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另请高明,姓张的不伺候你爷们了!”说罢立时就要交代账。善同说:“不成!你走不了,这一千五百两银子,没有着落,咱们得到县里说去。”子诚说:“好好,咱们这就去吧。”说罢拉了善同便往外走。柜上伙友全出来劝,也劝不好。左右邻出来劝,他二人也不听,高低手拉着手儿,到县里打官司。
在善同的意思,以为自己是老封翁,日前县官见了,另眼看待,如今去告张子诚,知县定给做主,替他追出这一千五百银子来;不然也得把张子诚打押,替自己出这一口气。因此理直气壮的,一直跑到县衙,一进门便抓鼓喊冤。值日的班头,认得善同,知道他是老封翁了,哪敢怠慢,忙把他劝到值日房中。问他因何喊冤,他把缘故说了。班头笑说道:“依我劝你老人家,算了吧,不必告状了。你请想,银子是少爷花的,怎好叫旁人赔呢?”善同不依不饶,非打官司不可。又兼方才喊冤,潘知县早听见了,派人出问何事。班头忙进去回话。知县传谕,在花厅过堂。班头忙出去把原被告带至花厅,俱都朝上跪了。知县忙冲着善同,拱一拱手,笑道:“老先生,你为何事告状?详细诉明,本县必给你做主。”这一次跪在地下,善同倒不怯官了,一五一十地把前事诉明。他满心想,县官必替他追那一千五百银子,哪知竟自错了,只见潘知县笑道:“依本县说,这件事,你老先生不但不可告你那掌柜的,还应当重重地谢他呢。你请想,你那少爷是宫保奏调的人,这一到天津去,不是京卿,便是府道,一切运动费、应酬费,哪一样不得钱?要没有这一千五百银子,怎得成功?他目前虽花掉一千五百,将来得了差缺,一万五千、一十五万,全说不定挣回家来。难道那掌柜的,还能分一半吗?可见掌柜的替你筹款,巴结少爷,正是大大的功臣。你不谢他罢了,怎么还告他呢?依本县劝,好好地回去吧,不要生气了。”
善同被这一套话,说得哑口无言。张子诚却向县官叩谢,说:“小人的委屈,全蒙大老爷替我说明了,我这里叩谢大老爷。”又回头对善同说:“东家,你不用生气了。我这掌柜,也当不下去,回头你另请高明。咱们走吧,别跪在这里,招大老爷生气了。”说罢拉善同起来回店。尚未出衙,只见送敬宗走的两个差人,拦住善同讨赏,说:“我的老太爷!小人们送少爷到济南回头时候,少爷只赏了两元钱做盘费,还不够车费啦!你老太爷,难道还叫我们赔钱吗?”善同无法,只得带他两人到店,每人又给了五吊大钱。问他们少爷到济南以后如何,差人说:“少爷到济南,住在城内制锦市胡同曹公馆,听说同曹少爷一齐到天津去了。再有几天一定有信来,你老人家何必着急?”差人去了。张子诚高低把事辞了。谁知子诚去后,这生意便一天不如一天起来。善同请了一位掌柜的,名叫李堪仁。自他入号以后,渐渐地把从前旧伙友一律辞掉,全换了他自己的人。今日也赔,明日也亏,不到一年工夫,竟自赔掉了三千多两。善同很诧异,说:“我这买卖,在前任张掌柜手里,哪一年刨除挑费,总要剩两三千银子。如今不但不赚,反倒赔了这许多,这是什么道理呢?”李堪仁道:“东家,你不要这样说。从来做买卖,有赚就有赔。这种事谁敢拿得定呢?横竖我竭力做,没有一毫私弊。至于赔赚,有账可凭。请东家仔细查账,如果账上有一分一厘不符,我李堪仁情甘认罚。”善同把账调了来,自己一边看一边算,算了七天七夜,果然赔掉三千四百九十八两五钱三分,清清楚楚,并没有丝毫不对,到底是怎么赔的呢?仔细考查,全赔在粮食的买空卖空上。比方三两一石存的豆子,到后行市愈久愈微,结果二两五钱倒出去了,一千石便要赔五百两。诸如此类,不计其数。这买卖焉能不赔?善同埋怨堪仁,不应当放开手这样做法。堪仁不服,说:“这在当初全是问好了东家才存的,我并不敢私做主张。如今赔了,却来埋怨我;要是赚了呢,难道东家还能分给我一半吗?”善同道:“当日存的时候,你说得天花乱坠,怎么将来必缺,怎样加倍赚钱。如今赔了,你又不负责任,难道当初的话,不是你说的吗?”堪仁道:“这话奇了,谁长着后眼呢!