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满人的生命,也怕要从此断根,你想全国到处都是汉人,他们知道北京汉人全被咱们杀光了,谁肯善罢甘休?咱们仅仅就指着那一师禁卫军,要同全国的汉人宣战,这以一敌千全不够数儿,岂不是自寻其死吗!这样一破解,才把杀汉人之议取消,紧跟着赶上善辅被炸,北京的保皇党便也无形瓦解。虽然还有几个在暗中瞎哄的,不过是想借这题目,好敲亲贵几个钱花,何尝真有恢复旧业的思想!所以龙子春的宅中,在除夕一夜,还高唱二黄。因此便触怒了联星,把在座人大骂一顿,赌气一甩袖子跑出大门。他确是抱着满腔的热血,自己想:我大清也做了将近三百年的中华国主,如今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将宗社断送,我们满族,也有数百万人,竟无一个人肯破除死力,图谋恢复,这真是一种大耻辱。我联星一息尚存,誓雪此耻。他一壁打算着,已经回到自己家里。
他家中只有一位寡母,生他弟兄两人。他弟弟名叫联桂,也在禁卫军中充当连长。不过他在步兵营,联桂在炮兵营,彼此不在一个团中。他已经娶过妻室,生有一女,他的夫人恒氏,虽是满族,却没有一点旗人习气。上事孀姑,下抚弱女,躬亲操作,诸事节俭,因此他家中虽不宽裕,却是饱食暖衣,绝不照普通旗人得过且过的景况。联桂还不曾娶妻,平日弟兄也非常友爱,因此他的寡母裕氏,含饴弄孙,倒也非常快乐。这一天恰是腊月三十,一家老幼全高高兴兴地过年。联桂领了饷,又购买许多食物,拿回家来,孝敬他的母亲。大家预备吃晚饭,还不见联星回来,老太太便问联桂道:“桂儿,你哥哥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呢?莫非他那营中不许挂号吗?”联桂道:“哥哥从一早就挂号出来,据他说,要到东城龙宅商议什么事,或者晚饭就在龙宅吃了,也说不定呢!”老太太皱眉道:“这孩子怎么越大越糊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放着家里的团圆年不过,却跑到人家会议,难道说大三十的,还有什么公事可议吗?”恒氏见婆婆抱怨,便也顺着说:“老太太说的何尝不是呢!他这人太不长心,不干己的事,也要随着瞎掺越。等回来老太太教训他一顿就好了。”正说着,联星已经低着头走进来,此时天已快掌灯了。桌子上陈列着许多酒菜,老太太同家人四围坐定,却不肯下箸,专候着联星回来。联星才一踏进上房,联桂同恒氏全站起来,老太太却发话道:“星儿,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联星忙赔着笑脸回道:“娘不要生气!儿子是因为赴朋友之约,彼此商议一件事,耽误了工夫,叫娘饿着肚子久候,实在是我的不是。我先敬娘一杯热酒,您高兴地过年吧!不要生气了。”他说罢,便拿起酒壶来,满满斟了一杯,双手奉上。老太太一杯酒入肚,仍然接续着说:“你交他们这些朋友有损无益。那一次他们大家捉弄你,硬派你同人家拼命,幸而人家不理你,要不然那时候就出了危险了,你还不醒悟,同他们鬼混些什么!”联星诺诺连声,说:“娘说得是!从明天起,我就远远地离开他们了。”老太太听他这样说,脸上才有了笑容,说:“早就应当如此。躲他们远远的,越远越好。”联星陪他母亲吃饭,自己因为憋着一肚子闷气,哪里吃得下去?老太太问他为什么吃饭不香,莫非又有病吗?联星随将皇室下诏逊位,龙子春宅中怎样唱戏过排,漠不关心,自己怎样同大家怄气,对他母亲略略地说了一遍。老太太听罢,也不觉叹了一口气,说:“完啦!可怜大清朝三百年的天下,就这样断送啦!其实要叫我看,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地方。这几年一班亲贵同我们那些有钱有势的旗人,终日胡闹,一点正事也不办,不亡国等什么呢?”联星道:“娘说的虽然有理,但是咱们旗人受皇家二百七十年的豢养,如今到这存亡生死关头就眼巴巴的袖手不管,似乎于良心总有点说不下去吧!”老太太道:“我们辈辈吃钱粮,当然要讲良心。不过良心也是要大家讲,净我们一家讲良心,他们全不讲良心,也办不了事啊!”联星道:“孩儿总不信我们满族之中,全都像龙子春一干人,再没有一个讲良心的。我想北京城虽然寻不出来,或者咱们老家,民风淳厚,还有仗义勤王的,也说不定啊!”老太太也不答言,只低头吃饭。吃过饭便督催着儿媳妇切肉剁馅子,预备着包煮饽饽。老太太带着四岁的孙女花姐到大街上去看热闹,联星乘这个空儿将他二弟联桂招呼到自己屋中。
