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吉眼珠子猛转了几下,哈哈大笑道:“殿下真是好手段,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好端端一个天策府搅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嘿嘿,没有了房玄龄杜如晦,再去了程秦尉迟诸将,我那可怜的二哥纵然有通天彻地之能,在这危机四伏的长安城里,又能耍出什么样的花样来呢?臣弟倒是真想看看二郎此番那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有趣嘴脸呢!”
说到此处他眉头皱了皱,语气转为平静:“还有一事殿下还需早作安排,臣弟挂帅北征,门下省侍中一职势必不能再兼,我们还需速速荐举一个资历德望相当的重臣去补这个位子,否则被宏义宫那边抢了先手,就不美了。”
李建成叹了口气:“这件事你不必再想了,陈叔达身子已然大好,父皇决议诏他回朝效命,明敕现下已然拟就,最迟明早就会发出。他是开国重臣,德高望重,身份家世又显赫,在门下省任职多年,宇文士及和他比起来都是小字辈,这件事情,我们急切之间,根本寻不出一个能和他相比肩的人物来。此事说来倒也无所谓,门下省号称主掌封驳,实际也就是在拟就的诏书上画个押而已,无论是陈叔达还是宇文士及,都没有公然顶撞父皇的胆子。说起来,萧瑀与宇文士及若是换换位子,那才真的令人头痛呢……”
老成谋国
就在太子和齐王正在为江国公陈叔达病愈复出门下省视事而忧心不已的时候,这位南陈后主的胞弟此刻却正在太极宫两仪殿接受李渊的召见。
“子聪,当初适逢母丧,你要守孝,朕不忍夺此至情,便允了你。母丧期满,你却又病了,这一病又是半年多,你倒歇养得面色红润体格康健,朝廷里却是迭出大事,朕熬得心力交瘁了……”李渊面带笑容却不无感慨地说道。
陈叔达气势沉稳神态安详地坐在偏席上,微微颔首道:“天子不惑于物却常惑于心,陛下为开创之君,天下方平百废待举,又怎能坐享垂拱之治?臣辞官以奉母丧,是尽孝道,孝乃百善之首,陛下玉成微臣心愿,亦是人主之善举!”
李渊微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朕常跟裴监提及,我大唐的宰相班底,其出身显赫居历代之冠。萧瑀是梁武帝后人,子聪的兄长便是陈后主,若是宇文化及也算一代人君,政事堂里便有三位帝室贵胄。说起来也真有意思,这等景象,恐怕便是一统河山的始皇帝,也不能比。如汉高祖之流,起于市井,以刀笔吏为宰相,就更不可比了。”
陈叔达正容答道:“陛下此言,微臣不敢奉同。太史公有云: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为今宰相者,一重在宰辅人君,二重在举荐贤良,三重在议决庶政!此三重不在出身而在心性才具,若论出身显贵,莫过家兄及前隋炀帝,然此皆亡国之人也,可为相乎?”
李渊笑吟吟道:“朕知道,你素来不以出身帝王之家而自赏。然则出身卑微贫贱之人,不识礼义,不辨诗书,不分良莠,不通庶务,此等样人,亦可为相乎?”
陈叔达微微欠身道:“陛下此言差矣,汉孔明,不过躬耕南阳一匹夫耳,然以书生而胸怀天下,于稼穑中研读社稷之学。其出身不可谓富贵,然其功业,又岂是寻常世家子弟可比的?”
李渊鄙夷地摇了摇头:“萧何为汉相国,可据汉中而图关中,进而取天下。诸葛孔明坐拥巴蜀和汉中,数度劳师靡饷而不能定陇右,‘匹夫’之色厉内荏,似可见矣!”
陈叔达笑道:“萧何也不过一‘刀笔吏’耳,刘邦用之轻取天下,霸王诸侯世家,只落得乌江自刎。史鉴比比,似非武侯所独美……”
李渊叹道:“罢了罢了,看来你这个帝王家子竟真个毫不以出身为贵,也算难得!”
陈叔达沉声道:“自前隋文帝开明经进士六科,取士之法已变。昔日汉高举孝廉,魏武创设九品中正制,皆因其时民智未开,书纸罕昂,通经学晓智术者皆存于世家府第。然亦有董仲舒、诸葛孔明之异数。而今天下虽乱,书籍经典却早已非门阀世家所独享,开皇九年一科即取士一百四十一名,如此民智,岂能置之不理?而今陛下登基,关、陇世族高居朝堂,而沸扬之民智却积蓄于田埂山川之间,我不用之,必有用心险僻之人用之,臣切为陛下所忧啊!”
李渊悚然而惊,沉吟半晌方道:“武德七年,裴监和萧瑀曾经联衔奏请废除明经进士科举,重整九品中正制,却遭建成世民两兄弟齐齐反对,当时朕还觉得好生奇怪,这么一件事情,竟然让两对冤家互为表里。今日听你这么一解说,朕倒是深有所悟!历来山东世阀耻于与我关陇世家为伍,故而先有开皇,复又及朕,皆得天下。若是我关陇世阀以此而待天下,普天下的读书人便会与朝廷为敌。这确乎不是小事,是事关社稷兴替的大事!”
