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现在、此刻,什么后路都没有用了!
难道赢驷认为自己撑不住了?宋初一见他虽然更见消瘦,但精神还不错,应当不急于这几日啊!然而不管是不是,她现在都是砧板上的肉,此时能做的唯有求情。
“王上不能放他一条生路吗?”宋初一道,“他没有野心,没有心机,不趋利,纵在军中颇有声望,亦对大秦没有实质性的危害,敢问王上,他为何必须要死?”
宋初一从未觉得赢驷想杀她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她不能预料未来天下局势的变化,也不能保证永远支持嬴秦,如果嬴秦没有贤能的王,她扶持旁人篡国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赵倚楼不该死!
赢驷垂眼看向她,声音沙哑,“因他对你的执着。”
随着渐渐的沉淀积累,赢驷已能从赵倚楼身上看到一种王者气象。他为了宋初一,收敛起自己所有的锋芒。可以预见,一旦宋初一出了事,他会怎样疯狂的报复。赵倚楼只是不愿有野心,不愿有心计,不愿意趋利,而非不能!
陶监满脸惊愕,比宋初一更甚。因为,赢驷已经三日不能言语了,今日却突然开口……
角楼下突然喧哗起来,宋初一忍不住起身走向扶栏。尚未靠近,便远远看见一个玄衣束发的男子手持一把巨剑,正与数百名黑甲军对峙。
角楼,顾名思义是建在宫墙一角楼阁。咸阳宫与城内建筑之间留了一块极大的空地,以区分统治者和臣民的地位。
宋初一倏然回过头,“你对他说了什么?”
若不是赢驷诓骗,赵倚楼不会做出这种蠢事!一旦赵倚楼持刃翻上宫墙,造反、弑君的罪名就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
陶监目光怜悯,“赵将军能否见上您最后一面,要看他能否杀到这角楼上。”
宋初一冷冷扫了他一眼。即便到现在这种地步,她和赵倚楼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
陶监噤声,抬手令寺人端了两爵酒来。
“我给你一个机会。”赢驷剧烈咳嗽起来。
陶监事先得了令,只好继续代他道,“这两爵酒中有一爵是鸩毒,太傅若是自己选到有毒的那一爵,就赦免赵将军,若是选了无毒,太傅与赵将军同去。”
身后响起轻微的吱呀声。
宋初一猛的转身,看见数百个黑卫张开劲弓强弩已经瞄准赵倚楼。
“王上是想赌天意?”
这是赢驷能做出的最大退让,但这种被逼在命运之弦上的感觉很不好,宋初一心中无法生出半点感激。
赵倚楼已经逼近宫墙,他早已发现自己被数百弓弩锁定,却视而不见。宋初一明明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却又觉得那入鬓的长眉、星湖一般的眼眸都那样清晰的就在眼前。
剑光若泼雪一般,所过之处血雨腥风。
呼啸的风卷起积雪纷纷落落,楼上所有人都看见赵倚楼以一敌百的勇猛,心中不禁叹——可惜了一位身经百战的名将!
弓弦绷紧的声音如她的心弦,几欲断裂。
“谋士果然不能太多情。”宋初一将那两爵酒都端起来,仰头饮尽,酒爵扔在案上,发出砰砰两声。
老酒温和中带着一股辛辣,舌尖绕着淡淡的梅花香,必是贮藏了许多年的梅花酒。
宋初一抛去一切思绪,定定的看着赢驷。她现在满心想的是能不能保住赵倚楼,“王上既有心放一条生路,我最后一次信你。”
宋初一不改作风,哪怕是死,还是流氓式的做派。
赢驷乍然一笑,刹那容华慑人。
宋初一以前觉得他长得极好看,却不知怎的,那样年轻意气风发的时刻,竟远远抵不上这一刻面色苍白的一笑。
他垂眸看向城下,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寡人这一生的情,一生的信任,都用在这一回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
密密的雪幕里,宋初一看见他垂下头,棱角分明的侧脸,浓密的眼睫遮住眸子,高挺的鼻梁,利剑一样的眉,薄唇和下颚半掩在狐裘中。忽急的风带着雪片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挽留,又似催促他离去。
“王上!”陶监凄厉的声音划破长空。
所有人放下武器,宫楼上跪伏一片。
宋初一愣愣看着他,感觉五脏六腑被一团烈火炙烤,仿佛浑身的血液全都往头上冲,这股炙热逼在喉头到了一个极点,她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意识渐渐陷入模糊,宋初一感觉自己离赢驷越来越远,她想转头去看赵倚楼,却没有丝毫力气。
陶监扬声,“君上有令,太傅弑君,但念其于秦国有大功,故保其全尸,谷寒带人一卷草席葬与北郊!谷擎,将此言转达赵将军。”
