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效力。何必总得说激烈话,破口骂人,才算出这口气呢?”冠卿道:“这真是阅历之谈,我佩服极了。”两人谈了有一个多钟头,此时已经快到子夜了。元珍看一看表,说我得回报馆看一看,你们几位,如在这里住着不便,全都随我到报馆去吧。二庄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倒很想在大街上遛一趟,看看那些丘八大爷,抢掠各铺户,倒是一种什么情形。”金戈二道:“你这真成了幸灾乐祸啦。”二庄道:“我并不是幸灾乐祸,是采取画稿儿。将来太平了,我精心用意地画一张变兵焚掠图,留着做个纪念。你看不好吗?”
大家说说笑笑地出了火神庙。元珍道:“咱们既想要调查调查,倒不必向西抄近,最好向东走,出广东门,绕皈子庙,再奔南柳巷。这一路上,总可过上几班,管叫你看一个饱。”众人全说赞成。二庄身量高大,在前面引路。走了没多远,便撞上七八个变兵,都是全身武装,手里提着大枪,如凶神一般。后面跟着有十几个穿短衣裳的,每人手中,也有提着包袱的,也有挟着小箱笼的,看神气是变兵抓的夫,好替他们分拿抢掠的各种物品。大家一见这情形,心说不好,我们这些人,倘然被他抓去,他眼前就要抢琉璃厂街,这街上的各家铺户,全是熟人,我等要替变兵拿人家的东西,事过之后,可拿什么脸去见人。想到这里,便不约而同,全靠在北墙根下,不再向前走了。好在这一群丘八,全都直着眼向前走,并不曾注意眼前这些人。大家等他们走过去,这才慢慢向前缓行。行了没有三五步,就听脑后一阵擂鼓的声音,紧跟着又是一枪,把大家吓了一个魂惊胆落,忙停住脚步,向后偷看。原来是路南有一家小钱铺,这些变兵前去照顾,他偏偏不肯开门,用力擂了一阵,仍然无效。变兵急了,便施用威吓手段,向空中开了一枪。此时也顾不得细看,二庄催大家快走出了厂东门,向南穿过皈子庙,绕背胡同,才来到南柳巷爱国报馆。进了门一直来到楼上,看一看钟已经交十二点了。元珍吩咐厨房,预备了几样消夜的点心,又开了一瓶白兰地,大家做竟夜之谈。直到天光发亮,各人才躺下休息了片时。十点钟起来,净过面,全要回家。元珍却坚持着留吃早饭,大家执意不肯。
正在推让之间,外面忽进来一人。元珍一见笑道:“这可活该,你们不要走了,听新闻吧。”原来来的这人,是北京一个著名的大访员黎茂林。他对于总统府内阁一切消息,比别人格外灵通。因为他是内阁的一名茶房,而且专伺候总协理大臣。后来项子城当选总统,因为看他机灵,又把他调进府中当差。因此总统府中无论大小事情,他全知道得很详细,随时报告与各报馆,因此报馆对于他的稿子,非常欢迎。他这一次到《爱国报》来,就是为报告变兵的情形,所以元珍见了,如获至宝一般。当时将大家也留住了,一面催茂林述说此番事变的经过,他却在一旁用笔记录。茂林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内幕情形如何,我也不敢妄加猜测。如今只将我耳所闻目所见的,述说一番吧。”当昨晚七八点钟起祸之始,总统知道了,非常焦急,立刻亲自通电话,告诉九门提督乌谨,同巡警总厅朱起秦,叫他们速派得力军警,到东城金鱼胡同,保护南来的三位代表。却始终不曾给曹虎臣通电话,叫他制止部下叛兵,不许暴动。这是一件最可疑的事。夜间九十点钟,变兵竟跑进城里来,连总统府左近,也是枪声断续。十一点钟,索性跑到总统府前,连放了好几排枪。守门的卫队急了,还放数枪,这才将他们赶散。今天一早,总统就派汽车,将三代表接进府来,给他们压惊,据伺候代表的茶房对我说,夜间真险极了。变兵在门前放枪,眼看着就要攻进来,幸而守卫军警很卖气力,破出死命地拒敌,枪声比鼓点儿还密,费了很大工夫,变兵才退了。却没料到拉中堂东边的宅子,被攻进来。我们住的是西所,东所被人攻破,这西所仅剩一墙之隔。就听见闹嚷嚷的,孩子哭,大人喊,鸡叫狗吠,可把我们真吓坏了,连三位代表也有些坐立不安。好在守卫的军警,又续派了几百人来,全都端枪实弹,在墙这边防御着。幸而不曾跳墙过来,算是免了这一场灾难。第二天早晨,总统特派杨志奇为代表,登门慰问。又叫汽车来接他们三位进府。三位代表来至总统府,早有许多人围着问候。少时项子城亲自出来,握着三代表的手,连说抱歉抱歉,这真是意外想不到的事,叫你三位受惊。总怨曹虎臣纪律不严,我非重重地办他不可。