随即,这位九五至尊又自嘲地摇了摇头:“看来朕确实老了,思绪都不及两个年轻娃儿敏捷了!”
陈叔达起身笑道:“陛下的继位人通达事理精于庶务,这既是陛下之福也是天下万民之幸,陛下当感到高兴才是。”
李渊愣了一下,随即回过味来,似笑非笑地问道:“子聪这两年居丧清净,该不会也在暗地里关心朕的家事吧?”
陈叔达笑了笑:“陛下哪里有什么家事?贵为九州之主,当以天下为家,家事就是国事。”
李渊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两步,嘴角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问道:“那么,朕倒是想听一听,你陈子聪是如何看待这桩朝廷内外视为‘天下第一事’的国事的呢?”
陈叔达神情轻松面带微笑躬身答道:“对于立储之事,臣没看法!”
李渊愕然睁大了两只眼睛瞪视着这位宰辅,猛然间,从胸腔里冲出一股难以遏制的笑意,冲破喉头越过牙关透了出来。
他一边笑一边拿手点着陈叔达道:“好你个陈子聪啊,你可真会耍滑头,裴寂维护祖制,向着太子;萧瑀一根筋,除了秦王谁也不认;封伦、宇文士及一说到这事就退避三舍,说这是朕的家事,为人臣者不能轻予置喙。你这个人可倒好,干脆告诉朕你没有看法,那朕倒是要问问你了,你说说看,朕这两个儿子,究竟哪一个当皇帝好一些呢?”
陈叔达气定神闲地答道:“都好!”
李渊呆望着他追问道:“完了?”
陈叔达点了点头:“完了!”
李渊忍不住又笑了两声,说道:“那你倒是说说看,都好,他们究竟好在哪里?”
陈叔达笑着开口道:“太子和秦王,无论文治武功,皆是治理天下的长才。朝中众臣,只见太子监国治理庶务的执政之能,却不见太子挂帅平略山东的军务之能;王公文武,固钦服秦王东征西讨攻无不取战无不胜的武略,却少有人知道二殿下的抚民治政之能。实际上,若纯论治军善战,刘贼尚且胜窦建德一筹,而太子能战而胜之游刃有余,其武略可小觑乎?而秦王麾下,文学之士房杜之才比比皆是,陕东陇西,其经略数年,百姓生计渐有开皇初之气象,这又岂是赳赳武夫所能为?故而臣以为,两位殿下无论谁克承大统,均能振兴社稷开启一代盛世局面!”
李渊听毕,半晌没有言语,良久方透了一口气,神情落寞地道:“看来,政事堂诸位宰辅当中,只有你一个人始终站在局外,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够公允地看待朕这两个儿子啊……”
太白经天
武德九年六月一日,李渊在太极殿亲自主持中朝,宣布正式拜四皇子齐王李元吉为御北行军元帅,当场授以金印、节、符、绶及天子剑,允其节制长安以北的诸州郡驻军及天纪、天节两军,同时宣布调尉迟恭、段志玄、程知节、秦叔宝、刘师立、庞卿恽、公孙武达、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十将元帅府听调,另敕薛国公左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率三府禁军出武功卫戍京兆。最后才宣布江国公陈叔达正式复职回门下省视事。
这几件事发生得太快了,除太子、齐王等寥寥诸人外文武百官无不诧异失色。长孙顺德几乎当庭跌倒,奏对都显得结结巴巴的,对于这位外戚,李渊倒是颇为和善,闻言抚慰他道:“朕命你出武功是信得过你,才将京城安危托付于你手,领军归领军,你仍是左骁卫大将军,待你凯旋,朕自有封赏!”长孙顺德兀自懵懵懂懂,站在一旁的秦王李世民站了出来,对他说道:“这是君恩,薛国公当谢恩的!”这才将他惊醒过来,汗流浃背地叩头谢恩。
就在李渊宣布数道敕旨之际,太子建成站在班中冲着父皇面带微笑,然而他的眼角余光片刻也未曾离开站在对面班中的秦王李世民。令他颇为失望的是,从始至终,秦王的面部表情一如往常般平静淡漠,从中难窥出半点情绪波动,到后来甚至还好心地站出来提醒长孙顺德奉敕谢恩,说话时语气温和,嘴角还挂着微笑,仿佛说的是一件跟他自己全然不相干的事情一般。李世民若是在李渊下敕时公然站出来反对,甚至拉上萧瑀等亲信朝臣一齐抗命,李建成丝毫不以为怪,但此刻见他神态自若毫无异色,反倒心下暗自凛然。
随即礼部尚书窦炬出班奏禀齐王元帅府军马仪仗准备情况,并陈奏六月初五为黄道吉日,利征伐,拟定为出兵日,请敕奏行。李渊毫不马虎地验看了奏表,沉思片刻便挥手准奏。
散了朝,参与中朝的文武百官纷纷上前与齐王和陈叔达道贺,李世民却没凑这个热闹,只远远向陈叔达一揖为礼,便转身下殿。解下拴在殿外的乌鬃马,翻身上马沿着天街打马直奔承天门而去。
此时已过了正午,群臣三三两两自太极殿中走了出来,一边缓步向着宫门漫步一边私下议论着方才殿上的情形,中书令兼领吏部尚书杨恭仁用手遮着眉眼朝着天空中猛瞅,引得一旁的中书令封伦大为诧异,不禁打趣道:“一片晴空万里无云,今日的天气颇好,杨相若寻涉鸟,恐怕还早了几个月!”
