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生动,真能替商民说几句公道话。因此,上北京城稍有知识的人,提起《京都日报》来,没有不赞成的。
可是这个报在当初组织之时,也未见得十分出色,全是后来由两位有思想的人慢慢演进,而造成的一种价值。《京都日报》的发起人,便是四十几回中打奏案的何益三。他自组成此报,便身为总理。办了两年多,不见发达。有人建议,说你所约的那几位编辑,实在不够材料,要想谋发达,非另请有学识有手笔的人来做编辑,是万万难求进步的。何益三倒是肯听话,决然于北京几个报混子之外,另请高明。此时恰有一位印刷界的朋友,名叫萧玉成的,对他说:“你要想请主笔,我意中恰有一位。此人在旧学中,是举过优的医生;在新学中,是出洋留过学的学生。年纪不大,而且又有新闻的阅历。因为那印字馆中,曾承印过通报,这位先生便是通报的编辑。他就住在我们馆中,彼此盘桓了有半年多。我从旁冷眼观察,见他编辑,又敏捷又有条理。一个桌子上,堆半尺多高的稿件,他目阅手批,笔挥墨染,只需一个钟头的工夫,便整理得井井有条,改写得停停妥妥。要说到做文章,更是下笔千言,倚马可待,而且文言白话,无一不精。至于他的品行,更是洁身自好,从不会交过一个污烂的朋友。可是他的性情,却非常和平,无论对待什么人,从不曾有疾言厉色。照这样的新闻记者,在如今世界中,只怕打着灯笼也没地方寻去。你如果将他请来,我敢保你那《京都日报》,不上一年,必能超过爱国报以上。”何益三道:“我仿佛也见过这个人,真不愧是一位有品的名士,就请你费神,替我约一约吧。”萧玉成道:“他肯就不肯就,我可没有一定把握,咱们约一约看。我必破出情面替你说话,他如果有些活动意思,我再陪你去一趟,当面恳求。他为人是很脸热的,朋友当面求他,他总不好意思驳回,这事就算妥当了。”益三又再再托付。玉成去了,过了两天,欢欢喜喜地跑来,说:“活该你《京都日报》要发达。这位先生因为在家里闷得慌,正想要出来消遣消遣。我乘这个机会把你的片子拿出来,极道仰慕之意,求他出来帮忙。他当时虽未应许,可说容我再思索两天,然后决定。这事占八成可以妥当了。我临别时候,他还给了一张回片,叫我替他回拜你。”说着把名片取出来,双手递与益三,仿佛很郑重的。益三接过来看,见小白片当中,印着三个字,是田念壬,下首四个小字,是秋蝉浙绍。益三道:“这样好极了!明天午后,我同金二爷先到你馆里,然后一同去见田先生。我同老金这两张嘴,保管能说得叫他满意。”玉成道:“这样我明天候着你吧。”便匆匆地去了。
方才益三口中说的金二爷,便是《京都日报》的经理。此人姓金名戋,号叫戈二,是北京九城有名的一位文光棍,在仓漕两界,很有一点声名,凡北京吃仓漕饭的,差不多全得听他的指挥。他从十七八岁便在市面上创光棍,立字号,专好扶弱抑强,替朋友打个不平;口才极好,无论遇着什么难事,他过来三言五语,便能解决。东城一带,没有不知道金二爷的。金家在北京,本是多年的老土著,住家在东直门内羊肠胡同。他家世代当医生,金戋的父亲,在北京医界很享过盛名。那位老先生,把毕生的精力,全用在儿科上,因此对于小儿的病症,真是手到回春。有一年某贝子的阿哥,才五六岁,忽然得了一种奇病,肚子里仿佛有一块石头,有鸡卵大小,忽隐忽现,面黄肌瘦,饮食不进。请了多少名医,吃了不少贵重药品,何曾有一点效力?某贝子年近半百,只此一子,急得终日打旋。是他的护卫进言,说这东城现放着一位儿科专家,爷为何不请他诊一诊呢?某贝子忙问是谁,护卫便把金先生荐上。某贝子立刻叫他拿着自己名片,套上本府的轿车,即刻将金先生请来。金先生平心静气诊了一回脉,又仔细看了看手纹,然后叫解开衣裳,用手在肚腹上抚摩了一回,笑向某贝子道:“贝子爷自请万安,阿哥病势虽重,并无大碍。医生敢保一个月之内,不但腹病全除,而且精神焕发。我有一种秘制的丸药,可不能先给他吃,只留下一包,另外开一汤方,先把汤药吃下,过一点半钟之后,再吃这丸药。丸药吃下去,必要大泻,只管叫他泻去,贝子爷不必害怕。因为有先服的药滋阴助气,决不至有旁的差错。”某贝子再三致谢,并追问阿哥肚中究竟存的是什么东西,为何坚硬得同石头一个样呢?金先生笑道:“爷一定问肚子里是什么东西,说出来却不值半文钱。阿哥肚中存的,是一粒杏核。