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笔者不能不思考岁月、功勋、和平生活对“英雄”的消磨。
叶志超、卫汝贵都是从士兵做起的。
刀刀见血,枪枪飞魂,积数年、数十年之战功,他们才爬到“提督”的高位军职。年老了(卫汝贵援朝时年六十),位尊了,银多了,肉厚了,胆小了,志灰了,还是那位将军,还是那支部队,却一触即溃,望风披靡。
“英雄”向“逃兵”的蜕化,在和平生活里悄然完成。这才是真正意义的“和平演变”。甲午战争中的陆军将领,以他们时代的“和平演变”,警策后人。
再说聂士成。他在平壤保卫战中因故未曾上场。在下设想,倘若聂士成在平壤,在叶志超身边,或协助左宝贵防守玄武门一带,清军保卫平壤之战定当有另外的结局。
当叶志超率先由公州北逃时,聂士成亦率部撤出成欢战斗转移北上。叶氏抵达平壤,聂部则追至平壤东南七十多里之祥原。叶氏奏功,聂士成升任提督。与诸军会师后,聂士成仍感到总兵力不足,于是请示叶志超后,回天津募兵。行至途中,李鸿章电令他折回。此时,日军已占顺安,切断了平壤与后方的联系。聂士成行到安州,与淮军盛字营分统吕本元相遇,吕部马队两营,亦为援平壤而来。安州南距平壤一百八十里,北倚清州江,南有群山依托,城垣高大,易守难攻,实为平壤北部第一重镇。设若日军北犯,必须钻过安州这一孔道。安州北一百六十里为定州,亦是险要关隘。聂士成暂留安州时,便思考着据此地利,阻遏日军。
恰在此时,叶志超率诸军由平壤退至安州。一见叶“总统”,聂士成便自觉请命,要率部在安州抗日。叶统各军,损伤后仍有万人可以战斗。而且日军占领平壤后,并未急速北上,这给安州清军提供了足够的休整时间。倘能死守一战,日本人何能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何以能轻而易举便渡过鸦绿江、抢占我东三省大片国土?
但“逃跑将军”叶志超只信一个“逃”字,哪儿还顾及聂士成的建议。听了只当没听,把手一挥:撤!“总统”下令,谁敢不遵?以淮军为中坚的援朝大军就这样狂奔五百里,弃安州,弃定州,弃义州,八月底,渡过鸦绿江,抵达九连城,这才惊魂始定地收兵一处。
陆军“援朝”,以彻底失败告终。
叶志超、卫汝贵临阵脱逃、弃械丧师的行径,引起朝野一片谴责。旨下,叶志超、卫汝贵著先行撤去统领,听候查办。二人所部各军,暂由聂士成统带。后来,二人均被逮问。叶志超斩监候,旋遇赦,死于狱;卫汝贵斩立决——这也许是甲午战争中自干重咎、处分最厉的陆军将领。
从“过五关斩六将”,到“走麦城”,这是小说化的关羽的人生轨迹。在下借“走麦城”一语,批评叶志超与卫汝贵,却并不想落井下石,将一切责任推给他们。叶志超固然畏敌如虎,卫汝贵固然“无用无能”,我们分明也看到了如下事实:
其一,在朝鲜战场上与中国援朝的军队对峙的日本军队,的确在人数(三万多对一万七)、装备等方面,具有明显优势。
其二,不会打仗、不能打仗、不敢打仗乃至临敌而怯,望风惊溃是当时淮军官兵的战场流行病。即便气贯长虹的左宝贵,他的部下(如副将杨建春、都司徐玉生、守备扬建胜等)也有开城逃脱者。由此,则暴露了淮军在和平年代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蜕化。理性评价,这叫“军队腐败”。
数量上、装备上、斗志上项项皆弱于敌,这个仗,怎么打?所以叶志超、卫汝贵之流的“逃跑主义”也自有他们的不得已。
唯心地说,这也许就是军队、将领的运数到了物极必反的尽头。“生于末世运便消”,英雄变成懦夫,光荣变成耻辱,大起大落,大暑大寒,繁花谢净,百枝凋零,个人的悲剧与国家民族的悲剧,一齐拉开序幕……
日本的武士,成为“淮军”常胜历史、不败神话的终结者。而“淮军”威信与荣誉的终结,又在中日关系史上标明了国运沉浮的宿命——在败于“西洋”列强半个世纪之后,中国又开始了败于“东洋”近邻的五十年辛酸。
由“援朝”开始的“外战”,终于将战火引入国内。叶、卫处分后,新任陆军将帅们也大都担当不起御敌卫国守土之责。在自己的领土上,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势,仍然一败再败,一逃再逃,旬日之间,辽东半岛,沦入敌手。自光绪二十年(1894)八月二十三日(9月22日)朝旨任命四川提督宋庆为“北洋军务帮办”集兵九连城始,到光绪二十一年(1895)二月十三日(3月9日)辽西军资重地田庄台失陷,以“淮军”为中坚的中国陆军在本土作战中,连创败绩,可以说仗仗失利,处处“麦城”——九连城失守、安东失守、长甸失守、宽甸失守、凤凰失守、岫岩失守、金州失守、旅顺失守、析木城失守、海城失守、鞍山失守、牛庄失守、盖平失守、复州失守、营口失守……面对日军进攻,中国军队到了不堪一击的程度。
说一个例子,就足以衡量中国陆军战力。光绪二十年(1894)十一月十七日(12月13日)辽南重镇海城被日军占领,鉴于海城的战略地位,清政府下令驻辽各军联手作战,“夹攻海城,冀获一胜”。 宋庆领命,统毅军,会同聂士成、吕本元、依克唐阿、长顺、吴大澂等所部,围攻海城日军。驻海城日军仅六千人,而攻城者由三万人,增加到四万人,再增加到五万六千人,最后增至六万人,凡五战,皆不克。以十倍之众,五攻而不下一城,对比平壤之战日军以二倍之兵破垒夺城,中日陆军,孰强孰弱,固已一目了然!