杨恭仁放下手来,一脸的凝重之色,全无半点笑容地道:“封阁老,大约是我眼花了罢,今天的月亮似乎早早便出来了呢!”
封伦一愕,情不自禁地扭头望去,却见一片白茫茫的日头,其余什么也看不见。正欲笑,却见走在一旁的大理寺卿崔善为神色凝重地转过头来道:“杨阁老眼睛没花,我也看到了,当真诡异。”
封伦再次举目,用手搭起凉棚,骇然惊见当空异状,就在太阳金轮之侧不远许,一抹淡淡的银轮悄然间现出了身形,他当即大吃一惊,脱口道:“怪了,午间月现,且还是满月,这真是咄咄怪事!”
此时周围的大臣们也都纷纷注意到了这般诡异景象,纷纷举目上观,大殿前的广场上秩序荡然。满月于月初午间现于太阳之侧,这等奇观立时引起了纷纷议论。
“事反常则为妖,此等异象恐非祥兆!”
“不错,这大白天的能看到月亮,本来就是怪事,竟然还是满月,真真不可思议!”
“日月同辉,连古书上恐怕都没有这般记载……”
“莫非下界有失德败行之举,致使上天降此警示?”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冷冷地言道:“那不是月亮!”
众臣愕然回首,却见发话的是走在后列的司天台太史令傅奕。
正为天上的诡异天象弄得心神不宁的皇太子李建成笑道:“好啊,太史公在这里呢,正好为我等解说一番,傅公,你说这不是月亮,那是何星宿?”
傅奕垂目语气冷淡地道:“太子殿下,此宿在白日可见,于上古遗书中曾有记载,周厉王奔彘十五年,太白现于金乌侧,是年也是共伯和元年。故而臣说这不是月亮,而是太白金星!”
李建成一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站在一旁的封伦眉毛立时立了起来,厉声喝道:“傅奕,你不要在这里妖言惑众,太白星不轻现,于今天下承平四海安宁,哪里来的太白星?”
傅奕冷冷一笑:“封阁老,你说的这些下官不懂,然则你若要问下官那物什是什么,下官便只能据实相告。天象示警,自有其一定之规,不是封阁老一言可蔽的。”
“傅太史,你确认没有看错,那确实是太白星么?”
众人转过头去,却见说话的人是随后出殿的尚书左仆射裴寂。
裴寂被李渊留下说了几句话,故而走在最后,一出大殿便见到如此诡异天象,也听到了走在前面的众文武大臣的议论,却始终默然不语。此时见傅奕与封伦争执起来,这才出言说话。
傅奕躬了躬身:“回禀老相国,下官不会看错,那高悬日侧的,正是太白金星。”
裴寂面上表情淡然,如无波古井,他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太白星白日贯空,主当朝者更迭。王莽篡汉,其时就有太白星现于长安上空。裴寂贵为宰相,虽不习天文,这个道理却还是懂的。只是当着百官,他心中惊惧却不能够表露出来。思忖再三,他缓缓开口说道:“山东道王珪、洛州屈突通、秦州柴绍近日都飞马行文尚书省,大河以北已经数月未雨,就是南阳一带,也旱象毕露,如今太白金星又现于晴天白日,看来……明年这个大灾年……是躲不过去了……”
他忽地抬眼,凌厉的目光从百官身上扫过,目光所到之处,虽是盛夏,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冰寒,他冷冷说道:“天象示警,是我等政事宰辅德不足以辅君亲、才不堪以抚黎民之故。然此事毕竟关乎社稷,陛下下敕之前,众臣僚不可妄言获罪。慎之慎之!”
众臣面面相觑,对这位实质上的朝政首辅的心意均已明了,当下轰然应诺。
裴寂转过头对傅奕道:“傅大人,在陛下下明敕之前,你暂且不要上表述说天象。”
傅奕昂然立直了身躯,瞪着眼睛冷冰冰地说道:“我是太史令!”说罢,转过身形一拂袖子,大步朝着宫门走去。
看着傅奕那桀骜不驯的身影渐渐远去,裴寂心中暗自苦笑,看来这个耿直方正的太史令此番不将天捅个大窟窿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山雨欲来
李世民回到宏义宫,当即召集了尉迟恭、段志玄、程知节、秦叔宝、刘师立、庞卿恽、公孙武达、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等十将到宏义殿前面的广场上,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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