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船帆花花绿绿肮脏不堪,上边破破烂烂缝缝补补满是补丁。而周家舰队却是清一色的楼船巨舰,洁白如云的整帆密密叠叠,从远处看去,真如一片云海翻滚而来,气势上完全不输对手,形象上更是远胜对方。
时值晌午,风偏东南,双方打个照面就开始调动舰船,抢占上风准备开战。
“传令!锥形阵!以破浪,恒胜,沧澜、富江、白鹤五舰为箭头,等待号令一起放帆,全速冲过去!”
“命令各舰打开武库,分发兵器,准备应对接舷战!”
“注满水缸!泼湿船帆!桨手降下防箭板!马上!”
“通知王五仓营主,带战士们上甲板,准备作战!”
玉麟舰的舰桥上,舰队指挥使周武披着一身皮甲戎装,赤着一双大脚板,柱剑而立,眼望前敌,口中喝令。水手们奔走忙碌,急急备战。望台上令旗招展挥动,各舰依次转舵调整阵型。
由于登船时的特殊顺序,部分楼船装载的都是清一色的青壮男人,因此周武下令将这些船排到前锋位置上,并集中配发兵器。
按照他的作战方案,水贼不可能拦截住所有的楼船,当双方主力纠缠时,排在后方装载老弱妇孺的舰船就可趁机从两翼冲破防线,而周家楼船庞大坚固,主战船只更是齐装满员,虽然这些青壮男人并不是专业的战士,可他们曾经和狄军最精锐的鞑靼武士战斗过,有一定的战斗经验和战斗意志,对上水贼乌合之众未必便会输了。
周雨婷和铃儿立在周武背后,凌燕和柳姨分立两侧,刀剑在手,全神戒备。
眺望远方,但见水贼分成两股,左右各有一艘艨艟战舰竖着战旗,左路旗面绘着波纹图案,上书“南阳戴”三个大字,右路旗面绘着鱼叉图案,写着“清南章”三个字。
“不对劲啊小姐,是南阳湖和清南湖的水贼,咱们行船跑商哪次不是将他们喂得饱饱的,从来都很讲规矩,没道理跟咱们过不去的,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咱们眼下这个规模,他……他们疯了吗?也不怕吃撑了他们?”
铃儿小声的疑问,引起了周雨婷和周武的共鸣。
周家水运天下第一,靠水吃饭的营生又岂会忽略沿途的各路牛鬼蛇神呢?南阳湖和清南湖的这两路水贼,正是北江流域最强大的两股,各有大小战船百来只,周家年年给足买路钱,上下打点妥当,双方历来客客气气,这回竟是倾巢出动前来发难,这个异常举动非常的不合理,且不说百艘楼船的规模绝对不是一只好捏的软柿子,他们也不想想船上装的都是些什么人,船头分明挂着的血焰大旗,难道他们就不怕霸王殿下的雷霆之怒吗?
可是没有时间疑惑,来者不善,唯有见招拆招了。
忽闻楼梯声响,竟是明月登梯上楼,周雨婷一回头就看呆了:嚯,小姑娘竟换了一身青衣短打,全身披挂,腰悬墨漆钢弩,肩上斜跨一条黑色宽皮带,上面插满了乌木箭匣。俏脸凝霜,明眸蕴火,凶巴巴的走了过来。
周雨婷忍着笑问:“月儿妹妹……你这是……”
“死劫已至,但有一步退缩,那便再无生路。我要和殿下在一起,我不想死!我要拼一拼!”
听闻此言,众人尽皆色变。周雨婷一直在安慰自己,那个老道只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他的话信不得。可是……可是他前脚刚走,水贼接踵而至,这是巧合吗?如果不是……
突然底层甲板喧嚣一片,“有水鬼爬上来了!抓住他!”众人寻声望去,果见一个光膀子壮汉正攀上船舷,水手们一拥而上,那壮汉高举双手,并不反抗,任由水手们钩挠绳缚,五花大绑地押上了舰桥。
众人奇怪地看着他,此人年纪尚轻,只二旬出头,体格高大,一身黝黑发亮的腱子肉凹凸有致,甚为健美。一张长方脸,五官方正,面容刚毅,皮肤却粗糙开裂隐隐带了风霜,一看就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主儿。
“你是什么人?”