这时候屋中静悄悄的,只有他两个人,联星低声说道:“我明天就想到东三省去了。”一句话把联桂吓了一愣,说:“上边有什么差遣吗?怎么大年初一的就想出外呢?”联星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为良心所驱迫,不得不这样。上边纵然有差遣,也不能硬派在正月初一上路,不过我心里热血沸腾,一刻也不能再待,只好拼着正月初一走了。我此去是想号召东三省的满族共起勤王之师,诛讨那个操莽,恢复我大清三百年的旧业。”联桂还在游移着,说:“哥哥这种走法总有点不妥当。一者老太太知道了,怎能放心得下?二者团部里边,你也不挂号,就这样随便一走,连营长也担不起啊!叫我看,无论如何,你还是少安毋躁,多过几天。等北京方面实在想不出主意来,再到东三省去也不算晚,何必忙在一时呢?”联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兄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北京方面,丝毫没有一点指望了,那一群毫无心肝的人,他们正打算怎样献媚权奸,巴结当道,唱一出《卖身投靠》呢!还能同他们合作吗?敬亲王现已跑到东三省去,我是想去投奔他。亲贵之中,还就是他有一点骨气,除去他再没人了。你说怕老太太不放心,我倒有法子,最好是不必叫老太太知道,她要知道了,一定不放我去。你就对老人说我在军营中很忙,不能挂号出来,眼前也就蒙混过去了。至于团部里,我想挂三个月的号,就说咱的叔父在东三省卧病,拍了电报来,叫我亲自到东三省去接他。我因为来不及当面挂号,只得留一纸呈文,请营部代转。他纵然不准,我已经走了。至大不过把我撤差,还有什么办法呢?”联桂见他去意已决,知道无法挽回,只可答应着,说:“你一定要走,也得预备一点盘缠,收拾收拾衣服行李,难道这样就走了不成吗?”联星说:“我身上还有二三十块钱,足够路上用的。至于衣服行李,我只要脱去军衣,换上便服,扮作商人模样,也不怕检查,有两天就可以到关东了。先在盛京住两天,一者访访朋友,二者看看形势,再定行止。你看这样,还有什么不妥当吗?”联桂道:“很好!没有不妥当的。不过嫂子那一方面,叫她知道不知道呢?”联星想了想,说:“还是以不叫她知道为是。妇人家没见识,她知道了,一定要阻拦,阻拦不住,她一定要告诉老太太,那时反倒多所牵扯,走不动了。回头我换衣服,只说是正月初一,到各亲友家拜年,他们一定不疑惑,也就蒙混过去了。以后家中的事,只求老弟多多偏劳。我既以身许国,不能再顾及家庭了。”他说到这里,止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来,联桂也为之惨然不欢。正说着,老太太已经领孙女回来,二人赶紧打住,不敢再说了,忙张罗老太太吃夜饭。此时恒氏已将饽饽包好,收拾了几样菜,请老太太喝酒,他弟兄在左右陪着,一家欢欢喜喜地过年。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婆媳尚在梦中,联星便偷偷地换好了便衣,同他弟弟联桂握手作别,彼此仿佛有千言万语,只是急切间一句也说不出来。联星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在娘身上多尽心吧!”说完了狠一狠心,便出门而去,连头也不曾回。他此去并不是到车站,因为正月初一,京奉路向例是停车一日,客货都不能行,联星是知道的,他焉肯去碰这钉子?他是到一个至近的朋友家里,这人姓锡名龄字文年,是满洲镶白旗人,同联星在军官学校一个班里毕业,而且是换帖的弟兄。锡龄比他大两岁,同在禁卫军里充当连长,他两人志同道合,全自命为宗社党健将。不过联星主张急进,他是主张缓进的,因此宗旨微有不同。联星的一切秘密,有时候宁瞒家人,却不肯瞒锡龄。他这次忽然想起要到东三省去,又虑到北京的事情交给谁办呢?并且北京也得有一处秘密机关,好彼此互通消息,以为将来起事的预备啊!他一想便想到锡龄身上,所以出了家门,便一直到西城象坊桥锡龄的家里,去寻他。偏偏锡龄也出门拜年去了,锡龄的妻子便把联星让到家里,请他候着。吃过早饭,还不见回来,联星一个人便到护国寺去闲游。初一开庙门,逛的人非常之多,联星信步走去,走到一处卖豆汁的摊上,随便坐下,盛了一碗豆汁,慢慢地喝着。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却把联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锡龄。联星不觉喜出望外,说:“二哥,怎么也来到这里?”锡龄道:“你才从家里出来,我就回去了。你嫂子说,你到护国寺闲游,我便即刻赶了来,果然在这里遇着。咱们还是回家吧,今天没有什么地方可逛,并且茶饭馆子也都关着门,与其怪冷的在棚子里喝茶,还不如暖暖和和的在家里多坐一刻呢!”联星点头称是,给了豆汁钱,叫来两部车子,一直拉回锡龄家中。
