乐音,抗议停止,平静恢复。
脚步声续挪至床畔,可以察觉到的重量在背后落下,坐在身后的男人伸出手,轻抚她散布在枕上的长发。几次后,长指扫过耳腮,不再留恋,身后压力失去,男人起身离开,没有叫醒她。
她听到客厅细碎的交谈声,大门开启关拢声,她掀起眼睫,翻身坐起。
房门几下轻敲,她应了声:“进来。”
一位面貌和善、简洁大方的中年妇人步入,见她在床上坐著,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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