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私语阵阵,皆是惊喜赞叹的啧啧声。沙克珊说得愈发从容,谈及战败投降时,他神色自然微笑迷人,丝毫没有自己也是叛逃人员的自觉,仿佛是个根正苗红的逐寇老将,摆指头算道:“以此算来,狄庭目前的军力,仅仅只有关外的60万鞑靼部族联军,以及兖、凉、幽、并、翼,五州贵族新招募的30万汉胡混编的杂牌军。虽仍有百万,可前者与朝廷貌合神离,听调不听宣,后者更是草合成军不堪一战。也就是说——放眼当今天下,狄皇手中真正可以支配的力量,其实只有海兰坤的龙军残部,驻防关中的15万铁浮屠!”
“殿下!”沙克珊锵然止步,昂首扬声:“或许您还没有发现,咱们大楚国的实力,已经凌驾于狄庭之上!——大王,以力破敌,我们足以进取天下了!”
第257章 【本王饿了】
“大王,以力破敌,我们足以进取天下了!”
沙克珊长篇大论,指点筹算凿凿有据,至此铿镪收煞,真个掷地有声。他的这一番话,最后的一声断喝,都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大殿内一时静下来,彼此对视,读着对方眼里写满的震惊,不少逐寇老将都红了眼眶。——多少年了,他们望天伏地,期星盼月,等的就是这句话!
虽然,这两场战争的胜负如今已是天下皆知,可大狄还有多少隐藏的实力?还有多少未出的底牌?这些,他们全都不知道,甚至不敢妄加猜测。现在,身为前青州大督帅、狄庭一品武臣的沙克珊明明白白告诉众人:大狄没有底牌,他已是没牙的老虎、落地的凤凰,你们随时可以踩上一脚!
还有比他更有说服力的人么?还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喜讯吗?
电闪雷鸣间,一连串的疑问被答案串联起来,突如其来的惊喜如同一道闪电掠过脑海,强大竟就如此简单!
先王啊,您在天之灵,听到了么?——我们终于比仇人强大!旦夕之间,我们就能出兵放马,扫平六合,用刀、用剑、用仇人滚烫的鲜血,为您洗刷败亡的耻辱与仇恨!我们会用这一双手将您的旗帜插上长安的城头,用生命护卫您高贵的血脉入主这神州大地!只要——您的儿子,他轻轻一点头。
可是,楚王没有点头。他垂下了眼帘,手指灵活地敲击着扶手。大殿中一片沉默,没人敢出声干扰他思考。
良久,他才轻轻地问:“那60万部族联军,你了解多少?”
“回殿下,微臣知道!”
眼见沙克珊奏对自如,如此人前风光,朵里尔心里打破了苦味瓶,心说楚王你爱听道理,我朵里尔也会说!因此不待沙克珊开口,他已抢先说道:“殿下,各位大人,所谓部族联军,其实就是不入流的小部族联合在一起。”
想起沙克珊风轻云淡言败言降的风采,他也想效仿一把,大声道:“二十年前,鞑虏诡害先王,窃据国器,称帝神州,当时共有八大部族入关瓜分中原,分别就是后来的察合津和七兽军,除此之外,还有上百个小部落,他们不被允许进入中原的花花世界,而是在大族的威胁下,成了留守关外为朝廷放牛牧马的一群牧人。”
朵里尔环顾上下左右,包括楚王在内,每一个人都在认真地听他说话,心里大为得意,登时文思如尿崩,“这些小部落为求自保,也为了向朝廷挟取更多的权益,他们组成了部族联军,初时,联军的实力还很弱小,而关内诸侯早已被中原锦绣河山迷住了双眼,包括鞑酋海天在内,竟是谁也没心思干涉他们,以至养虎为患,放任了他们做大做强,等到惊醒时,他们的整体实力已不亚于任何一个大族,朝廷也只能顺势承认他们的地位,将关外的龙兴之地分封给他们自治。之前海兰坤的铁浮屠之所以镇守凉州,就是为了遏制他们入关的咽喉!”