三、黄海悲歌的弦外遗音
上一节,我们讲到一个因玩忽职守而被砍了脑袋的将军卫汝贵。阵前斩将,朝廷似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于是卫汝贵便成了永远洗不净的“淮军”之耻。
在北洋海军中,也有一个因为逃跑而被斩首的军官,他叫方伯谦,是北洋水师“济远”号巡洋舰的“管带”(舰长)。
“死亡”对“生命”的意义,一律归结为无可逃遁的“否定”。这么看,怎样死都是无所谓的。
但“死亡”对历史的意义,对政治的意义,对伦理道德的意义却大相径庭。司马迁所谓“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盖源于此也。
杀卫汝贵,不足以儆“淮军”;杀方伯谦,不足以儆“水师”。二人死后,中国“淮军”不振,北洋“水师”覆灭,印证了“杀一儆百”这一招对于通体腐败的趋势毫无效应。
同样被处死,二人身后影响不一。
卫汝贵十分寂寥,几乎无人提及。他的同胞兄弟卫汝成,官至总兵,在辽东保卫战中效法乃兄,以逃为上。降旨逮治,闻讯潜逃,不知所终,可谓难兄难弟。
方伯谦则不乏研究者、翻案者。所以,这儿有必要补说几句方伯谦事件的原委。
方伯谦(1852—1894),字展堂,一说益堂,福建侯官人。福州船政学堂毕业,1877年作为首届毕业生赴英国格林尼茨皇家海军学院留学,三年学成回国,曾任“威远”号练习舰管带。中法战争起,奉命带舰戍守旅顺,亲自督修威远炮台,因造价低廉,颇获好评。1889年,升署北洋海军中军左营副将,委带“济远”号巡洋舰。1892年,实授海军副将(从二品)。甲午战氛初起,方伯谦受命率“济远”号由威海港起锚,为发于大沽口、驶向朝鲜牙山的兵轮护航。上节文字已经披露,方伯谦的“护航”其实是你航你的,我航我的,“航”而不“护”。幸庆的是,“爱仁”号、“飞鲸”号未曾遭遇日舰,平安抵达牙山外海。方伯谦的“济远”号与“广乙”号,各派随带汽船,帮助二轮完成了士兵、马匹和军需品的转载登陆,二轮于六月二十二日(7月24日)上午与下午,分别驶回中国。
就在这天下午5时30分,“威远”舰从仁川驶回牙山,带回日军昨天已攻占朝鲜王宫、并劫持国王的消息。另有停泊仁川的英国军舰传来日舰将于明天开来的消息。闻讯,方伯谦作了这样的部署:夜11时,先令速度稍慢的“威远”号先行,并在大同江口等待;六月二十三日(7月25日)拂晓4时,“济远”、“广乙”二舰驶出牙山口,追赶“威远”,以便结队回国。至于那艘将到未到而又特别需要军舰护航的“高升”轮,方伯谦考虑不多,只打算在航道上相遇时顺便告知:前方开战,速速返回。
六月二十三日(7月25日)晨7时,“济远”、“广乙”看清了日本舰队。
7时15分,方伯谦下令,全体官兵进入岗位,准备战斗。
7时20分,日舰下达战斗命令。
7时43分30秒,日舰“吉野”放一空炮,以示警告。
7时45分,“吉野”号向中国军舰开炮。
7时52分,“济远”号开炮还击。
7时55分,日舰“秋津洲”号开炮。
7时56分,日舰“浪速”号开炮。
不宣而战,日本人挑起了丰岛海战。
中国海军,处于绝对劣势。
在这种形势下,“三十六计走为上”,“走”未尝不是一种合理选择,而且,决不能说是“逃”。
问题是,“逃”也逃不掉(舰速太慢)怎么办?
