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通商口岸城市,尤其是广州这一“口”,双方理解不一。
关于英国人入“城”的规定,《中英南京条约》中文本第二款这样表述:“自今以后,大皇帝恩准英国人民带同所属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通商贸易无碍;且大英君主派设领事、管事等官,住该五处城邑。”④ 对此中方作了如下理解:商人住“港口”,外交官方可入“城邑”。该条约的英文本直译则为:“中国皇帝陛下同意,英国国民及其家人和仆人,从今以后获准居住于广州、厦门、福州府、宁波和上海的城市和镇,以进行通商贸易,不受干扰和限制;统治大不列颠及各处的女王陛下,将指派监督或领事官员,驻扎上述城市和镇。”⑤
条约签订后,上海、宁波很快便让英国人入城居住。厦门城外,英国人集中居住在一座直径一华里的圆形要塞里,并未主动提出进入厦门老城。福州于1845年允许英国外交官入城,1850始允英国商人入城。广州则一直关门大吉,拒绝英国任何人进入城中。对照条约二文本,不论怎么死解、活解,这都是对“爱国主义”或“反侵略”的误导。
鸦片战争后,耆英任两江总督兼五口通商钦差大臣,英人入城事,应该由他说了算,但惧于广州绅民排外情绪正炽,他对英人的入城之求故作推诿。道光二十六年(1846)4月。耆英与英国公使德庇时签订了《退还舟山条约》,该约规定英人有权入城,但对允入时间,耆英又含混应付。直到道光二十七年(1847)4月英舰闯入珠江,直逼广州,耆英才“谩许两年后践约”。⑥他的许诺是1849年4月6日开放广州城。
因而,我们有据断定:允许英国人进入广州既是两国使臣的正式约定,又是中国外交负责人的承诺。耆英入觐留京了,继任者是徐广缙,照理他该遵约践诺,以维护政策的连续性和承诺的可信性;可他与叶名琛却要表示与洋人势不两立,以显现“强硬派”风采。于是,广州城就有了官民呼应、“十万”人(实际大大低于此数)抵制英国人入城的群众运动。
我们说“定性”的错误,就是指历史评判的是非混淆,黑白颠倒,拿着不是当理说,肯定了错误的事,礼赞了惹祸的人。
仍以“入城”为例,“五口”开放后,宁波、上海、厦门三“口”的外国领事馆虽然不在城中,但领事们“常得与道府以下官相见”;福州呢,洋人在“城中乌石山顶建洋楼,大府弗能禁,且与行相见礼”。⑦ 由此可证,“五口”中仅广州“一口”实行“闭城制”。“四口”准入,“一口”禁入,这也叫“一国两制”。广州的“闭城制”一是证明广州人仇洋排外,一是证明徐、叶二人做了落后绅民的“尾巴”,没有担当起封疆大吏对民众应尽的引导之责。或者说,广州人的仇洋排外就是徐、叶之辈鼓励或导演的好戏。
最权威的证据还是道光皇帝的密诏:“许暂入城一次,以践前言,不得习以为常。”⑧连皇帝都让“践言”,可见确实有“约”在前,有“言”在先,允许英国人进入广州是落实承诺的“国家政策”。接到该密诏,徐氏上疏抗辩:“入城万万不可行。”叶名琛,当时与徐广缙同声同气,自然力主关闭城门,停止贸易,以制英人。事实是:他们过头了!
因为英人准备不足,暂时放弃了入城之请,徐广缙、叶名琛大大地牛气了一回。这一次,叶氏积累了一条错误的外交经验。多年后,这经验害了他本人,误了大清国。而在当时,他还满心窃喜,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
名扬南疆,叶名琛走向辉煌的明天。
道光三十年(1850),平英德土匪,叶氏被优叙。
咸丰元年(1851),歼罗镜会匪吴三,叶氏加太子少保。
咸丰二年(1852)徐广缙督师广西,叶氏接办罗镜剿捕事宜,是年秋,斩魁首凌十八,叶氏加总督衔,署两广总督。
咸丰三年(1853)初春,徐广缙革职,叶名琛实授两广总督,兼五口通商事务钦差大臣,正式地担起了清王朝的外交大任。