我当掌柜的,看出有利来,就得趁着机会去存。至于是赚是赔,如同押宝一样,押着红,那是侥幸;押着黑,只好认命运不佳,谁也不管保险。”善同听这话,气急了,拍着桌子喊道:“我多少血本交给你,叫你押宝吗?你简直是有心坑人。今天就给我请,我不要你这样掌柜的!”堪仁冷笑道:“走吗?你说倒容易!外边借人家的两千多两,全是我经手,不还清了,就走吗?你把银子拿出来,将外欠一律了清,我马上就走。多住一天的,不是朋友!”善同此时,气得说不上话来,伙友大家出来解劝。后来高低由善同典出两顷地去,才把债务还清,赌气把买卖也收了不做。其实三千多两,全入了李堪仁一个人的囊橐。
老头子又心疼钱,又恨儿子,害了一场大病,几乎没死了。病好之后,家里又遭了一把火,连仓带囷,全烧了一个精光,仅仅就剩下住房。哪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偏偏这一年又赶上大旱,赤地千里,颗粒全无。善同虽有五六顷地,如守石田,毫无希望。家里做活的,全开净了,只剩下一个烧火的老苍头,名叫孟忠,在他家四十年了,当初曾随善同出去贸易,是共过患难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辞他。家中主仆三人,愁眉苦眼,净指着当卖衣服家具,籴米换柴,艰难过度。哪知遇着贱年,东西也不值钱,拿一包袱衣裳,只当两串钱。小米要卖到五百钱一升,五吊钱一斗。买三升小米,买一捆柴,对对付付地过上五天,又得想主意。孟忠一日对善同说道:“老东人,你也得想一条生路,大家才能活。要净指当卖着吃饭,早晚也是得饿死呀!”善同发急道:“你这老东西!就会说现成话。你睁开眼看看,咱们这淄川一县中。谁家有饱饭吃呀?天塌砸众人,哪里去寻生路啊?”孟忠从鼻子里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又说道:“要说别人家寻不出生路来,我还信。唯有咱们家现放着生路,你不去寻,坐在家里挨饿,真真也叫人难解了。”善同道:“生路在哪里?你倒说一说,只怕没有。要果然有,我立刻就寻去。”孟忠道:“我说的就是少东人。当初攻书上学请先生,后来到东洋留学,一汇银子便是一千两。后来学成回家,住了两天他就跑了。临行之时,还带了一千五百两走。不要说你们是亲父子,就是朋友,要这样供给他,他也应当补报吧。我从旁听说,他在天津早已做了大官,如今使奴唤婢,骡马成群。难道说,他生身的爹娘,现在挨着饿,他就不管吗?你何妨寻他去。他将你们老夫妻接到任上享福,我孟忠也跟着沾一点光,不强似在家里挨饿吗?就说他不肯接你们往天津,给你个一千八百两的拿回来,今年也好过,不至挨饿了。这不是现放着的生路吗?”孟忠一席话尚未说完,善同老眼中的热泪,早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接二连三流个不住,哽哽咽咽地说道:“孟忠啊,我的老弟啊!我那儿子要照你这样居心,我们老夫妻俩能受眼前的罪吗?他自从离家之后,如今整整二年了,并未曾给我来过一封信。我倒托人给他写了三封信,他一字也不答,后来我索性也不给他去信了。你别看我嘴里不说,我心里时时刻刻地惦着他。总怨我当初错了主意,我要不巴结他念书,或叫他务农,或叫他为商,他决不至忤逆到这般天地。你看咱村里的孙讷言,跟他不是同学吗?现在人家在天津一个银号里学徒,如今熬上跑街了,一年也能挣五七百银子,如数拿到家来养他爹娘。你没看见孙老头子,现在倒成了封翁了,丰衣足食,还有儿媳妇伺候着,孙男孙女一大群,真好造化。我们老两口子巴结儿子做官,如今倒落到这种景况,说起来怎不叫人伤心?”善同一边说着,那眼泪更流得多了。孟忠劝道:“老东家你哭一会子,也当不了什么。依我劝你凑几个盘费,自己到天津寻他一趟。常言说朋友还有见面情,何况是父子呢?他只要见了你,看你这样穷苦,自然接你们老夫妻去享福。老在家里坐着,他还认着是当初的景况呢。