说到这里,便问左右侍从武官,曹虎臣可曾叫来了吗?左右回道:“已经来了。他因身犯重罪,不敢上来面见总统。”项子城冷笑道:“他不见我,难道这事便能挨过不成?叫他上来,我有话问他。”少时虎臣带着一种战战兢兢的神气,慢慢走进屋中。一见了项子城,连忙屈膝跪下,口中只说得一句末将该死。子城冷笑了一声,说:“虎臣,你带兵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我所以把你的队伍调至北京,是因为平素纪律还好,怎么如今竟变成这种样子?!在这禁城重地,又恰恰赶上南政府代表北来,我事前还再三训嘱你一番,就怕的是发生变故,哪知不先不后,偏偏就在这时候,发生这样大变。居然敢跑到我的府门前,同代表的行辕,鸣枪示威,这还了得吗?!你身为镇统,所司何事,似这样纵兵溺职,不但惊了代表的驾,我二十年北洋练兵的威名,全被你破坏净尽了。”项子城是越说越有气,最后拍着桌子,叫左右侍从武官,把曹虎臣绑起来,执行枪毙。吓得虎臣伏在地上,只是磕头求饶。左右文官武将上来讨情,项子城一概不理。最后还是三位南代表立起身来,一同说道:“此次事变,出人不意。在曹镇统事前疏于防范,诚属罪有应得。但是这一次总算初犯,曹君又是我国著名的勇将,可否请总统原情略迹,看在我三人薄面上,饶恕了他,再策后效。”项子城见三代表求情,立时面上和霁了许多。一面拱手让代表坐下,一面对虎臣说:“你的罪本是不能容恕的,只因三位代表替你求情,本大总统看在三代表面上,姑且赦你的死罪,褫职留任,以观后效,你就谢谢他们三位吧。”虎臣先谢过总统,然后立起身来,向三代表行了一个致敬的军礼,口中说谢三位替虎臣求情。三代表连忙还礼。
项子城请三代表在府中吃早饭。正在宴会之际,谢大福上来回话,说都御史张大人,前来拜会。项子城好不耐烦,说:“这老头子又来寻我做什么。你对他说,我现有公事,改天再会吧。”大福道:“家人本是这样回复他,怎奈他气势汹汹的,非见不可。他并且说,总统如不见他,他便撞死在府门前。这个家人如何能担得起,只好请总统裁酌。”子城道:“这真是哪里来的晦气。他倚老卖老的,见了我,又不定要发什么疯。”三代表齐说道:“既然是老前辈,总统不可不见。好在我们也不是外人,何必劳总统久陪。”子城道:“也好,我先去会一会他,你三位随意吃喝,千万不要客气。”随吩咐谢大福,将张大人请到内客厅会见。这位张大人,名叫荫林,现年已经七十多了。他还是同治年的老翰林,很当过几次学试差,现任都察院都御史。当年同项子城的伯父项保恒换过帖,论起来还是子城的老盟叔呢。此番清廷逊位,子城当权,本不是他的意思,也曾写过信,将子城痛骂一番。子城因为他是老前辈,只好置之不理。今天他又寻上门来,还以为他是为清廷的事,所以懒得见他。偏偏他以死要挟,只得硬着头皮,把他请到内客厅相见。项子城亲自出来,才一走进客厅的门,这位张老先生,迎着他便深深作了一揖,口里说:“谢谢宫保,谢宫保保护的大恩。”项子城也摸不着头脑,说:“老仁叔降临,到底有什么见教,自请明言。”张荫林忽然瞪起眼睛来说:“你说什么见教,如今你做了变相的皇上,谁敢教训你。我今天来,是专诚要请教一件事。那曹虎臣手下的兵丁,是你在北洋时候亲手练的不是?你把他们调到京城来,是为保护人民,还是为残害人民呢?”子城忙赔笑问道:“难道老仁叔宅里,他们也去了不成?”荫林冷笑道:“岂但去了呢,差一点没要了我的老命。我做了四十多年的穷京官,并不曾赚下一个钱,仅仅就有些个破书烂帖,同上朝穿的几件衣裳。他们硬砸开我的大门,一拥而进。我迎着头儿,对他们说,在下是一个穷京官,既不曾放过外任,更没有剩下银钱,请诸位老弟兄,高高手儿,饶过我吧。他们哪里肯信,一定要钱。我后来又对他们说,项宫保同我是世交,你们看在宫保面上,也不应当同我为难啊。哈哈,真怪极了,你猜他们底下说什么,公然说我们这回抢人,是奉宫保命令来的。你这老头子,趁早儿不要拿宫保吓人,快快拿钱来。我看这情形,真是水尽山穷了,只可对他们说,诸位自己下手搜吧,搜出银子钱来,全是你们的。这些东西真不客气,翻箱倒柜,只搜出两包破烂首饰,同十几两花不出去的潮银子,其余任什么硬货也没有。他们真气极了,把我的两箱子衣裳,全抬了去。这个我倒不心疼,最心疼的,是我那几部宋元版的书,同百十部老拓碑帖,他们因为要出气,便扯的扯,烧的烧,全给我毁坏了,这是我一生心血,我看了怎的不难过。今天特来寻你,我到底得问一问,他们这次抢人,可是有你的命令吗?”
