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用干净手巾捂住口鼻,眼睛没有看军帐中那些亲王大将,视线却通过军帐门口望了出去,在他这个位置,隐约能看见松山城的一个轮廓,皇太极定睛看了半晌,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这营帐中所有军将,含糊不清的喃喃说道:
“等锦州和松山城开了,大事也差不多就确定,这天命果然是在我大清……”
下面的济尔哈朗、豪格、多尔衮等人都是非常的知趣,听见这句话,刚要齐声的恭贺颂圣,外面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众人都是自小在马背上长大,一身功名也都是来自马上,都是精于弓马,自然知道这马蹄声是朝着大帐的方向过来,人人心中都是一凛,心想莫非那里有什么大事发生,要用这等急促的送信法子,难道是锦州出了变故,还是山海关方向又有强军来援?大军虽强,可毕竟是空国而来,陛下可是举国搜罗,十四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丁男都被搜罗起来从征。这么极限的动员,不可能维持太久,所以现在正在把那些年龄太大太小的兵丁都遣送回去,眼下要出什么变故,虽然不会影响大局,可也会手忙脚乱。正如众人预料,马蹄声在军帐外停下,一名轻骑急匆匆的军帐内走来。
这轻骑是个佐领,也就是满语的甲喇额真,这个级别的军将居然是来送信,整个军帐内的人都是紧张异常的盯着,那佐领却是手脚并用的,异常狼狈的半跑半爬的到了御座之前,那佐领乱七八糟的胡乱磕了个头,歪戴着帽子抬起头带着哭腔地说道:
“陛下,陛下,宸妃娘娘快不行了……”
满军帐的人都是哗然,他们自然知道这“宸妃”在皇太极心中的地位,皇太极更是噌的一下,从座位上直接站了起来,震惊之下连手中的毛巾也是掉到了地上,鼻血不断的从鼻孔处流淌下来,把他身上的九龙褂前胸的正龙都燃红了,边上的亲兵想要递过毛巾去擦拭,却被皇太极一把推开。
“备马,备马,朕要回沈阳。”
皇太极在松山之战的前年就有了这个毛病,情绪一激动就流淌鼻血,到后来,甚至是动作过大,或者是休息不好,也是鼻血流淌不止。
知道洪承畴率领十三万大军出关,皇太极率兵急进,六日急行六百里赶到松山和明军对峙,这一路上就是拿着头盔接断续流淌的鼻血,旅途劳顿他的身体也是越来越差了,到了松山接仗,流水一样的军情不停的涌来,传令的兵将也是脚不点地一样的奔走,皇太极身为主帅,自然更不得休息,这身体实在已经到了撑不住的时候了。
关外的将近一半兵马溃散,洪承畴和剩下的兵马被围在松山的消息,随着那些溃败回山海关的官兵一起传到了关内。
原本以为“攘外必先安内”,流贼是心腹大患,鞑虏不过是疥癣之疾的那些文武重臣,人人目瞪口呆,惊恐异常。
原本在山海关的东北还有锦州、松山一系列的堡垒和据点,有足够大的战略缓冲,让满清的兵锋无法到达山海关一代,但这一仗打完之后,明军只能是在山海关一代布置防线,山海关虽说是天下第一关,可这里根本并不是值得信任的防线,再进来,可就是大明的腹心之地。
眼下要做的就是在山海关一带布置重兵,严密设防,但大明在北直隶、山西、河南一带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调动的兵马了,京营倒是有几万人,可都是无赖闲人组成,根本没有什么战力。
说起来,能被调动的兵马也就是山东总兵李孟的胶州营,但八月上旬开始,胶州营的主力已经是集中到了河南归德府一带。
七月中,李自成和罗汝才合兵一处,声势大震,傅宗龙收拢了两万多陕西边兵出潼关,与保定总督杨文岳合兵一处,准备和李、罗联军决战。
平贼将军左良玉倒是颇为的会拣软柿子捏,直接追击战力最弱的八大王张献忠部进入了湖广一带。
四万多官兵大多是疲惫之师,而李自成和罗汝才的联军却再也不是乌合之众,已经是精强无比的善战之兵。
七月下旬,双方在汝宁府东的孟家庄大战,这一次,大明的总兵们又是上演了和松山同样的一幕,贺人龙率部先逃,虎大威和李国奇进兵虽然迟缓,但逃跑的时候,却不落于人后,争先恐后的溃散。
傅宗龙和杨文岳的联军没有支撑过五天,北直隶的败兵裹挟着杨文岳狼狈逃回了开封城,而傅宗龙则是李自成和罗汝才的联军抓住,斩于阵前。
尽管有督抚大将死于乱军之中,但傅宗龙这等高官被活捉然后斩首,这还是第一次,闯军士气大振。
