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又肿上加肿,他怎能不叫唤?文伯泉过来解劝,却被盛元迎头骂了一顿,吓得不敢再劝了。不是旁的,他正在撒酒疯,倘然把自己的衣服再脏了,一套还赔不起人家,架得住再加上一套吗?但是盛元越打越凶,倘然将管天下打死,自己须得陪着打人命官司,这是闹着玩的吗?想叫警察来,又有点害怕不敢,因为这两个疯子信口胡说,再被警察听见,这事便越闹越大了。伯泉正在左右为难,忽见从外面进来一人。他不看犹可,看了更不觉吓了一跳!你道来的是何人?原来是提督衙门的右翼总兵申林。此人本是以搜查民党起家,是旗人中著名的一位于员,本书前文已经表过,不是一次了。当日汪杜鹃炸摄政王未成,便是由申林给破获的,因此申林的大名,九城没有不知道的。他在未发迹时候,同文伯泉是盟兄弟。后来发迹了,伯泉便打着他的旗号,在外边招摇撞骗,无所不为。申林很不痛快他这种行为,两人无形中便算绝了交。偏偏今天无意中遇着了他,伯泉只得招呼道:“二弟,真巧极了!愚兄正要到府上给你请安,却没想在这里遇着,快请里面坐吧!”申林道:“大哥,你们为什么打起架来?那地下乱滚的两位倒是谁啊?”伯泉道:“不要提了!这是旗人中的两位大名士,你难道不认得吗?”申林忙过去将两人拉起来,哈哈大笑,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盛疯子同管老二,你两人打的是什么?想必黄汤又灌到狗肚里了。”两人看见是申林过来劝,方才不敢打了。盛元却大声说道:“申二爷,你快把这无父无君的乱党给我锁上,千万别放他跑了!”管天下瞪着眼道:“我是玉皇大帝派来的,率领十三万天兵天将捉拿你这大头鬼。你二郎爷来了,你快放出狗来咬住他,别放他逃了!”说罢拉住申林的襟袖,一定叫他放狗。申林向伯泉道:“怎么醉到这种样子?你也不把他们分开。”伯泉乘这机会,喊来两辆人力车,把管天下架到车上,自己也上了车,向申林拱一拱手,说声再见,便风驰电掣地去了。这里只剩了申林同盛元,盛元跺脚埋怨道:“怎么放他跑了?他实在是乱党,是孙文派来的,要杀老恩王呢!”申林道:“算了吧,你别撒酒疯了,趁早寻个地方去安眠吧,难道还喝一夜不成?”盛元晃晃悠悠的,才要向外走,堂倌一把将他揪住,说:“慢点走!你在柜上只存了两块钱,净烧鸭子,吃了七八卖,连酒带菜,就是四块多钱。还另外砸碎了两块盘子,一个大海碗,难道站起来就走吗?”盛元瞪着两眼道:“他两个人吃的,你凭什么朝我要钱?”堂倌道:“岂有此理!你们同在一桌上吃饭,他走了,你就应当给钱。”盛元道:“好好,先写上吧,明天还你。”堂倌说不成,我们这里不赊账。盛元道:“你不赊账,我还是没钱。”堂倌道:“没钱不放你走!”盛元哈哈大笑道:“我正发愁没地方住呢,不放我走,我便住在你这里,热腾腾的屋子,比鸡毛店强多了。”盛元这一撒赖,闹得堂倌倒没有办法了。后来还是申林看不过,拿出三块钱来,给了遭瘟。盛元这才醉眼迷离地出了酒馆,去寻鸡毛小店,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文伯泉带着管天下,出了遭瘟,一直回家。才到家门口下车,就被人一把揪住,吓得伯泉喊道:“你是做什么的?怎么在黑夜吓人?”只听对面也喊道:“你赁我们衣服,原说只租一天,并不曾讲过夜。这时候还不交柜,我们可得收两天的租价。”伯泉道:“我当是什么要紧事情,原来是取衣服。你放心,跑不掉你的租价,我们这就脱给你,多一刻也不穿。”说着先把自己的衣服脱下,又催着管天下把衣服也脱了,卷到一处,交给赁物铺的来人。说你快快拿了走吧,不看我们坑了你。赁货的人接过衣服来,说不成,你还得找补两块四毛钱。伯泉道:“岂有此理!多穿一刻,就要一天租价吗?”赁货铺的人不依不饶,伯泉赌气又拿出一块多零毛钱来,递在那人手里,说便宜你,快走吧,多一个也没有了。那人接过钱去,挟着衣服,赌气走了。一壁走着,一壁嘴里嘟嘟哝哝地说闲话。伯泉将车钱开付了,拉着管天下一同进来。两个人在灯下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伯泉太太福氏在旁边看着,也不知他们笑的是什么事,忙问道:“你们这时候才回来,身上连一件大衣服也不穿,难道不怕冷吗?为何反倒笑起来,莫非是中了疯病不成。”