汉子不答,只不错眼地瞪着周武,反问道:“你是船队指挥?可是名叫周武?”
“你认识我?我就是周武!”
那汉子眼神一动,忽然单膝跪地,垂首道:“小弟南阳湖戴首领麾下张听涛,见过大哥!”
周武愣了,“大哥?谁是你大哥?等等,你说你家首领姓戴?他叫什么名字?”
张听涛抬起头,咧嘴一笑:“俺家哥哥说了,只要大哥听说他的名字,立马儿就会放了俺的,大哥您听了,俺哥哥叫戴龙魁!”
周武浑身一震,面色先惊后喜,失声叫道:“龙魁!是龙魁!我就知道这混球儿命大死不了……来人,松绑!”
他转身向满脸疑惑的周雨婷行了一礼,说道:“小姐莫疑,当年属下在楼船将军麾下效力时,我是亲军校尉,这戴龙魁就是我的副手,咱俩是拜把子的兄弟,那年兵败,我背着杨人普将军泅水逃生,他独领残兵拼死断后,从此失了消息,十多年了,我只道他早已战死,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落草为寇了,还做了这南阳湖的一方首领,小姐,此人有情有义,是条血性汉子,属下愿以人头担保,他绝不会害我们的!请您务必相信他!”
“你信他,我信你!”周雨婷不假思索地点头,慷慨激昂地说道:“既有义士相助,区区蟊贼,怕他作甚?周武,你给我听好了,你已不是岭南周家的宗堂供奉,而是玄武营的营主,逐寇军的将军,今后行事但从军令,再不必请示于我,打好了仗,便是给周家争了光!这是你的第一战,你只管放开了打!”
“是!小姐!”
周武双膝跪地,郑重磕头,起身时眼中已燃起了熊熊战意,转过身来问道:“龙魁让你带什么话来?”
张听涛已去了绑绳,见周大哥如此肝胆相照信人不疑,周家小姐又如此器量深广豪迈爽快,不免心中敬佩,抱拳道:“好叫周大哥和周小姐知晓,这次二湖好汉倾巢而出,非为劫财,而是专门冲着周小姐你来的。十天前,扬州虎军大督帅派人招安我等,封了我家哥哥千户之职,要我们专侯在此拦截周家船队,还颁下了巨额赏格,击破玉麟者,赏万金,封万户侯!我家哥哥闻知大哥在此,哪肯相从?却又怕别的水匪贪赏而来,大哥没个防范吃了亏,因此假意受了招安,携众来此,只为助大哥一臂之力!周小姐若看得起咱,咱今后就跟着大哥混了!”
“好!好龙魁!好兄弟!”周武傲立船头放声大笑,豪气万千,仿佛回到了劈波斩浪,靖海平江的峥嵘岁月。
一旁的凌燕看得星眸连闪,小脸涨得通红。周雨婷也暗暗松了口气,原先是五五之数,如今却峰回路转,料来已是必胜之局,那个老道士……果然是巧合吗?
这边诸女各怀心思,那边张听涛已向周武转述了戴龙魁的夹攻方案,两厢议定,玉麟舰主桅升起一面彩旗,表示消息受到,准备夹攻。
第165章 【玄武初战】
令旗升,战鼓响,周家船队放帆开桨,巨大的楼船箭一般冲出,像一排排魁硕的巨鲸在水面上破浪直行,雪浪白花溅得老高。
周武的战术很简单,没有弩机拍杆,没有善战水兵,甚至没有强弓硬弩,可以凭借的只有楼船庞大的体格。他要撞出一条生路来。
对面悬挂鱼叉战旗的艨艟上,清南湖贼酋章琪楠稳立船头,古铜色的脸孔带着狰狞的诡笑,袒露的胸膛上,一丛浓密的黑毛随风舞动。他将一杆乌黑的长柄鱼叉高高举起:“小的们!迎上去!十艘对一艘,飞爪跳帮!”