项子城听他这样问,登时脸上变了颜色,连忙摆手说:“算了吧,老仁叔不要再问这个啦。你老先生丢的书帖,究竟值多少钱,我如数包赔就是啦。”荫林听子城肯出钱赔他,脸上的颜色便和霁了许多。说:“这个哪有一定的准价呢?再说咱们的交情,也过不着要价还价的,你自当惜老怜贫,成全我这苦老头子,随便多赏几个好了。”子城笑道:“老仁叔怎么说出这样话来。”随吩咐谢大福,你快到内账房,叫他们开两万元支票,注明了是送给张大人的,快快拿来。大福应一声是,去了不大工夫,将支票开来,先送到项子城的手中。子城略看了一看,便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与荫林,说一点小意思,聊备老仁叔茶点之需吧。荫林接过来,重新戴上花镜,仔细审视,见是大清银行两万元的支票,并注明了拨付张大人荫林,改手不付。张荫林看明白了,立时眉开眼笑,朝着子城再三致谢。说:“难得宫保这样成全,方才老拙言语冒犯,千万不要见怪才好。”子城道:“话太说远了,但求老仁叔不怪我就很好,怎敢怪你老呢?不过那些变兵,顺口胡说,老仁叔千万不要拿当话柄,逢人辄道,这个晚生就很感激了。”荫林道:“宫保自管放心,我绝不能对人乱说。再者过不了几天,我就回山东原籍,退隐林下了,也没有可以共谈的人。”说罢便起身告辞去了。
项子城送他回来,心里越想越有气。好一个曹虎臣,我派你办这样机密事,关系何等重大,你为何不嘱咐这一班兵丁,都叫他们信口胡说,竟自举出我的旗号来,这还了得吗!幸亏我花了两万块钱,把这老头子的嘴封住,要不然,他乱喊起来,喊到南代表耳中,我的颜面何在?此时三个代表,匆匆吃过饭,全回寓去了。项子城传话,叫武威军统领姜桂题有要事面谕。少时姜桂题来了,便立刻叫到密室中,屏退左右,只剩下两个人,对面谈话。这姜桂题本是一员老将,在满清时代,已经做到直隶提督、武威军统领。他同项子城两个人,关系最深。因为子城在小站练兵时,特派姜桂题为全军翼长,后来子城做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又专折密保,将他调到直隶,统带武威右军。他的军部本在通州,自从项子城到京,又把武威军调了三千人来,作为自己的护卫,姜桂题便也随着驻京。此次子城将他叫来,他一见面,便问总统有什么事叫俺。子城道:“昨天夜里,曹虎臣的兵变了,你总该知道。”姜桂题道:“俺早就知道啦。曹虎臣那小子,也带了多少年的兵啦,还会闹出这样的事来,真真不够材料。也不是俺老头子夸口,俺带了一辈子兵,敢说兵就是俺,俺就是兵,除非是俺变,俺不变,兵绝不会变的。”子城笑道:“他们晚生后辈,当然比不了你。我今天叫你来,也就是为这件事。听说虎臣的兵,今天还有出来抢的,这太不成体统了。你回去,自己挑选几十个精壮亲兵,每人全挎上一柄大刀,由你带领着去查街。如看见虎臣的兵,还有抢掠商民的,无论在什么地方,你当时就把他正法,号令示众。我并派你为北京军警总执法,你就去办吧。”
姜桂题领了总统的命令,回到武威军司令部,把本军的执法官稽查等,全叫了来,发表总统的意思,派他们大家,到各街去巡查。内中有一位老资格的稽查,姓包名永胜,在军界四十多年,已经保到记名总兵,赏给巴图鲁勇号。只可惜这位老先生,时运不佳,既不曾拿过印把子,也不曾派过优差。姜桂题因为他是当年的老同事,可怜他年老困穷,便派了他一个稽查的差使,每月给他五十两银子。这不过是一种调剂的办法。哪知这位老先生,天性古板,办事认真。他终日带着几个护兵,每人手中一根鸭嘴儿,无论遇着哪个军头的兵,只要有不法情事,他是毫不客气,按倒了便是二百军棍。因此北京的驻兵,没有不怕他的。又兼他面皮很黑,大家便管他叫包黑子,只要看见包黑子来了,全都早早跑开,不敢惹他。这一次姜桂题派他们巡查曹虎臣的变兵,别人没说什么,包永胜却问道:“我们奉了军门命令,去弹压这些变兵,倘然遇到他们抢掠,当然得就地正法,不能徇情了?”姜桂题听他这样问,不觉皱眉说道:“难为你这老东西,四十多年的军务了,连这一点窍全看不开,怎怪得穷一辈子不发达呢!我们犯得上得罪曹虎臣吗?他们这次兵变,明明是同总统变的戏法儿。等事过之后,又想压一压外边的口风,却把这糊涂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