……
天空阴沉,旋落的雪片与扬起的积雪混作一处。
秦王驷二十二年,赢驷壮年而薨,丞相樗里疾秘不发丧,扶太子嬴荡全面接手国政。
因赢驷各个方面都已处理妥当,嬴荡又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两代君主交替分外平顺。
赢驷薨时,左丞相张仪一直在楚稳住局势。
空旷的大殿中。
陶监躬身呈给嬴荡一个玉匣,“王上说,随葬一切从简,无需任何金银玉器,只要这个放在棺中即可。”
嬴荡一身孝服,眼底乌青,眼中满是血丝,短短时日突然成熟起来。
他打开玉匣,发现里面只放三卷破旧的羊皮卷。
摊开羊皮卷,整齐的秦篆落入眼帘,笔力平和中蕴含刚劲,嬴荡一眼便认出这是宋初一的字迹。卷上写的是一个个如《庄子》中那样有寓意的见闻、故事、感悟。
“这是……”嬴荡疑惑道。
“这是宋太傅作为卫使谒见王上时的献礼。”陶监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片呈上,“这是王上亲笔写的随葬物清单。”
赢驷的遗嘱一如他说话那般凝练、那般惜字如金,一根竹简上就只孤零零的写了“玉匣置棺椁”五个字。
父命不可违,嬴荡自然遵从,但赢驷是秦国王于天下的始君,丧葬也不能太寒酸,嬴荡便将原本准备的随葬物品象征性的划掉几件,反正他这么敷衍父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笔落下,嬴荡又是泪流满面。再如何敷衍,也只是最后一次……
黎明前夕,白雪苍茫的原野上,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与一头白色巨狼在乱坟岗上拼命的刨着一个新堆起的坟包。
上面大部分都是雪,坟包上的土也很松。一人一狼不费力气的刨开,男人从坑里拖出一卷草席。
刨土磨破的手不停的滴着鲜血,他胡乱扯开席子,看见里面一名脸色青白着广袖华服的士人尸首,浑身止不住微颤,呜咽着将她揽入怀中,“怀瑾……我必为你报仇!”
他狼狈的模样好像一头悲鸣的兽,雪狼在他身旁耷拉耳朵发出轻微呜呜的声音。
雪狼敏锐的抖了一下耳朵,突然,尸体猛然抓住他的大腿。
赵倚楼低头,满脸惊异的看着那只苍白的手。
“倚楼。”她紧紧抓住赵倚楼的腿,感受他的体温,声音嘶哑微颤,语气似欢喜,似疑惑,似悲伤,又似惊讶,“竟然不是鸩毒……”
(全文完)
番外一 用生命说情话
渔阳城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隔着厚厚的帘幕,酒肆、博弈社中熙熙攘攘,是截然相反的热闹景象。
这家叫做万氏的博弈社中,满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在堂间那块巨大的棋盘上。
台上,一个年轻士人正与一名灰袍士人在对弈。
灰袍士人两鬓花白,髭须整齐,然而面上却没有皱纹,双眼覆着黑色的布条,无人能看出的长相。一个六七岁孩童面团儿似的趴在他腿上,垂眼揪着她的衣袖玩。
年轻士人盯着棋局苦苦思索,下面围观之人开始窃窃私语,议论棋局的走向。
良久,年轻士人终于放弃,“晚辈输了。”
“彩!”堂下陡然爆发一阵喝彩声。
博弈社的掌事拎着一袋布币放到棋桌上,那小娃儿便熟练的取过来揣在自己怀里,奶声奶气的对灰袍士人道,“师父,掌事给钱了。”
灰袍人道,“多谢许掌事。”
“请先生常来。”许掌事客气道。
灰袍人点点头,起身由那小娃儿牵着慢慢往外走。
“先生请留步!”堂中有人忽然高声道。
那人见他没有丝毫停留,不禁又急喊了一句,“方才弈棋的前辈请留步。”
灰袍士人顿足,侧头。
“是个矮个儿,奔额头,凹坑脸,塌鼻子。”小娃儿奶声奶气的把来人的形貌描述给灰衣士人听,说罢,又天真无邪的问道,“大伯你看起来比我师父还老,怎么叫我师父前辈呢?”
那士人抖了抖嘴角,恨不能上前将那孩子拽过来揍一顿,但他记得自己是有修养、很洒脱的士人,不能与稚子一般见识。于是哈哈笑了几声,准备带过去。
却不料,灰袍士人怒斥小娃儿,“你这孩子,教过你多少回了,形容人相貌要委婉,你看你让人多没面子!今晚不许吃饭!”
“哇——”
小娃儿毫无预兆的哭嚎起来。
灰袍士人又手忙脚乱的哄孩子,那士人被晾在那儿。折回去不太妥当,继续站着也不是,脸色十分尴尬。
灰袍士人一边抚慰孩子,一边对那士人致歉。“让先生见笑了,不知先生喊住某,所为何事?”
“前辈正忙,不如改日再说吧,在下齐诤。”他倒还算大度,见宋初一搭理他,便将方才的尴尬掩去。
“多谢齐先生体谅。”灰袍士人道。
团团的小娃抽抽噎噎的牵着他的手出了博弈社。
外面冷风嗖嗖,两人同时缩了缩脖子。小娃领着灰袍士人走到一处僻静巷子,掏出一袋布币一本正经的道。“师父,今天我反应还可以吧?是不是应该加几个布币?”