“嗷——!”水贼们哄声鼓噪,锣鼓喧天,百艘杂船迅速做出反应,分成了十艘一组的小股船队,直冲过来。另一边,南阳湖水贼也做出了相同的布置。两艘水贼旗舰则不约而同地冲向了玉麟舰。只是南阳湖水贼在速度上似乎落后了许多。章琪楠不屑地撇撇嘴,脸上已显出三分得色,似乎大狄万户侯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周家占了全水流,水贼占了顺风向,两边飞速接近。
周雨婷方才言辞豪迈,镇定从容,可她毕竟是个女子,即将接敌,心里砰砰直跳,两只小手紧握船舷雕栏,又湿又粘,全是冷汗。
她偶一瞥眼,只见明月双目圆睁,银牙碎咬,白生生的小手按住黑黝黝的钢弩,微隆的胸脯儿挺得山高,风舞秀发,衣带飞飘,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似地,既美丽,又威风。
周雨婷不免暗叹,从前真小看她了,这丫头,竟是个不推不走,推多快走多快的怪驴子,只要你推得够猛,她都能给你飞起来。但愿她……平平安安度过此劫。
周雨婷自己也没有发现,她已在不知不觉中相信了老道士的箴言谶语。
两边都不是专业水师,也都没有配备远程武器,就这般闷头对冲,直到二十息过后,两支船队迎面遭遇,才发出砰砰咔咔的一阵脆响。第一轮交手,周家船队占尽优势,楼船巨大的体格撞碎了不少闪避不及的小船,部分太小的船艇甚至被带起的巨浪直接掀翻。
可紧接着,随着水贼的小船插入楼船舰队的间隙,这些豺狗们露出了尖锐的牙齿。一根根丈八长的钩镰枪伸了出来,这是春秋战国时期就有的一种水战武器,名为“钩拒”,对敌方战船可以“进则拒之”,“退则钩之”,是接舷跳帮的专用装备。
“咬!快咬!”
水贼们呼喝着挥起钩拒,弯月似的雪亮钩刃狠狠劈挂在楼船的舷壁上,钩拒的尾端有铁链子与本船相连,三五支一挂,只听咕咚一声,小船顿时被大船倒拖着走,再也甩脱不开了。
“吐舌头!”
水贼们放开钩拒,再发一声吼,甩起飞爪绳索,呼呼飞旋着一道道抛上船舷,尖锐的爪刃紧紧扣在船舷上。飞爪绷直的绳索上预先扎出了一枚枚绳结,水贼们蚁附而上,口咬尖刀,手脚并用,向船舷上爬去。
清南湖的水贼不愧是行内精英,这一套专业动作熟稔非常,只一个照面便咬住了十艘楼船,包括正中央的玉麟舰。数百水贼沿着绳索攀爬而上,最快的一个已从船舷探出头来。
惯例的,他摘下咬在嘴里的尖刀,只待厉喝一声:“船上人听了,尔等要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
自古以来,但凡强梁剪径,多为以少劫众,靠的就是被劫一方不敢反抗,甚至死到临头了,犹在磕头求饶。这固然是因为民风软弱,可更重要的是人的习惯心理作祟。贼人一喝,他们就下意识地将自己至于弱者的位置,并对反抗强者产生了本能的恐惧,这种莫名的恐惧甚至超越了死亡的威胁。
这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现象。可是,这种现象在五岭三寨的十三万百姓中是不存在的。
名为勇气的种子,早已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因此,这位兴冲冲的水贼话没出口,只觉眼前一暗,三五把大刀片子已一起劈头剁来,只听噗的一声闷响,脑袋瓜子登时开了瓢,只扑出一泼热血便咕隆咚翻下船舷,做了第一碗板刀面。
船舷上,挽袖卷裤、拧眉瞠目的庄稼汉站做一堆,一把抹去脸上的血迹,兵器舞天,振臂怒吼:“乡亲们,鞑子都宰过了,这些挫鸟算个球?动手!”