说“内治”,叶名琛不笨,还算“内行”,因为太平天国背景下的广东匪患,都是由叶氏主持剿灭的。说“外交”,他是一窍不通。虽然因为治乱之绩他在咸丰五年(1855)于两广总督外又拜“协办大学士”,在咸丰六年(1856)再拜“体仁阁大学士”,但“木强”之性,有增无减,“自负”之态,凌压百僚。这样的人负责外交,必然因“愚”误事,因“愎”侵人,因小失大,败乱全局。
咸丰四年(1854)考验来了。春天,包令(J·Bowring)接替文翰(S·G·Bonham)出任英国驻华公使,受本国政府训令,于4月25日照会叶名琛,指出到当年8月29日,《南京条约》期满十二年,英国有“修约”之权。所谓“修约”,即修订1842年中英双方签订的《中英南京条约》和1843年签订的《中英虎门条约》及其相关附件。英国人认为,他们提“修约”有其外交的、约法惯例的合理性。
援例有二:
一是1844年《中美望厦条约》第三十四款,约定:“和约一经议定,两国各宜遵守,不得轻有变更;至各口情形不一,所有贸易及海面各款恐不无稍有变通之处,应俟十二年后,两国派员公平酌办。”⑨
二是1843年的《中英虎门条约》第八款,约定:“设将来大皇帝有新恩施及各国,亦应设英人一体均沾,用示平允。”⑩
陈述道理时,应从第二例说起。既然大皇帝恩施各国,一律平允,那么美国人十二年后修约的权力,英国也该享有。《中英南京条约》签于1842年,到1854年适值十二年,故聪明的英国佬倒比美国人捷足先登了。
清王朝对此毫无准备。英国人1842年签约退兵以后,清政府天真地认为一切麻烦都结束了,所以他们把《中英南京条约》叫做“万年和约”。如今刚过十年,洋人又找上门,这让年轻的咸丰皇帝不胜其烦,至于原来的条约上有什么变更性的义务,他想也不愿想。皇帝如此,大臣更如此。叶名琛有闭门不纳、坐享胜利的成功经验,所以与包令玩起了泡蘑菇游戏。
对“修约”一节,叶名琛缄默不语,但针对包令欲入总督衙署会谈事,他则在复函中提出反建议,改在城外仁信栈。改城外,还是拒其“入城”。叶氏认为,只要不让英人“入城”,就是赢了。
再次照会,仍无结果,包令决定海道北上,绕过叶名琛,寻找新的谈判对象。1854年6月,包令抵上海,与美国公使一起向江苏官员照会“修约”事。江苏官员将问题上奏朝廷,而咸丰帝在接到叶名琛大包大揽的奏折后,相信他能“驾驭得当”,所以下旨江苏,让英、美公使南下,在广州与叶名琛商谈一切。
是年8月,英、美、法三国公使会晤香港,他们凭着与叶名琛打交道的经验,知道他一难见,二难谈,谈也白谈,故再一次商定联合北上。9月,三国公使到达上海,向江苏当局提出“修约”,江苏巡抚吉尔抗阿恐洋人沿江赴镇江、南京,再与太平天国勾连,遂向咸丰帝提出另派钦差大臣赴粤会同两广总督查办夷务。言外之意,是罢免叶名琛的外事权。咸丰帝对叶氏圣眷正隆,当然对这个换马建议严加斥责。
江苏无谈判权,三国公使于10月抵达天津海口,联合提出“修约”请求。英人提出修约事项十八款,美人提出修约事项十一款。·輥·輰·訛 咸丰帝闻奏,仅仅答应将公平审断民夷相争、减免上海欠税、酌减广东茶税这三条予以考虑,余皆斥为“荒谬已极”。但他没忘,即便这三条,也要三国公使重回广东与叶名琛商定。从零点出发,绕了一个圈,三国公使仍回到零点。第一次谋求“修约”,三国落败;叶名琛以推诿、不作为“拖”垮了对手。
但叶名琛也担心三国公使北上会惹出麻烦,造成对自己的不利(于国不利,则非所虑),因而在是年11月18日的上奏中他又大吹牛皮曰:
该夷夷酋(三国公使)如果径抵天津,无论要求何事,应请敕下直隶总督仍令该夷酋等速行回粤,臣自当相机开导,设法羁縻,以期仰慰圣廑。
聪明的叶名琛忘了,正是他的羁縻无术、尸位素餐才促使“夷酋”一再北上,去找“圣上”的麻烦。
叶名琛的机会主义或色厉内荏从一份照会上透露了本相。就在上述奏折发出的下个月,天地会“红兵”围攻广州,叶名琛向刚刚从北方归来的英国公使包令发一照会,结语谓:“惟得悉贵国兵舰此刻亦泊省河护卫,为此照会贵公使,通力剿匪。” 这用意很清楚,即畏于“红兵”破城,又畏“红兵”与夷人联手,所以他才主动邀请英军“通力剿匪”。极端排外,与求助洋人,处于两极,叶名琛竟能如此有机结合,可叹!可叹!
