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葭萌关附近的宋初一得到消息,愣了片刻。按照她的估计,蜀王至少会思虑三五个月,却也没有想到他会下手如此之快!就在方才,她还在想该用什么法子再激蜀王的杀心,诱使他一个月内下手。
朱恒是蜀王亲兄弟,蜀国上下除了太子之外,王族之中就属他声望最高。蜀国不灭还看不出他的作用来,倘若蜀国一倒,朱恒这种人便会成为秦国统治蜀国的最大障碍,所以他早晚都要死。早早由蜀王下手,正可以进一步离间蜀国君臣关系,尤其是蜀王和众位执政大臣。朱恒怎么死的,无知百姓或许能够全部被蒙在鼓里,但怎么瞒得过那些人精?蜀王连亲兄弟都下手,满朝怎能不人人自危?
君臣二心,破蜀指日可待。
如此正合宋初一的心意,可是她心中并无丝毫成功的喜悦。
宋初一站在山丘上望着延绵无尽的杜鹃花,忽然道,“涣,拿酒来。”
季涣解下酒囊,递给她。
宋初一拔开酒囊塞子,转向岷山方向,将酒浇在面前,“恒大人,宋怀瑾敬你。”
谋国必谋人命。两国相对,彼国忠臣便是我之死敌,世事如此,宋初一心里谈不上内疚,她这一壶酒仅仅是敬朱恒为人忠良,而非惺惺作态。
“蜀国君主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越发的没有胸襟气度,更没脑子!”季涣叹道。
宋初一将酒囊递给他。抄手看着如霞绚烂的杜鹃花,淡淡道,“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蠢虫。”
“先生这话忒狠。”季涣咂嘴道。
蜀王也不是笨。关键是他的精明没用对地方,没用对地方也就算了,偏还有一颗狠心。
这是蜀国的灾难,却是秦国的幸事。
“礼物入蜀国了?”宋初一轻声问道。
“尚未。不过得到消息,东西已经到了蜀国人手里。估计再隔三五天便能到霞萌关。”籍羽答道。
“嗯,通知司马将军准备伏击吧。”宋初一道。
“嗨。”籍羽领命去与司马错会和。
“可惜我这体型太显眼了,否则真想打一仗!”季涣热血沸腾,他已经很久没有打仗了。
通常绝大部分人都怕死,每每提到打仗只觉得胆颤,可是鲜血与厮杀也同样能激起一些人骨血里潜藏的野性,并且一旦被激起,战场厮杀便会成为一种瘾,这种人注定是马革裹尸的战将。而季涣无疑是其中之一。
“列国伐交频频,最不缺仗打。”宋初一道。
这一次,他们要冒充苴国人去劫秦国那批礼物,所以全部都挑选身高不高的兵卒。这批人分为三拨,一为先锋袭击蜀军将起逼入峡谷;第二队人马埋伏在峡谷附近,进行伏击;第三拨人专程善后,将尸体处理干净。
蜀国山多,不便像在平原地区那样进行大规模的截杀,但是因地势埋伏却是极佳。
经过数月部署,关键,在此一举了!
“走吧,与张兄会和。”宋初一拍了拍蔫蔫的白刃。
狼的方向感尤其出色,尤其在山林、荒原,宋初一想避开蜀军,从山中捷径出关,就只能依靠白刃带路。这段时间,蜀王遍寻不见宋初一,也都是白刃的功劳。
直到现在,宋初一才能由衷的感叹一句: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在此时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了,总算没白养!
白刃其实很委屈也很后悔,当初跟着赵倚楼想吃什么有什么,而且每天除了吃就是玩,跟着宋初一吃苦头也就算了,还要被嫌弃。
做狼难,做宋初一养的狼更难啊!
作为一头雪狼,白刃应该整天在雪原中翻滚,但自从被宋初一逼着当山狼使,一身洁白无瑕的毛已经被染的满是脏污,尤其是一张无辜的狼脸,已经花的认不出原来的模样了,以至于在六天以后,张仪见到它还惊诧的问宋初一:竟又在山中收了一头狼?