因为吃杏时候,连杏核吞下去,那杏核上附带着有须,最能牵引血液,所以日积月累,成了这大的一颗硬物。我那药专门能克制他,吃下去之后,必能从下部泄出。因为阿哥体气已亏,须先服补气的药,然后才能禁得住泄。爷自请放宽心,若没有把握,医生也决不敢说这大话的。”金先生去后,某贝子果然遵照他的法子,把汤药丸药先后服下。过了一刻钟工夫,阿哥喊着肚子疼要出恭,大家扶他坐在小恭桶上,足足泻了有多半桶。最后喊着疼得慌,用尽气力,只听扑通一声,不知泻下一个什么东西来。只见他满头是汗,气力已微。某贝子自己把他抱至床上,然后看桶中泻的东西,全是金黄颜色,果然含着有杏子气味。家人从内中捞出一个黄蛋来,足有鸡卵大小,用清水漂净了,使手掰,哪里掰得开。费了很大气力,掰出来看,果然是一枚杏核。某贝子到此时,真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又把金先生请来,斟酌病后调理的方药。过了半个月,居然慢慢地复了原,脸上气色也红润了,身上肌肉也生出来了。某贝子特备一千银子,作为谢礼,又请金先生在府宴会。席上闲谈起来,说先生的丸药真是仙丹,何妨将它公之于世,普济众生,岂不是无量的功德。金先生道:“这药很不容易配,须经许多手续,方能成功。医生已经上了年纪,偶然配一点,就觉着很吃累,要配的太多了,实在没有这大的精神气力。”某贝子道:“先生有几位世兄,何妨将法子传给他们,你老先生在旁边监督一点,也就行了,何用自己上手呢?”金先生道:“爷说得很有道理。医生两个小孩子,大的已经送到药店去学生意。虽然笨一点,倒是很老实的,将来教给他配药倒还对付着,不至有什么舛错。唯独第二的小儿,天性怪僻,念书很聪明,只是终日逃学,不肯去念,专好在孩子队里充大王。什么刺枪使棒,跳高跑远,甚至摔跤打架,好勇斗狠,他是无一不好,医生也管不了他,只好随他终日胡闹。”某贝子道:“先生倒不要这样说。你看越淘气的,将来一定出色不群。最好顺他的性儿,倒不可过于拘束。”金先生点头称是。自此以后,果然遵照某贝子的话,配药出卖,定名为七宝丹,专治小儿各种时症,非常灵验。
哪知道这一卖药,竟自招出了很大是非。原来同巷住的有一家破落户,姓陈行八,名叫陈宜,大家只管他叫陈八。本是汉军旗人,也吃着一分钱粮,只是不务正业,终日提笼架鸟,随着一群土棍地痞,各处胡闹。他这一天在门前站着,看见金先生门口立着不少人买药。他心里一动,从此便注上了意。第二天向金家女仆打听,说每日能卖出六七十包,准能得一百数十吊大钱。陈八听见这个信,便起了不良之心,暗暗托付女仆,当金先生配药时候,你可从旁查看,全是些什么。若值金先生高兴之时,你便胡乱打听,这样是什么,那样是什么。如能完全将药料方法打听明白了,来报与我知道,我情愿送你二十两银子。女仆听见有二十两银子的来头,立刻满口愿承,必能做到。果然费了两个月的工夫,居然全探听明白了。本来一边有心,一边无意,又因金先生心地忠实,从不疑惑旁人有坏心,所以女仆得告成功。陈八得了这个方子,真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自己也照样配起来,遇着亲友家小孩子有病,拿了去试验,若是实症,果然也有些效验。只是药力太猛了一点,总没有金家的药来得柔和。后来打听,才知道人家用巴豆,是要炼成霜的,经过好几次炮制,方才入药,他陈家是用生巴豆,当然没有人家的柔和了。可是炼霜的法子,无论花多少钱,再也买不出来,只好将就着用生巴豆。他也挑幌子,撒传单,大吹大擂地卖起七宝丹来。金先生见了,不免十分诧异,说他们为何也同我卖一样的药呢?托人买了一包,仔细化分,果然同自家的原料一样。这可怪了,是谁传出去的呢?后来想到女仆身上,把她开发了。自己越想越生气,那时候又没有专利的法规,只得忍在肚里。偏偏这陈八饶偷了人家的方药,反倒大造谣言,硬说金家卖的是假药。金先生知道了,便过去同他理论。哪知陈八蛮不讲理,反倒大骂金先生偷了他家祖传的方子。经四邻出来解劝,将金先生劝回家中。金先生本是一位忠厚长者,怎禁得同土棍怄气,从此得了一场夹气伤寒,竟自呜呼哀哉了。临终之时,拉着二公子金戋的手说道:“你娘同你哥哥,全是老实人,自然不敢同陈家对抗。你的年纪小,倒是有胆量,有志气。要知道,我这病全是被陈八气的,你要是我的肖子,我身后不拘早晚,必须替我出这一口怨气。”金戋这时才十五岁,听了他父亲的话,便毅然说道:“你老人家自管放心,三年以内,我必能替您出这一口气。”金先生点点头,说报仇不在迟早,只要你有这志向就好了。金先生说罢遗嘱,便下世去了。