联星把要上东三省的话对锡龄说了,锡龄说:“你何必这样性急呢!”联星道:“二哥,你不知道,如今在热火头上,还容易号召,等日子一多,人心全冷下去,再想号召也不易了。我今天来,是同您商量,将来北京方面,总得有一处机关,彼此时常通信,磋商起事的种种预备,我想就在二哥家里也可以吧?”锡龄忙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想咱们全是军界中人,平常日子,人家就非常注意,要是常常有信来,更免不了要受检查。倘被他们查出一点痕迹,我们的身家性命,不但做了无谓牺牲,便是咱们所图谋的这件事,也不免根本破坏了,那如何使得呢!”联星道:“既然这样,旁处更没地方可寻了。”锡龄想了想,说:“目前倒是有一个地方,绝不至引起人的注意。要不然,就借用这个地方吧!”联星忙问是什么地方,锡龄道:“要说起这个地方来,可非常严密呢!你知道冯二混家里吗?”联星说:“知道!知道!她不是住在顺治门外粉房琉璃街吗?我记得同二哥去过两次。她那里倒真是僻静,错非靠得住的人,休想进得去。不过二混未必肯给咱们帮忙。”锡龄道:“你不知道,冯二混虽然是一个女人,她却天生的有点侠气,并且据她自己说,他们上辈也是满洲人,她的祖父,还做过钦差大臣呢!后来因为临阵失机斩于菜市,家产也被抄没,并削除旗籍,这才改姓了冯,她本人竟至流落为娼。其实她的心里,始终还是忠于满清。有两次对她提起革命来,她还是咬牙切齿地痛骂不休。这种事要托付给她,她一定肯帮忙的。”联星道:“果然这样,那就好极了。请您把她的门牌号数开给我吧!”锡龄立时写好了一个纸件儿,交在联星手里,当日联星便住在锡龄家里。
第二天早六点钟,天光未亮,锡龄便送他到火车站,替他打好了票,把他送到车上。不大工夫,汽笛一鸣,车开动了,锡龄同他握手作别,只说了一声:“珍重!”便跳下车去走了。联星一个人在三等车中,好在新正月客座无多,并不拥挤。在背静地方,寻了一个座位,一个人寂寂寞寞的也不与同坐的人交谈。直走了一天一夜,才来到盛京城。联星一下火车,就被军警狠狠地检查了一番,问他姓什么,叫什么,是到什么地方去,省城之内是否有什么亲友熟人?联星回说叫王连兴,是北京人,到东三省来访朋友谋点事做。他的朋友,在东关大街开饭馆,名叫如意轩。警察想了想,果然东关有一座如意轩饭馆,这才把他放了。联星离了车站,便一直到总督衙门卫队司令部去寻他的朋友。原来他这朋友还是当年宋耳顺放东三省总督随着一同来的,此人也是满洲籍,名叫裕斌,是联星老太太的远房内侄,他在督署的差使是卫队连长。联星下车,便去寻他。他见了联星,仿佛很惊慌的样子,立刻便与他同到自己家里,说:“表弟!你怎么单在这个时候跑到东三省来玩呢?如今省城正在戒严,宋大帅又有信要走,所有军机全在章统领一个人手里。他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稍微有一点形迹可疑,他是拉出去就砍。可怜副督统昆大人,当年得罪了他,如今落得全家不保。你怎么还向这个网里撞呢?”联星听了,不觉大失所望,忙请教裕斌,怎么样才好呢?裕斌想了想,说:“你仍然还是回北京为是。”联星摇头,并把自己的心腹对裕斌说了,求他替寻一个安身之地。裕斌叹道:“你真不愧是热血男儿,只可惜太没有计划了!”联星见裕斌这种恐慌懊丧的样子,自己心中也有点害怕了,说:“表兄,你无论如何,得替我想一个法子,难道就看着我困在这里,不一援手吗?”裕斌仰着头嘘气,想了很久工夫,忽然拍手道:“真真我的脑筋怎么这样坏,连眼前的事都忘了!等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你到长春去吧!敬亲王也在长春呢!你先投奔他去,或者能有一点发展的希望,至不济暂时的衣、食、住,也可以有人管,不强似在沈阳困着吗?”联星听了,真如绝处逢生,忙问这朋友现在哪里?裕斌说:“你先不要忙,等吃晚饭时候他就来了。”果然到了晚间,裕斌从馆子里叫了几样菜,给联星接风,兼给他两人送行。到时候来了一位老翁,看神气有六十多岁了,裕斌称呼他老伯,又给联星介绍,说:“这位老先生,也是咱们旗籍。他住家在长春,姓惠字侨如。他的少爷惠明就在卫队连里当排长,今春因剿胡匪阵亡了。老先生特来搬取他的灵柩,就住在我家里,我念同袍之义,本想自己送去,又因为目前这种时局,实在不能分身,他老先生上了年纪,一个人还带着一口棺材,上下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