入了营,张仪立刻令人备热汤给宋初一一行洗尘。
白刃扑腾了三浴桶的水,才堪堪洗干净。
宋初一沐浴之后,与白刃一起坐在帐中烤火,等着司马错传来消息。
“怀瑾,长夜漫漫,来对弈一局吧!”话音未落,张仪依旧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看见蹲坐在火堆前的宋初一,不禁怔了怔。火光融融映照下,宋初一带着湿意的墨发披散在身后,脸部线条十分柔和,眉眼之间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疏懒柔和。竟,似有三分女相……
但张仪旋即一想,宋初一如今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难免少了些棱角,待再过几年定然会好许多。
“来来,怀瑾,咱们来一盘大国杀!”张仪将一瞬的异样抛诸脑后,抱着两罐棋子拉宋初一下棋。
方才张仪忽然进来,宋初一心中也是一跳,但见他面色又恢复如常,心里略略放心,飞快的寻了布条将头发全部绑起来。
“怀瑾加冠了?”张仪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想起来宋初一平时并不披发。
在少年未及冠之前,多是半披半束,或者留有垂辫,待到成年之日则把所有头发都梳上去,由师长为其加冠。宋初一却一直都是将所有头发都绑成发髻的。
宋初一笑道,“我家父去的早,族里没有旁人了,又早早出来行走,稚子之相屡屡碰壁,所以便自己梳了起来,倘若成年时能有缘再遇上师父,便请他老人家替我加冠,倘若遇不见,便只好去家父坟前磕头自己加冠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长辈加冠的,宋初一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张仪也知道,宋初一出自道家,道家一向逍遥自在,遵礼却不强求礼节。
张仪点头,“如今年纪轻,有些娘气是难免的,待长开便好了。”
“娘气?鸟!老子这叫儒雅!”宋初一撩袍子,在棋盘前坐下,“来吧!既然是你邀我,我便为客,先下如何?”
张仪在心里默默收回方才的评价,“蝇头小利也不放,好,就让你先行。”
“黑子,秦国。小利否?”宋初一哈哈一笑,便将那罐黑子取了过来。
“一步先机啊!”张仪叹道。
围棋这种东西,往往先落的一方更有利,而且时人觉得选择好的方向、喜欢的棋子,也能够影响胜负运气,宋初一占取落子先机又选了生机勃勃的秦国,还未开局就已经处于上风,确实不是蝇头小利。
但自信如张仪,自不会放在心上,他思忖片刻,道,“我选韩国!”
第194章 初见都尉墨
大国杀中各自选择效命国家之后,所行的棋路要与该国国情相结合,不能脱离这个框架,待双方铺好大局之后才是精彩的开端。
张仪与宋初一都是善弈之人,又是第一次对局,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不知不觉两人都深陷其中。
帐内一片静谧,白刃在旁很是紧张,它能敏锐捕捉到宋初一细微的情绪,她激动时,它浑身绷紧,竖着耳朵戒备;她轻松时,它就抖耳朵甩尾巴,后来发现其实没有危险,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白刃才出去没两刻,便有士兵在帐外急促禀报道,“两位先生,外面两头狼撕咬起来了,眼看已经见血!”
营地中所有人都知道,白刃和金戈是这两人养的宠物,极通灵性。白刃刚来,他们还不太清楚它的性子,但那金戈虽然经常在营中兜转,却从来没有袭击过人,最喜好就是蹲在马厩那边看马。
张仪头也不抬的问道,“谁占上风?”
帐外的士兵看不见他的神色,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白刃和金戈的战况,“白狼占上风。”
几乎没有悬念,张仪平时被金戈气的狠了,幸灾乐祸的笑了一声,落下一粒白子,问宋初一道,“白刃应该有分寸的吧。”
狼牙尖爪利,误伤在所难免。他的意思是,白刃要咬死金戈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不会等到有人来通报,看样子应该只是闹着玩。
“那我不知道,不过我很有分寸。”宋初一咧嘴笑道。
这明显是挑衅,张仪甩开大袖,一副拉开架势的模样,“善,就让为兄看看怀瑾是怎么个分寸!”
说罢,两人竟是不理通报,继续埋头下棋。
已近子夜。外面两头狼在空地上咬做一团。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帐中的棋盘上也是如火如荼。士兵等不到回应,只好去通报守营都尉。
天色破晓。
张仪和宋初一听见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同时抬头,目光相交,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果然。不出片刻,门帘被人撩开,一阵冷冽的风夹杂着血腥气息袭面而来,一袭玄甲的司马错哈哈笑道。“两位先生胜券在握之姿,实在令人钦慕。”
前方突袭尚未传来捷报,他二人兀自下棋下的浑然忘我,在旁人看来,是对这场仗有必胜的信心。
然而此事只有宋初一和张仪才互相能体会彼此的心情,相对于两国厮杀,这只是一场小到不能再小的战争。但是对于灭蜀来说至关重要,对于宋初一和张仪来说也是至关重要,所以就算有九成把握,他们也不能不担忧。
“观将军神色,必是大捷了!”张仪笑着与宋初一起身相迎。
“大捷!”司马错比两人都年长,他虽是武将,但他一向敬重博学有才之人,因此态度没有因为他们的年轻而有丝毫不恭,“怀瑾先生妙计。我军顺利截获那批礼物,战场也已经处理妥当。”
“司马将军自谦了,打胜仗可同我没有什么关系。”宋初一的确是主导整个谋划的人,但对这一场仗也只是个粗略的建议而已,最终的决定部署还是由司马错决定。
宋初一转而问道,“樗里疾是否安全回秦?”