一因包令又要“入城”,二因“红兵”之乱渐息,“通力剿匪”的统一战线没有建立起来。到了咸丰五年(1855),英方“修约”之请暂缓,叶名琛竟在一份奏折中强化了仇洋情结,连咸丰帝同意的三条约款也一并否定。这一强硬派声腔,更博得了咸丰帝的分外倚重。
咸丰六年(1856),长江下游太平军与清军战斗正酣。美国驻华代表鉴于《中美望厦条约》签约已届12年,又有北上“修约”之请。咸丰帝通览全局,权衡利弊,在对外事务上紧弦稍弛。嘱咐叶名琛在“修约”会商中“可择事近情理无伤大体者,允其变通一二条,奏明候旨,以示羁縻。” 但叶名琛比皇帝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凡“修约”之请,他是一概免谈、一步不让。
我们无法让叶名琛明白,“约”能“订”,便能“修”;“修约”你有条件,我也有条件,只有坐下来商谈,各自的目标才能达到,相互的隔阂才会消除;更重要的是,和平的谈,才有平等,战败背景下的谈,只有屈辱……
叶名琛在自己与国家都握有主动权时,装蒜做大,麻木不仁;而在他不谙世界的幻梦中,华夷之限,永远是一道忠臣孝子跨不过的阴阳界。
冥冥之中,中国的帝王将相们都在等待着全局的失败和彻底的羞辱。尊重他,他以肿为胖;打倒他,他甘钻狗洞——所谓“不平等条约”,哪一个不是打而败,败而签的?
这一天终于被叶名琛“拖”到了。
咸丰六年(1856)公历10月8日,广东水师在广州江面进行例行巡查时,发现了一条名为“亚罗号”的船有非法行径,于是扣船抓人,准备继续审问。船上原有十三人,船长为爱尔兰人,其余十二名皆中国人,抓人时船长适不在。这船真正的主人是香港人方亚明,船在香港英国殖民当局办了执照登记,船长与船员都是他的雇员。
英国临时驻广州领事巴夏礼(H·S·Parkes)得知“亚罗号”被扣事,一方面要求水师放人,一方面以水师官兵曾扯下船上的英国国旗、有辱英国尊严为借口,致函叶名琛要求赔礼道歉。
10月10日,叶名琛下令放人,但因不愿正式道歉,巴夏礼拒绝接人。
10月21日,巴夏礼限叶名琛在24小时内道歉、放人,否则刀兵相见。叶名琛鉴于水师官兵并未扯落英国国旗,仍然坚持只放人,不道歉。
10月23日,最后通牒时限到,包令下令驻香港英军进攻广州。当天,英国海军上将迈克尔·西摩(Michael Seymour)指挥英舰三艘闯过虎门炮台,攻占广州东郊的猎德炮台及中流炮台。
10月24日,英军攻占广州南郊凤凰岗等处炮台。
10月25日,英军占领海珠炮台、城郊十三行商馆区。广州全城,皆在英军炮火射程之内。
10月27日,英军司令照会叶名琛,要求入城,被拒后,英人对广州城实行间隔性炮击。
10月28日,英军炮击广州南城墙,至晚,城塌一缺口。
10月29日,英军百人从缺口处冲入广州,占领两广总督衙署。因为叶名琛已避居巡抚衙署,得免被捉。
让我们看这一星期的战斗中叶名琛在干些什么。23日猎德炮台失守时,叶名琛正在武乡试考场阅视诸考生马技箭术,闻报,他不以为意,只说了一句话:“乌有是,日昃彼自走耳!”当属下再问如何应对时,他下了这样的命令:粤河水师后撤,勿与英夷接战。叶名琛的“不抵抗主义”造成了广州不设防。此后几天,英军长驱直入,终于武力“入城”。在敌炮的猛轰下,他坚执不摇的两大原则,即一不商谈、二不抵抗此时也稍有松动。在英军入城又撤出之后,叶名琛主动派广州知府出城赴英军大营,询问英人何以兴兵。巴夏礼答道:“两国官不晤,情不亲,误听传言,屡乖和好,请入城面议。” 一听“入城”,叶名琛立加回绝。英人又提出在城外商谈,叶氏仍拒之。而同时,他却宣示广州百姓:杀英夷一人,赏银三十两!令军队后撤,却奖诱百姓杀敌,这逻辑真是匪夷所思。
由于兵力不足,退守城外的英军只能间断性地炮击广州。炮击下,叶名琛倒也镇静如常,毕竟,敌人退了,这证明自己果然料事如神。
说到“神”,还真有二位“神”保佑着叶总督,此神即吕洞宾与李太白。叶氏父,喜扶乩,叶氏为其建“长春仙馆”以居之,祀吕洞宾、李太白二仙。每遇军机进止,叶氏咸决于乩语。“敌必退”,亦为神示,这让叶氏更趋于“不信苍生信鬼神”。
当年十一月辛未(12月1日),广州百姓纵火烧西关外十三行洋楼,美、法、英商行及英国使馆尽成焦土,毁丧资财无算。
如果排除了叶名琛的鼓励,将火烧外国商行视为广州人自发的“群众运动”,这大抵是连月炮轰引发了报复。而在英国人看来,这又是求之不得的事变——烧了我的财产,不但寻衅更有理由,又烧了美、法两国的财产,还让我扩大了同盟军。作为报复的报复,英军又纵火焚烧了广州城外缘濠数千家商店、民居。一周后,英军退泊大黄窖炮台,又遁向香港。
还在英国人退兵之前,叶名琛就上奏咸丰帝,隐瞒败情,虚报战功,说自己两次大败来犯英军,先后击伤击毙敌人百多人,甚至连英军总司令西马縻各厘(M·Seymour)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