坏事传千里,松山的消息已经是传遍了北方,河南毗邻京师,知道消息的速度也是不慢,有传闻说,闯王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以手加额,兴奋异常,眼下的闯军不光是势头凶猛,在北方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克制了。
失陷亲藩的罪名,河南开封的文武高官终于是不在乎了,李自成和罗汝才的联军在洛阳、南阳、汝宁三府以及开封南部横行无忌,又有两名亲藩勋贵被杀死,朝廷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是听之任之。
现在,能保住一城池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不敢再奢求其他了。
李、罗联军中有个奇怪的布置,就是和杨文岳以及傅宗龙两位督抚还有那三位总兵的官兵作战之后,立刻撤回南阳府。
整个联军都是按照这个来布置,粮草辎重也都没有长期的储备,本以为是短期的作战,虽想到孟家庄一战结束后,闯王却下令,全军继续向东移动,结果负责军需的高一功却是措手不及,只好手忙脚乱的准备。
在四月间围攻开封的战斗之后,李、罗联军一直在回避某些州府,好像是有什么顾忌,但孟家庄之战,更准确的说,是松山的消息传过来之后,李、罗联军终于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孟家庄距离南直隶和归德府最远不过四天的路程,大军短暂休整之后,目标就是这些地方了。
已经是有小股的骑兵进入开封府的南部联络当地的流民团伙,并且是侦缉地形,任谁也是知道,闯军就要对归德府采取行动了。
黄河北的怀庆、卫辉、彰德三府之外,也就是归德府没有被闯军踏足过,而且归德府号称富有粮草的积储,对于家大业大的闯军来说,打下这个地方正好给自家的兵马补充,而且占据这里,等于是对北直隶和山东都有交通的方便。
大军短暂的休整,在闯营之中,书办牛佺却急匆匆的朝着牛金星的住处跑去,一进屋子,却看见自己的父亲正在那里读书,自从打破许多城池之后,虏掠来的珍玩书籍,牛金星都有先挑选的权利。
加入闯营,牛金星在物质享受上可是要比当举人的时候强太多,看这牛佺急匆匆的冲进来,牛金星禁不住皱皱眉头,训斥道:
“跟你说过几次,而今你也是有身份地位的成人,怎么老是这般的浮躁,让人看了笑话。”
牛佺喘着粗气,用力的点点头,开口却依然是很急躁,说道:
“父亲大人,闯王那边决意进军归德,这件事父亲大人可听说了吗?”
牛金星把手上的书卷放下,淡然说道:
“这件事为父参与谋划,自然是知道。”
听到牛金星这么说,牛佺唉呀一声,可却不敢作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只得是连声说道:
“当日儿子作为使者去和恩公会盟,不是已经约定好了吗,咱们闯军不入归德府,开封城,其余自为,闯王也是答应了的,怎么今日却突然背弃盟约,这让咱们如何面对恩公,又如何面对天下人。”
“荒唐!幼稚!当日结盟是当日,如今是如今,当日间闯王可有如此的声势,当日北直隶可曾如此的空虚,当日罗汝才可曾和闯王合兵!这等两军盟约,都是些权宜之计,若是闯军不如当日,那这盟约自然是要守的,可今日这局面,若是依旧守约,那不是守信,那是迂腐!”
牛金星的一番话,好似是一盆凉水,把牛佺从头到脚的浇下,这年轻人未接触这社会之前,总是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比如说相信真善美,相信信用。
可这政治之中,勾心斗角,阴险诡谲才是常理,翻脸不认人才是常态,完全是阴暗之事,牛佺对李孟报着一腔感激之心,而且会盟之事,又是他一力办成的大事,心中下意识的想要维护,但却被这无情的现实击破。
“十八孩儿当主神器,十八孩儿当主神器,宋献策的谶词,还真是有几分道理,松山这一败,朝廷在江北几乎没有兵马可用,空虚异常,可闯王的势力却如此的蒸蒸日上,愈来愈势大,莫非真有天命的护佑。”
牛金星也是有些感慨,按说那李孟近十万的兵马就不是朝廷的军队了吗,不过在闯营的上下,凡是和胶州营打过交到的,心中下意识的不把李孟的属下当作朝廷的兵马,而是看作独立的势力了。
松山之事,在山海关附近开设分号的灵山商行知道后,快马朝着山东急进,路上不停的换马,有两匹马跑死路上,这才是在尽可能快的时间之内,把这个消息送到了山东。
这消息迅速的被整理成了文档,并且发给各个有级别阅读这消息的人,李孟和下属的军将也仅仅是痛惜而已,同时,马罡、周扬等文武却在第一时间提出来再次的扩军,眼下胶州营李孟的本部将近两万,马罡、赵能、陈六也有一万五千或者两万的兵丁,而且是刚刚扩军一万。