从此金戋也不再去读书,却终日同摔跤的扑户在一处练习。那时候清廷有善扑营,养着几百名摔跤的扑户。这还是当年康熙皇帝,因为捕拿鳖拜,传留下的这个机关,历代相沿,直然成了皇帝驾前一种变相的护卫。吃钱粮的,足有五六百人,内中也有总队长,也有分队长,也有管理善扑营的王大臣。那些有名的扑户,全有千百斤气力,一见面便能把人抓起来,摔出几丈远去。凭你多好的武术,自见了扑户,便没有用武之地。在彼时最有名的,有两个扑户头儿,全都是旗人,一个叫大祥子,一个叫二祥子。大祥子身高七尺六寸,二祥子却身高四尺二寸。两个人站在一处,二祥子的头,正顶着大祥子的肚腹。大祥子不但他本人身量高,连他那一队的扑户,身量全在七尺上下;二祥子不但他本人身量矮,连他教的那一队扑户,身量没有过五尺的。高的是真高,矮的是真矮,有时候彼此对手摔起来,那高的只要被矮的贴到身上,便得全躺下。别看身量矮,却真是力大无穷。那时候,恰赶上光绪皇帝亲政。他很好看摔跤的,如果摔得好,当时赏金银锞子,赏绸缎尺头,每月还多加钱粮。他这一提倡,善扑营又多出了不少的人才。金戋心里,是抱着一种复仇的大志,所以也投在大祥子名下,学习摔跤。所有十几岁二十来岁有名的扑户,经他竭力联络,全结为拜盟兄弟。是年金戋已十七岁了,他两年来智深勇沉,不动一点声色。陈八看他弟兄两个全是小孩子,益发肆无忌惮,变着方法欺负人家。他自从冒牌卖药之后,生意很是不错,仍自贪心不足,总想把金家挤出羊肠胡同,归他一家专利。他有两个儿子、两个侄子,全是饿狼一般的,打遍街,骂遍巷。他便派出这四个人来,分别在东西胡同口外,只看见有人到金家买药,他便过去阻拦,说金家卖的是假药,千万不要去买,买去小孩子吃了,定要发生危险。你到陈家去买,是真药,保管吃下去立刻就能好。每天这样被他搅散的,总有几十号买卖。金戋却仍然沉住了气,不同他理论。哪知陈八父子,误认金家是怕他们呢,索性得一步赶一步。这一天早晨,竟公然把金家卖药的招牌也摘去了。金老太太知道了,气得只是哭。金大少白瞪着眼,却想不出主意来。唯独二少金戋,在旁边嘻嘻地笑,说娘同哥哥净哭会子,管什么事呢?我保管不出三天,叫陈家把招牌给咱送回,还得好好地挂上,磕头赔礼。老太太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哪里有这大本事?不要再闯祸吧。”金戋道:“娘不用多管,到时候您自然知道。”金戋到外边访看盟兄弟,全安置好了。然后预备了一份候教的帖,派人送至陈家。帖上写的是:定于某日,在城南陶然亭,杯茗候教。下款落的是:金戋拜订。陈八看了,不觉微微一笑,对他子侄说道:“你们看,小孩子也露出头来了。他请咱爷们做什么,莫不是央求咱们,以后别掐他家的嗓子?常言说有三不让,这是产业,丝毫也不能让啊。”他侄子陈二在一旁冷笑道:“叔叔先不要说大话吧。你想他如果是哀求,什么地方不能请客,却偏偏要上陶然亭?谁不知陶然亭是一个决斗的所在。他既约会在那里,我们要不去,便是怕了他,以后在这条街上不能再创光棍了;要贸然去,倘或吃了苦头,跟头栽得更大。依我说,咱们事前得有一种预备,才去得呢。”陈八笑道:“对付一个小孩子,还用什么预备,你也太小心了。谁不知咱们陈家五虎,明天爷儿五个一齐上,吓也把他吓回去了!”
第二天午后三点多,陈八领着两个侄子两个儿子,一直奔陶然亭。离亭子还有十来步,金戋便迎出来,满面赔笑道:“真不失信,请里面坐吧。”陈八只点点头,便领着那四个小虎昂然而入。举目观看,见亭子里面也并未陈列酒席,只有十来个少年,一律丁字步排班站立。金戋见他们进来,立刻把脸一沉,大声喝道:“陈八!你可知道我今天约你来的意思吗?”陈八哈哈大笑,说八太爷要是怕你,今天还不来呢。金戋不待他说完,如风一般地过去,便是一个大嘴巴,骂道:“你向谁充太爷!今天太爷得现出原形来给我看看!”陈八突然被打,爷儿五个便一齐扑向金戋。那边几个少年也一拥而上。说也真怪,一照面,扑通扑通,全都摔在地上,挣扎不起。少年拍掌笑道:“你们创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