这些故事,已是鞑靼族内部的隐情秘闻,若非朵里尔是老资格的大督帅,就是普通的大贵族都是不知道的。在座的也全都第一次听说,不由更加全神贯注。
“毫无疑问,他们憎恨朝廷,憎恨海天,相应的,皇帝和朝廷也忌惮他们的强大与狂妄,若不出我所料……”朵里尔故作高深地一笑,十二分的丑陋,“两场大败,朝廷必定封锁了消息!否则的话,要是让这帮蛮子知道了,朝廷竟已虚弱至斯,不用我们出手,60万铁骑就已先打进关来啦,海天的人头我们只怕是割不到喽!呵呵……哈哈……哇哈哈哈……”
朵里尔放肆地大笑起来,没有人跟着他笑,而是一起盯着沙克珊,刘枫冷声动问:“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沙克珊优雅地含胸鞠躬,“回殿下,朵里尔将军所言,大致如此。”
“混账!你故意隐瞒要情,诡诱大王冒然出兵,是何居心?”罗三叔大怒,满心期望却被扯成过眼云烟,更有一种被人愚弄的耻辱感,一边喝问,一边卷袖管,眼看就要揍他。
“三叔且慢,容他把话讲完!”刘枫强忍住冲动,还是喝止了罗三叔的粗暴行为,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毫无疑问,相比朵里尔,他更青睐沙克珊,不是因为投降早晚,或者能力高低,而是纯粹的人品问题。
他已收到四方巡查司的密报,朵里尔在投降后不久,就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给活活逼死了,原因很简单——这个女儿的丈夫,也就是他的女婿,正是在潼关建功的司隶副督帅速柯罗。朵里尔降楚后听说,楚王与速柯罗的结义兄弟阿赤儿是死仇,为了免受牵连,于是他立刻决定在消息传开前大义灭亲痛下杀手……可哪里知道,他私下里的异动根本无法躲过武若梅的监控……
对待至亲骨肉尚且如此冷心薄情,刘枫又如何指望他所谓一片忠心能够胜过一张草纸的厚度?有的人说,自古成大事者不计私情,这样的枭雄人物也是有的。可朵里尔却不在此列,因为他此举既为不仁,更为不智。——速柯罗是他女婿,这又能瞒得过谁去?杀了女儿,速柯罗还是她女婿!再说了,行事之前也不打听打听,楚王殿下是个什么性子,白白逼死女儿,非但无法撇清,更是从此失去了上宠。
此心此行,惟一贪婪怯懦的蠢辈尔!
至此,沙克珊凭借过人的韬略才干,以及善识时务深知进退的灵活头脑,已是刘枫心中内定的鞑靼头人,对他寄以厚望,可他今日的言行却大有包藏祸心之嫌,这不得不让他生出警惕,更带了几分看错人的失望。
“深感殿下宏德大量!”即便遭受如此严厉的指控,沙克珊也没有失去从容与优雅,他的微笑依然风度翩翩,“朵里尔将军说得很对,只是漏了一点。”
他回头看一眼朵里尔,冲他喷火的凶睛微笑,“他们确实憎恨朝廷,却更加害怕朝廷,试问如此强大的朝廷,都被中原的反抗力量打得四分五裂,他们又有什么胆量、什么信心,来挑战比强大的朝廷更加强大的未知敌人?不错!即便是在我们这些入关的鞑靼人眼里,他们也是一群未开化的野狼,凶残、嗜血、好斗又贪婪,但是,他们也像野狼一样谨慎而敏感,面对未知的威胁,他们会试探,会观望,会胆怯,但绝不会冒然出手!”
说着,沙克珊抬头望向楚王,“据微臣所知,弘农会战前,狄庭曾广发勤王令,其中就有发往部族联军的,要求他们跟随凉亲王入关勤王,并且承诺他们大片的自治领地,其中就包括微臣的青州和朵里尔将军的荆州。可是结果呢?呵呵呵……一兵一卒也没有动!他们在害怕!害怕能够对朝廷构成威胁的可怕敌人!——殿下,您若信得过微臣,微臣愿为您出使关外,游说部族联军归顺楚国!”
“嗡”地一声,满殿哗然如市。包括朵里尔在内,人人心中陡然一亮,这才知道沙克珊打得好算盘。——如果他真能劝得60万铁骑倒戈归附,北伐战争已是十拿九稳,而他沙克珊,也必将成为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功臣!
这个人,好不简单!
刘枫听了也不禁惊然动容,“你有几成把握?”
“九成九!”沙克珊毫不谦虚,“剩下一分不在微臣,只看天意若何!”
“九成九?”乔方书怀疑地望过去,声音不响,却很严厉:“莫非,你也要以割地为酬?”
“非也!微臣只需一件宝物。”沙克珊转过身,望阙而拜,“请大王赐予微臣三枚天雷地火!”
刘枫未及表态,朵里尔却跳起来,“大王,有此宝物,微臣也敢去!”
在众人惊疑地目光中,他洋洋得意:“大王,各位大人,这里头有缘故!——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鞑靼南侵受挫,被先王逐寇军打得大败,就连最强的铁浮屠都被击败,海天本人也身受重伤。可他不甘心认输,一边养伤,一边筹划再次南侵。此时,各大族有很多反对的声音,因为巫师的卜算,长生天一直在警示我们,‘天罚’即将降临,我们不可能占据中原,否则非但无法强盛,甚至还有灭族之忧!”
“这件事,只有各个部落的头人知道,当时,微臣已是达索部落的新任的头人,就在现场,是亲眼所见,是海天在部族会议时突下辣手,连杀十一个头人,这才强压下的。——沙克珊将军当时才十七岁,还在放羊!——若能向部族联军的头人们展示天雷地火的神奇威力,他们一定会相信,大王您,就是长生天预示的‘天罚’!他们哪里还敢抗拒天威呢?——请大王派微臣出使关外!”