“动手——!”
众多楼船群起响应,叱咤呼喝声中,百千把各式家伙一起招呼,当真是上来一个杀一个,上来两个杀一双,越杀越熟练,越杀越顺手,只压得众水贼抬不起头来。更有甚者展开了反击,他们举起装满水的木桶抛将下去,将水贼的木船砸了个透心凉,咕噜咕噜就沉下水去。
初战失利,另一种普遍的心理现象出现了。瞧着是软绵绵的白面馍馍,一口咬下去却成了崩掉大牙的钢锭,巨大的反差引发了巨大的惊恐,水贼们心慌胆丧,欺软怕硬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玩儿命似的拉扯钩拒,想要从楼船上解脱出来,可高速行船的巨大动能将钩拒死死扣在舷壁上,如何拉解得开?慌乱之下,不少水贼骇得跳进了水里,意图使用另一种攻击方式。
这时,楼船的另一个优势发挥了出来。巨大的船体意味着坚厚的船底,又岂是小锤子小钎子能够凿穿的?于是,“凿船底”这一水贼惯用的翻盘绝技成了一个笑话。甚至不少水贼浮出水面透气时,被凶狠的桨手用船桨劈头打死。顷刻间,江面上已飘满浮尸,泛起了赤波红浪。
章琪楠看得眉头直跳,脸色刷白,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上了鞑靼人的大当,这根本不是装满钱粮物资的货船,天下哪有满载壮汉的货船?
身为一方首领,他当然不是傻瓜,光听逐寇军这个名字就知道不好惹,若非大督帅保证这伙反贼剿灭在即,他又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即便如此,深有自知之明的他,也只敢接拦截辎重船队这种低风险高收益的肥差,尤其是万金万户之赏更是如此诱人,让他的自动自觉地忽略了巨大收益背后可能暗藏的危险。
实事求是的讲,他并不贪心,周家船队百多艘楼船,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根本不可能实现全部拦截。因此,除了玉麟舰作为战略目标列为必杀外,他只想劫掠十艘而已,不到总量的十分之一
看着眼前蚁多咬不死象的奇景,他已呆若木鸡。若有人现在告诉他,对面船上载着的是逐寇军主力兵团,他也一定会信。瞧他们这数量、这装备、这气势、这杀性,错不了的,一定是主力!
这样的认知,让他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挫败感。所幸的是,上当的不止他一个。下意识的,他扭头望向左侧,江面波光粼粼,飞鸟悠悠,哪里还有南阳湖水贼的影子?章琪楠心里咯噔一下,他意识到另一个可怕的问题,愚弄他的人,也不止一个!
果不其然,只听背后战鼓声和喊杀声陡然响起。他心身俱震,惊而回头,但见悬挂波浪旗的南阳湖战船,不知何时已移动到背后,从己方后阵直撞进来,两伙水贼并舷齐浆,往来厮杀,好不激烈。
只是一方蓄谋已久,有备而来,另一方却是骤然遇袭,仓促应战。这乍一交手,高下立判。
“鹤翼阵!围上去!一艘都别给我跑了!”
南阳旗舰“横江号”的船头上,一名壮汉昂然挺立,青灰色的土布短褐,系一条兽皮宽腰带,风吹襟摆,猎猎生风。胸前衣襟开处,一条青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他高声喝令,手中一柄狭锋单刀往前一指,麾下百来只战船如箭离弦,四散摆开,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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