剩下的选择,大抵只有两个:或拼死一战,或不战而降。
方伯谦先是选择了“走”。在敌强我弱、连遭炮击、且伤亡惨重的情况下,方伯谦指挥“济远”撤出战斗,向西行驶。日舰紧追不舍。
8时53分,“济远”号升起一面白旗。这是停战与乞降的信号。
不一会,“济远”号上白旗之外又升起了一面日本海军旗。
日舰见状,停止了炮击。“济远”号也停止了发射。正在这时,运兵船“高升”号驶入战区。日舰注意力稍稍分散,“济远”号又乘机加足马力西撤。
此时追击者已由“浪速”号变为“吉野”号。
12时38分,“吉野”向“济远”连发六炮,皆在“济远”附近爆炸。
12时40分左右,“济远”号水手王国成、李士茂等在同伴协助下,主动还击“吉野”,连发四炮,竟有三发命中“吉野”要害。“吉野”舰首低俯,开始减速,并于12时43分转舵撤退。“济远”趁机疾驶,脱离战区。主力舰撤离后,“广乙”号负伤搁浅,“高升”号沉没,“操江”号被俘,丰岛海战以中方的巨大损失结束。
上段简述,其实是中国近代海军史研究者的公认事实。这个事件的主人公方伯谦在战后向丁汝昌的汇报中,“陈明如何遇敌,如何攻击,如何被围,如何悬挂白旗以诱敌,至敌临近下锚,而后出其不意击中敌舰要害,庶反败为胜,始得脱离虎口逃归各情节”。可惜,丁汝昌不理这个茬,反而质问方氏曰:“令尔保护载兵之船,竟被击沉,全军覆没,五艘同出,一艘独归,保护之谓何,不力可知矣。且悬挂白旗辱国甚,孰尔有何面目归来见我,独哓哓不休道功绩哉?”从这则资料推定,方氏回港后,的确曾经自表其功。
在下于海战无知,因而不以挂白旗判定辱国投降,但方氏所谓“反败为胜”,却“胜”得毫无根据。而对于这一次的“逃”,我们姑且少加谴责。
到了五十多天后的黄海大海战时,方伯谦的“逃”,又有了新的发展。我们无须复述这次海战的激烈与壮烈,单看方伯谦的表现。
战役八月十八日(9月17日)午间拉开序幕。
12时50分,“定远”号右主炮塔305毫米口径巨炮首先向日舰发出第一炮。其余各舰亦相继发炮。日舰冒着炮火迫近。
12时52分,日舰“松岛”号向中国军舰开炮。
中国舰船的V形编队楔入日本舰队之间,将日军第一游击队与本队一截为二,双方展开混战……战斗极为惨烈。
13时30分,中方“超勇”号沉没。
14时40分,中方“扬威”号搁浅。
15时30分,中方“致远”号沉没。
见“致远”号沉没,“济远”号上的方伯谦大惊,慌忙给自己的军舰下达了转舵令。“济远”逃离战场,向旅顺方向急驶。“广甲”号管带吴敬荣见状仿效,也撤出战斗。而此时,中国北洋舰队劣势更为明显,而旗舰“定远”号铁甲舰与另一铁甲舰“镇远”号,则处于多艘日舰蜂拥围攻之中。“济远”与“广甲”临战逃逸,在本质上是弃战友于不顾,弃主帅于不顾;其目无军纪,违令擅行似乎已不重要。可笑的是,“济远”逃跑心切,急不择路,竟将已经搁浅的“扬威”号撞沉,可谓错上加错。
“济远”号退逃后,敌势又增。
17时30分,中方“经远”号沉没。
17时45分,日舰攻击“定远”、“镇远”不克,主动退出战斗。北洋诸舰返回旅顺港。除当日沉没四舰外,第二天因逃跑搁浅的“广甲”号亦被日舰击沉。黄海海战,北洋水师以沉没五舰告终。日本联合舰队则一舰未沉。
时下,对黄海海战全局性的分析已经很多,本节不再复述。中国学者对这次战役的败因探究也很全面而深刻,本人亦不想摘引。一个挥之不去的谜团是:
中华民族不乏英雄(如甲午战争中牺牲的左宝贵、邓世昌、林永升等),当然也不乏懦夫(如甲午战争中的叶志超、卫汝贵、方伯谦等),何以在举察阶段不能厚此薄彼、而非要等到英雄死、懦夫逃才复苏一丝正气,此后又亦然是良莠不分、甚至颠倒正邪呢?
邓世昌、林永升已经英名永垂了。问题是,作为历史的个案,在英雄之后,谁愿意将虚幻的英雄礼赞化为英雄实践?
卫汝贵、方伯谦固已身败名裂了,他们留下的耻辱警诫,又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阻止活命哲学与软骨头行径呢?
提醒我思考的往往是负面“新闻”。1991年9月,福建师范大学历史系与福建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等单位在福州市召开“甲午海战中的方伯谦问题讨究会”,会后出版《中日甲午战争中方伯谦问题研讨集》,为方伯谦翻案,说“方伯谦是中国近代海军杰出的人才,在捍卫祖国抗击外侮的甲午海战中,是英勇善战的指挥员”,且宣布“国内外的观点已基本取得一致,这也是学术研究上的一大新闻”。
背景是:方氏后人,一直在努力为其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