殿内哦地一声,随即重新陷入寂静。面对突如其来的胜利捷径,众臣惊喜忘言,刘枫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眼看就要脱口一个“好”字。
忽然,他看见文官队列里的武破虏,似乎在向他暗示什么。虽然他的脸太肿,一片深紫中泛着一团淤青,大大破坏了他一贯高深莫测的整体形象,可却不妨碍他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在摇头。
如此天赐良机,楚国第一谋主却持反对意见。——抓住机会,还是听取谏言?刘枫陷入矛盾。
定定站在原地想了好久,刘枫终于下定了决心。握紧拳头,深沉有力地挺身低喝:“诸位!”
看到楚王如此郑重,满殿文武挺胸抬头,肃立待命,响亮的应了一声:“恭聆大王钧令!”
“本王饿了,退朝!开饭!”
朵里尔:“……”
沙克珊:“……”
满殿文武:“……”
武破虏,笑了。
第258章 【闻花知意】
才过三月头上,南方竟已热了起来。正午的大日头一晒,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脚踩着青砖地竟有些发烫。所幸,两边佳木葱茏,绿树成荫,热风拂枝而过,滤去了那份燥气,还带着城外三江口的水湿潮凉,扑怀迎面,让人心神一爽。
“下手重了,疼吧?对不住你了。”刘枫笑谓武破虏,又好气又好笑地抱怨:“真被你吓死!——有你在,我躺着也有‘半壁江山’,没了你,叫我今后如何是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不老成?——再不许兴这蠢念头!寻死觅活,老娘们才干这蠢事!”
“是,微臣一时糊涂,今后不会了。”武破虏捂着脸,牙疼似的哼哼,答得黄腔走板,却也勉强能够听懂。
又走一阵,刘枫终于忍不住停下来,问:“沙克珊的提议,有何不妥?”
武破虏望着脚下的一朵含苞待放的月季花儿,平静地答道:“没有不妥,九成九的胜算!”
这下刘枫更犯糊涂,追问:“可你冲我摇头来着,难道是我看错了?”
“不,殿下没有看错。微臣,确实是反对的。”他俯身,摘下那朵月季,捏在手里轻轻转着,若有所指地道:“花儿未曾开全,摘得早了,终究不美。”
“你是说……招降的方略是好的,只是时机不对?”刘枫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何时才是时机?”
“三年后吧。狄楚和约期满,一仗打过,时机也就差不多到了。”武破虏将花儿凑近了那张又丑又肿的脸,似乎很享受地嗅了嗅,笑了,“真香!——就说这花吧,不过是个美字,加个香字,可书上写得再好,文藻华美,清艳铺陈,却又哪里及得看一看,闻一闻,亲身感受一下来的真实?——‘天罚’,也是一个道理,没被罚过,不知道疼,又哪会当真?”
武破虏沾花转身,那优雅潇洒的姿势,配上那丑陋阴鹫的形象,说不出的怪异,刘枫正目光炯炯地瞪着他,却丝毫不觉异样,只是认真听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朵里尔是个废物,沙克珊却是个人物。——人物,呵呵,用得好,是个‘人’,用得不好,他就是个‘物’!微臣知道,大王有意……扶他做个头人,这没错,他也当得起。只是——鞑靼人,就像这花儿的刺,可以有,但不能多,更不能尖!60万鞍鞯齐全剽悍难制的鞑靼铁骑,呵呵呵……太多了,也实在太尖了!”
说着,武破虏一把捏紧手中花,用力揉搓,粉色花汁混着鲜红的血从指间溢出来,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刘枫,语气淡然,似乎一点不疼,“微臣看来,大楚天下,不需要那么多的鞑靼人。减一半,差不多了。多出来的这些……”他摊开手掌,撒下一地血染葬花,语气清寒幽冷却又带着无限感慨:“就让他们为大狄皇朝……殉葬吧。”
刘枫心中震撼,又大为感慨:自古臣子谏上,有苦谏、哭谏、铮谏、诡谏、讽谏……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想他武破虏最是不识风月刻板无趣的一个人,竟用了这等最少见、也是难度最高的喻谏,还摘朵花儿做道具,也真亏他想得出来……
“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刘枫走过去,取出一块绢帕,一边为他拭血裹手,一边以玩笑地口吻说:“当年在刘家屯,如果我没有收下你,而是把你处死了……今日还有没有楚国?——想一次,我就后怕一次。”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胜过一切热情洋溢的赞赏与褒奖,能够得到君王如此评价,是身为臣子最高的荣誉。感受着手上绢帕温滑细腻的触感,武破虏也不禁百感交集,他任由刘枫为他包扎,用深沉而富有感情的语气说:“没有武破虏,也有张破虏、李破虏,可是天下只有一个楚王!——我,自十三岁投军从戎,至今从未输过!除了唯一的一次——败给了你!也只有你,敢用能用我这样的人。——你我君臣,乃是天作之合!”
“呃……真看不出来,平时不说话,开口就那么恶心!”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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