不过得到了松山那边的消息,很多胶州营嫡系的人马心中的想法却不是什么悲戚和恐慌,反倒是觉得颇为的兴奋,相熟的军将们在议论,自己的部队有没有可能派到北直隶镇守,莱党和兖党的文人则是纷纷发文抨击朝政糜烂,说正是因为江南士人把持朝政,才导致有这样历次的大败,火力基本上都是集中在兵部尚书陈新甲身上。
实际上,倒也不用山东的这些在野文人抨击,天下士人,朝中百官都是弹劾兵部尚书陈新甲,不过崇祯皇帝却全力的庇护,兵部尚书陈新甲居然官位不倒,这也是异数了。
但这个消息在两位特殊人物的那里,反应却明显是不同,老太监刘福来看到这消息之后,默然了半晌,看到丫鬟抱来的李宏,这才是笑了出来,祖辈看见孙辈,不管有什么烦恼的事情都是抛到一边,这也是常态。
孙传庭那边因为阅读文报的级别提升,这松山之事的消息,自然也是被他知晓,李孟出于某种恶趣味,专门派人去观察孙传庭的反应,孙传庭看后只是长叹一声,就那么坐在书房中,呆呆的坐到天黑。
每日间都有专人去给孙传庭送文卷文书,第二天那名亲兵又去送文卷文书的时候,据孙家的家人说,孙传庭在书房呆坐了整整一天一夜,人好像是魔障了一样,早晨起来才喝了点稀饭。
那名送文卷的亲兵按照规矩要把这些合订的情报之类亲手交给孙传庭,孙传庭双眼已经是熬的通红,脸色也是青白居多,只是和那亲兵说道:
“替老夫带句话给李大人,恭喜了……”
自从消息传来,空架子的山东巡抚颜继祖和被软禁的监军太监陈敏都是惊恐万分,倒不是为这大明江山如何的担心,而是北直隶空虚,朝廷恐怕要调山东兵马北上驻防,这李总兵可不是听话的角色。
要是又是拖延不从,朝廷不敢动这等统兵大将,那倒霉的只能是自己了。
李孟和他手下的班子也是谋划多次,如何避免自己的兵马被调到北直隶,尽管山东和京师的诸位以种种的途径得到了松山之败的消息,但这消息委实是太过惊人,的确要做好方方面面的准备才能放出去。
将将进入八月,闯营大军开始缓缓的向东北方向移动,南直隶凤阳府有明朝的大兵驻扎,已经是森严戒备,但闯军的目的不在此,反倒是跨过开封府南部的商水县和陈州,准备进入归德府。
南直隶驻扎的官军松了一口气,心想只要是不来犯自家的地盘,那就万事大吉,至于对面的大明疆土如何祸乱,不在自己的防区之中,那就不干自家事了。
杨文岳溃逃,傅宗龙被杀,开封府的文武兵将已经是一日三惊,呆在开封城内不敢轻出,闯营大军在开封府南部经过,商水县和陈州都是被攻破,县令和知州被杀,可却没有人敢于支援。
田见秀率领三万闯营的兵马缓缓推进,虽然是行动谨慎,可一路上却没有任何的阻拦,第一战是在归德府和开封府交界处的马厂集。
拓城守备贾大山出归德掳掠流民,却和这田见秀率领的闯军前锋遭遇,双方仅仅是小战。
田见秀的大军尽管是占据优势,可一接触之后,马上是停止了前进的势头,后退十里,等待后续的部队汇合才继续行动。
而贾大山的部队见到敌人的大军,当然也不敢贸然的行动,匆忙的退回了归德府拓城,闯军对自己的行动丝毫没有什么隐瞒,这么庞大的军队,也不能隐藏住自己的行动。
马厂集距离归德府拓城县已经是很近,田见秀的闯营前锋有将近四千骑,贾大山出来收拢流民的队伍不过是三千左右的步卒,田见秀追上这支兵马,并且是完全的歼灭掉也是没什么问题。
双方接战,贾大山的兵马甚至还吃了点小亏,本以为覆灭在即,可田见秀却不敢继续上前,反倒是收缩部队。
这才让归德府的兵马缩了回去,回到拓城县的贾大山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凡是骑马的部下,统统让他打发出去求救。
现在的归德府两个屯田田庄,有正规军三个营,武装庄丁以及贾大山自己的人马也能凑起来五千人,但这八千多兵马和李自成、罗汝才的大部分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但田见秀在马厂集和陈州一带,一直是不动,仅仅是小股的骑兵进行侦查和试探,等待闯王率领的大军。
田见秀等了五天的时间,归德府所有能动员起来的兵马全部都是囤积到了归德府和开封府的交界处。
除却上面所说的那些人马之外,还有归德府以及开封府不少土豪乡绅的所率领的乡勇民壮前来助阵,这些人最多的也就是千人一伙,少的不过是一百多人,都是在地方上有田地,有身份的豪强地主。
这些人就是所谓结寨自保的那些地方士绅,大明统治的基础阶级,归德府和拓城县的大小官员看见这种景象当真是目瞪口呆,想当年“李振海”,也就是现在这个拓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