一句话提醒了两个人,方才各寻大衣穿上。伯泉道:“真有你的,我佩服极了!方才在遭瘟遇着申老二,我提心在口,恐怕盛疯子顺嘴胡说,他真拿你当革命党办了,那才糟呢。却没料到你还有装疯这一手儿,居然搪过去了,难得难得!”管天下道:“算了吧,你方才对赁货铺这一手也够毒辣的了,那小子回去一定要砸饭锅。”两人正在得意,忽听有人叫门,仿佛擂鼓一般,一阵紧似一阵。福氏才要出去应门,伯泉却向她连连摆手,使眼色。福氏止住脚步问他是怎么一件事,伯泉把脏衣服话说了。福氏道:“你不出去见人家,这件事就能完了吗?要叫我说,你迎头去见他,既然当时没看出来,我们就有理说,决然不能够赔他。你要不出去见,反倒透着心虚。”伯泉一听这话很对,再听外边快把门砸碎了,他这才跑出来,大声问道:“什么人敢这样砸我的门?”只听外面高声应道:“快开开吧,脏了我们的衣裳,还装傻充愣,算什么人物!”伯泉偏不开门,只隔着门缝儿问道:“谁脏了你的衣裳?你跑到我家来捣乱。”外面人又高声说:“我是赁货铺的,一件灰鼠袍子,前襟满脏了;一件灰鼠出风马褂,连风毛全油成一团。你打听打听,这两件衣裳二百多块,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就算完了吗?”伯泉道:“岂有此理!方才你拿回去的时候,连一个油星水点全没有,转眼脏成这样,这明是你们借词讹赖。你也不翻开眼看着,文大爷是受人讹赖的吗?”外面人一听这话更急了,索性破口大骂起来。伯泉听见他骂人,益发有理,把门开开,冷不防打了那人两个嘴巴。那人哪肯答应,两个人揪在一处。袍子马褂撂在地上,更成了泥蛋了。管天下也出来帮打,打得不可开交。警察过来给拉开,赁物铺的人一定要上区打官司,警察只得把他们带到署中。偏巧署长也是一个旗人,同伯泉认识,知道这文大爷不是好惹的。略略地问了一问,便派买卖人一身不是,说你既把衣服拿回,怎好再去寻人家捣乱,这分明是有意讹赖。我本当重办你,姑念你商人无知识,取保开释。可怜赁物铺的人,委委屈屈,有冤无处诉,只得认倒霉吧。文伯泉同管天下,得意洋洋地回家,但是从此再赁不出衣裳来了。
到底两人计划,不能不照旧进行,文伯泉只得去寻恒石风,向他借钱借衣裳,并商量敲竹杠的法子。恒石风很埋怨他,不应招惹管疯子:“这样的人只能坏事,不能成事。再说咱们敲的原是一群哥儿崽子,他们这些人的性情你还不曾揣摩纯熟。你要一定拿革命党吓吓他,倒许闹僵了。因为他们全是狂妄无知的小孩子,革命党无论怎样厉害,他说我不曾见过,你叫他拿出许多银子来同革命党讲和,这是可一不可再的。我们必须想旁的途径,然后才能有效验。”伯泉笑道:“果然是你想得周到。明天我们两个人先去一趟,踢踢路子,你看怎样?”石风道:“去倒可以去,只是管天下那个宝贝,千万不要再带他了。”伯泉哈哈大笑道:“你真把我看成呆子了,我碰一回钉子,难道还能再碰二回吗?只是明天见他,我们得有一套词儿,一个说一个捧,必须唱圆全了,才有敲钱的希望。要是牛蹄两半,说不到一处去,岂不更糟了吗?”石风说:“这一层你不必虑,我早就想好了题目。并且这个题目,恰合他们的意思,保管一说就能成功。据我理想猜测,三五十万,总可以弄到手中。咱们得了这笔钱,赶紧就得滚蛋大吉。倘然露了风声,被老项知道,你我的脑袋可就长不住了。”伯泉道:“这个不用你说,我很明白。只是说他们的题目,你预先得传授给我,省得临时两歧了。”石风附在伯泉耳边,告诉他如此这般。伯泉拍手称妙,说:“这个题目果然高明!不但投其所好,而且能多多要价,我真佩服极了!咱们明天吃过早饭,便去走一趟。擒贼擒王,还是先到恩王府为妙。”石风答应了,并借给伯泉五十块钱、一套簇新的衣服。伯泉高兴极了,辞别石风,仍回他的破瓦寒窑。管天下见他穿着新衣服回来,便认定他是敲着竹杠了,一定追问缘由,立刻便想同他分赃。伯泉说:“你怎么这样性急?衣服是我同朋友借来的。”管天下抱怨他,为什么不借两套。伯泉说:“你这人好不通世故,一套还费很大周折,两套向哪里去借。”管天下瞪着眼道:“没有两套,我怎好同你出门。”伯泉道:“你先在家里忍几天,我实在借不到。咱两人通融着,我出门你看家,你出门我看家,还不成吗?”管天下没得说了,赌气去睡觉,不再同伯泉交谈。