“大人奉了君令,连夜赶回咸阳。”司马错见两人面露疑惑,也不隐瞒,“大良造率军与魏交锋屡屡告捷。魏国罢兵求和。外战一熄。紧接着有人告发以太师甘龙为首的十余个老氏族与义渠密谋图秦,又查这些人当初助公子虔诬告商君。致使商君如此忠臣身受极刑而死,把十几个老氏族连锅端,渭水刑场杀了一千余人。朝堂顿时空了一半,君上正是用人之际。”
这样的大的手笔,比之商鞅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容易便被天下人指为暴君。事实上,此举也的确在列国之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连一向不管事的周天子都派遣使者询问因由。
面对列国各个学派质问,赢驷依旧秉承他惜字如金的一贯做风,只对外引用了孟子一句话:国人皆曰可杀!
一句话直掐要害!那些人无非是指责赢驷不惜人命、为人暴戾、少德寡恩,而孟子这句话却是以“仁”为本,赢驷这是告诉天下人,他这么做亦非是个人意愿,而是遵循民意。
误国、谋反,证据确凿,无论哪一个都可以定死罪,而且这些人串谋诬告商鞅,以私恨定其车裂极刑,简直人神共愤。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般最严酷的刑罚莫过于腰斩、砍头。传说车裂是上古时期的刑罚,若非犯下天地不容的大罪,都不当用此刑罚。自春秋至今,商君是唯一受此行而死的人。
经过上次赢驷的翻案,确认商君枉死,当初坚持对国士功臣用此刑罚的人,不该以死谢罪吗?
秦国很快公布了受刑者的名单和身份,全部都是各组主事和参与谋反之人。一条条罪状列出,放眼天下谁还敢辩一句他们不该死,恐怕会立刻被唾沫星子淹死。
最终,周天子又派使者宽慰了赢驷几句,一个惊天大浪刚刚掀起波澜便又悄然平息了。
宋初一和张仪听完,不禁被赢驷折服。此事牵连甚广,连根拔起看起来简单,但真正做起来谈何容易?背后必然是做了更多不为人知的努力,否则岂能仅仅是朝中缺人的局面?这件事情处理的丝毫不拖泥带水,思虑之周全,手段之狠辣,行事之魄力,还有他应对天下责难时的冷静和睿智,无一不让人佩服。
“秦国得此君,何其幸哉!张仪遇秦公,何其幸哉!”张仪由衷叹道。
宋初一面上亦带着愉悦的笑容,张仪的感叹也正是她的心声。策士与普通士人不同,他们一般不会对哪一国尽死忠,可是倘若得遇明主,君臣携手谋天下无疑可事半功倍,这是每一个策士梦寐以求的事。一朝君一朝臣。对于这次事件造成的朝堂空虚,宋初一、张仪、司马错三人内心深处都十分高兴,这意味着,只要他们这次在巴蜀立下大功,回去多半有大官高爵等着。
一时间三人干劲十足,司马错连战甲都不曾卸下,便与张仪、宋初一商议起了下一步对策。
“将军,两位先生,有君令!”帐外传来通报。
三人互相对望一眼,连忙起身整理衣冠。司马错出声道,“请君令使者进来。”
片刻,一名着玄色盔甲的使者手持一只竹筒走了进来。三人拱手行礼。
使者本人断然当不起他们行礼,见状便直接打开竹筒。“君上有令,着司马错将军、客卿张仪即刻回咸阳,不得有误。宋怀瑾作为军师,稳住巴蜀局势,原地待命。”
“谨遵君令。”三人躬身施礼。
“司马将军、张子,请尽快返回咸阳,属下先行一步。”使者拱手道。
“且慢。”司马错叫住使者。问道,“君上可有派人来此地协助宋先生?”
“回将军,是夏铨将军和都尉墨。”使者答道。
司马错点头。
送使者出去之后,张仪才道,“不知君上打算何时攻蜀,怀瑾是否能把握时间?”
宋初一苦笑一声,“兄当怀瑾真能玩弄天下于股掌?自打礼物从咸阳运出,便只能引导事情发展的方向,而不能强加控制了。不过预估还有三四个月可以准备。错过这次机会,灭蜀无望。”她拱手朝张仪和司马错道,“望两位回咸阳,将此事转达君上。”
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巴、蜀、苴三国也不是能谁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
“怀瑾放心,君上必有明断。”张仪对赢驷十分有信心。
张仪是策士,却也略通兵家,兵贵神速这样浅显的道理他自然明白。嘴上似是随意一说,其实心里也赞同宋初一的重视。
宋初一撩起袍子,不知是从中衣还是下裳里抽出一卷尚带温热的羊皮卷。“这是我近几个月记录的《蜀国风物》,有两千言,助将士们了解蜀地山林情况,以便早作应对。”
司马错郑重的接过《蜀国风物》,“先生辛苦了。”
张仪笑道,“怀瑾藏的严密啊!”
“过奖,过奖。”宋初一哈哈笑道。
不觉间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宋初一让司马错带走蜀国地图,现在咸阳仔细部署一番。
朝阳之下,宋初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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