灰袍士人扯下眼上的黑布,一把将钱袋夺过来,“小王八犊子,哪天短了你吃喝,你要这么多钱作甚!”
小娃儿嘟着嘴不满道,“师父就只会欺负孩童。您若是不给,一会儿我就告诉二师父,你前日私留了钱财拿去喝春酒。”
“嘿嘿,小小年纪就会威胁人了,嗯,孺子可教,多给你两个。”
小娃弯着眼睛举起肉呼呼的小手准备接钱,忽而头顶一暗,眼睁睁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师傅身后伸手把那袋钱币取走。
“宋怀瑾,出了大门就分赃,你脑子落家里了吗!”赵倚楼面上薄怒。
阳光与雪光辉映,赵倚楼俊颜朗朗。
宋初一啧啧两声,笑眯眯道,“你不是给我送来了吗。”
小娃儿不悦道。“都是师傅你磨磨唧唧,一点都不爽利,不然……”
“不然怎样!”赵倚楼冷冷盯了他一眼,一只手便将他携了起来放在肩上。
小娃儿哇哇叫唤起来,“二师父,上面风大。”
赵倚楼道,“闭嘴,不揍你都是轻的!”
“师父,师父,救救我,风太大了,我会得风寒,之后会起高烧,高烧退不下去我不死也傻了……”小娃儿捂着脸鬼哭狼嚎。
宋初一看了赵倚楼怒气未消的侧脸,把求情的话咽了回去,咳了一声道,安慰道,“你放心吧,你大师伯手里没死过一个风寒病人,他上回留了不少药。”
赵倚楼握住她的手,背着风雪出城。
走了一小段路,赵倚楼便把小娃放下来抱在怀里。
宋初一笑了笑,相握的手紧了紧。
就算赵倚楼故意冷着面孔,他对至亲至爱依旧如此心软。在赵倚楼的心中,感情至上,无论想什么事情都是情字当先,与屠杌利决死战如此,不顾一切杀回咸阳就为见她最后一面亦如此,如若不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之人,如何能苦守她二十年?
回忆到这里,这漫天的风雪令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冷峻的面容。
想起他说:用大秦之清风明月,寡人之美色招待你。
想起他说:怀瑾,做我的王后。
想起他说:寡人一生的情,一生的信任,都用在这一回了。
那个人从不说一句废话,对她说过关于政事之外的言语更是寥寥无几,然而这些话也都夹杂着谋算。
只有她意识朦胧中听到的那半句“寡人了解你,远比你想象的更深,寡人的情,亦……”是没有丝毫杂质,但她无耻的存了利用之心,抹杀了他们之间唯一的纯粹。
是的,最后那一局,她早就知道是自己的必输之局。当一个君主以压倒性的实力一心一意要除掉你一个顾虑良多而无实权的臣子,除了拼命的逃,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所以她放弃了谋局,转而谋情。
情,在赵倚楼身上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在赢驷身上显得那样虚无缥缈,但她不得不赌一把,至少留下赵倚楼一条命。
宋初一知道赵倚楼不会稀罕独活,她只是用生命说了一句情话:即便在她心里把他排在政事之后,但至少把他看得比她自己的生命重要。
番外二 白刃君
自从秦国关内侯宋怀瑾谋反陨落之后,白刃君在江湖上已成传说。
但它最近对自己名声响遍天下这件事,表示十分忧愁,并且觉得深深危及了生活品质。以前宋怀瑾“在世”时,它可以在咸阳城内大摇大摆的在咸阳城内转悠,每个店家见了它无不毕恭毕敬的送上吃喝,虽然他从来不吃,但可以打包带走呀!
从咸阳一霸沦落到今天出门都必须得走人烟稀少之处,直到现在白刃君也没有适应这种巨大的落差。
更让它忧伤的是,家里人口的稀少很无趣,以及质量出奇的差!至于质量,那位宋某人拖了所有人的后腿。
首先,以它白刃君这种聪明无敌的智商,甚至知道宫里寺人是被剁了小鸡鸡之后变成不公不母的动物,但几十年居然没有弄清那个宋某人是公是母!
这不仅是对它智慧的挑战,更是拉低了它整体的品位,白刃君表示很不悦,认定宋某人是个残次品。
白刃君遥想当年,觉得自己很傻很天真。那时候年纪小,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公母这桩事对于它来说还很朦胧,曾经有人一度认为所有的雪狼都是母的,所以长大没有奶这件事情,导致它忧伤了好一阵子。
当然,这种误会与白刃君的聪明才智毫无关系,它自己定位为纯真。不过,令它很不解的是,宋某人既不忧心自己没有奶,也不忧心自己没有蛋,所以它觉得宋某人不仅残次,还没有上进心和羞耻心。可恨它长着一张大嘴,却说不出人话来。
憋得久了,白刃君觉得有必要寻老友絮叨絮叨,便在堂屋尿了泡尿,拍了几个爪印,算是留下书信,然后去往咸阳。
堂屋是家里人都能看见的地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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