第二天伯泉吃过早饭,一个人去寻恒石风。两人一同坐着马车,到恩王府去谒见兴贝子。这一次见了,果然与前日大不相同,又是说又是笑,居然把前日的事,抛在九霄云外了。伯泉先说道:“爷一向在府中纳福,却不知南省已经闹得不像样了,连上海全摇动了。这要不赶紧想法子,一转眼就要到我们北方了。”兴贝子白瞪着眼说:“这有什么可怕?现有我项四哥在北京调动一切,听说湖北的乱党已被禁卫军扫平了,上海还能闹到哪里去?你何必这样大惊小怪吓人。”伯泉碰了钉子,不敢再言语了。恒石风却接着说道:“爷怎么信老项的话呢?如今北京城中,谁不知道项子城是汉奸,明着报效朝廷,暗地却勾结乱党。湖北的祸乱,完全是他挑起来的。他如果真心赞助皇室,就凭禁卫军那样劲旅,早已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还能耽误到现在吗?爷千万不要再信他的话了,我们这时候得想自卫的法子。最要紧是先把乱党平灭了,没有外患,自然可以减少内忧。要不然,里外夹攻,我大清的江山可就保不住了。”石风这一席话,居然说动了载兴,立刻跺脚骂起老项来:“忘恩负义的贼子!当初要不是老王爷保全他,脑袋瓜子早就长不牢了。就是今年起用他,也是老王爷一力担当,他不说拿出良心来报效,反倒里勾外联。这样东西,真真该死万状!等明天我去见摄政王,先下旨革他的职,然后宣布罪状,绑到菜市口给他一刀,看他还当汉奸不当汉奸。”石风等他说完了,慢吞吞地答道:“爷发的这套议论,痛快极了。只是有点一厢情愿,恐怕做不到吧。”载兴瞪眼问道:“怎见得做不到呢?”石风道:“爷请想,摄政王现在还有一点权吗?老项自进京以来,第一步便是削去监国摄政王的大权。”载兴不待他说完,便跳起来,大声喊道:“照你这样说,还了得吗!难道我们就眼巴巴地看着他篡位不成?”石风道:“爷先不要着急,咱们从长计议,对付他的法子很多呢。”载兴道:“有什么法子?你快快说,不要这样吞吞吐吐的,还闷死人呢!”石风道:“要息内乱,必须先平外寇。老项此时所挟持的,是各省革命党纷纷而起,你也独立我也独立,凭空给项子城添许多声势。仿佛这些革命党,非他收拾不了,其实全是由他招引出来的。要没有项子城,革命党决然不会闹得这般凶。他如果实心实意地平灭革命党,这两个月的工夫,早已打得干干净净了。不用旁的兵,就咱们北京那一师禁卫军,枪炮器械全是德国最新式的,所有军官士卒也全是八旗青年,三年工夫练成的劲旅。当日汉阳一仗,便把华自强打得弃甲曳兵,再向前一攻,武汉早已收复了。偏偏项子城下令,不许进攻,又将冯国华调回来。究竟他是什么居心,明眼人还看不出吗?现在那些调回的军官,提起这件事来,无不破口大骂。可见我们八旗的士气,还正在有用之时。只可惜不能开到前方,同革命军见一个高低,未免以有用之兵,投诸无用之地了。”载兴听到这里,忙问道:“怎么不能开到前方呢?难道是没有统率的长官吗?”石风道:“怎么没有统率长官?一个也不缺啊。”载兴道:“既有统率长官,你明天传我的令,叫他们到前方去,扫平革命党。若能一律肃清,我保他们加官晋爵,这不是极容易办的事吗?”石风说道:“要传爷的号令,叫他们去,他们一定乐意。不要说加官晋爵,就是为保大清宗社,他们也万死不辞。上回我们组织宗社党,爷还赏了三千元党费,内中主要人物,就以禁卫军下级官长占其多数。如今爷叫他们去,他们还有不乐意的吗?”载兴道:“既然这样,你就赶快去传令吧。”石风握手道:“不成功,不成功。”载兴又瞪起眼睛来,问怎么不成功?石风道:“第一层没有老项的命令,他们未必肯开拔;第二层纵然开拔,架不住老项不发饷,不给开拔费,他们还是走不动啊。到底第一层还无的可虑,因为老项的命令,只能行于上级长官,至于下级军官,果能同心一力,效忠皇室,老项也无可奈何。不过老项只抱定不发钱的主意,他们便寸步难行。爷请想,还有什么法子呢?”载兴听到这里,便拍着桌子说道:“这算不了一回事!军饷开拔费,全由我一个人包办了。你只叫他们早早动身,便算是第一大功。”
石风同伯泉来此目的,原就为逼出他这一句话来。如今总算是他自己上钩了,二人目的也算达到九成,真是说不尽的欢喜。伯泉紧跟着又钉一句,说:“这活该是我们圣清国祚灵长,居然有少王爷这样毁家纾难,老项无论怀着什么不臣之心,也不怕他了。”石风道:“本来这样大事,旁人也担当不起。不要说军饷,就是这一笔开拔费,错非有二十万元,也是不够用的。依我的愚见,爷先将开拔费筹出来,交给我们两人,我们也好张口向他们说话。至于军饷的事,等他们开至前敌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