一个做官的人,终日公事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心记挂着你们。你想我这话对不对?”善同到此时,也活了心,只是为难盘费。孟忠替他出主意道:“听说蒲师爷的儿子,近来有了好事,在河南抚台那里当文案,他家里很好过。老东家何不访一访蒲师爷,向他借几两银子做盘费。那老先生是一个讲道德的人,万不能不借。”善同想了想,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道儿,只可老着脸去寻蒲竹年。
竹年此时在家里纳福,除去饮酒看书之外,轻易连房门也不出。善同寻了去,因为是老宾东了,见面极其亲热。又问他敬宗的近况如何,善同含着眼泪,一五一十地说了。竹年叹息道:“当初我的话,没有说错吧?比如你老先生,不巴结他出洋留学,他也决不蔑弃天伦,竟至如此之甚。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善同忸怩了半天,才将借盘费的话说了。竹年慨然应允,立时拿出十元钱来,交与善同。说这一去的路费足够了,自到了天津,看见敬宗,无论如何也总给你几百银子带回来,不愁没有回头的盘费了。善同千恩万谢,回到家中,对老婆说了,许氏也十分感激。不敢耽搁,第二天便到济南。此时津浦路已经通了,在济南只到亲戚曹家住了一夜,次日便乘车到天津。曹翁此时也不做官了,只在家里享福。见善同来,却倒是很可怜他,临行时也送了十块钱。善同打听曹玉琳同自己儿子敬宗住在什么地方。曹翁说:“玉琳半年前被南洋大臣调了去,目前不在天津。至于敬宗住在哪里,可实在不知道。最好你到了天津,上总督衙门号房,一打听便知道了。”
善同到了天津,住在三条石栈房。果然遵照曹翁之言,先打听总督衙门在哪里,栈房伙计替他雇了一辆车,一直拉到院署。善同一看,见门前车水马龙,还有许多卫士荷枪而立,早吓得浑身发抖,哪敢上去问话。自己一个人在辕门外,站了足有两个钟头。卫士看他形迹可疑,还疑惑他必是喊冤上控的,忙走上去向他发话道:“你这老头子,太不懂事!有什么委屈,到府县衙门去告,这宫保衙门,不是告状的所在。你趁早走开,不要自讨没趣。”善同忙央告道:“老总老爷,我不是告状,是来寻人的。”衙士道:“你寻什么人?”善同答说寻儿子。卫士又发话道:“人多着呢,谁是你的儿子,也有个名儿没有?”善同道:“我那儿子叫章敬宗。”卫士听了,很露出一种诧异的神气来,说:“什么?章敬宗是你儿子吗?”善同道:“我的总爷,别个有冒认的,难道儿子还有冒认的不成。”卫士到此时,稍露出一点和气来笑道:“我的老先生,你为何前十天不来?如果前十天来,立时就能见着他,如今却晚了,来不及了。”善同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卫士道:“这位章敬宗老爷,他原是宫保衙门的文案,从早八点来署,晚六点方能下班。偏巧前半月北京陆军部,来了一套公事,调他归部任用,并且是奏调的,宫保也不敢延迟,没出三天便打发他上京去了。如今你老先生来,岂不是扑一个空吗?”善同听了,立时急得跺脚流泪。幸而这个卫士也是山东人,有一点同乡义气,便安慰他道:“你不要着急,我替你到巡捕房吴老爷那里打听打听他。此次到京,必然有安禀来到宫保这里,暂时寓在什么地方,吴老爷大半知道。只要有地名儿,你坐火车到北京,三个钟头便能到。下车之后,一直投奔了去,自然就见着了。”善同作揖道谢,求他速去打听。卫士去了半个钟头,方才回来,笑道:“这事真费了周折了。我央求吴老爷,亲身到文案处,方才问出来。这个条儿上写得清楚,你看了自己去寻吧。”善同接过来,再三致谢,方才去了。看条儿上写的是:北京崇文门内,东四牌楼,报房胡同,门牌第十八号章宅。
善同知道地名,这才放了心,赶紧回客栈。第二天早八点快车,便到北京去了。十一点半到了北京车站。下车之后,也不到客栈,便照条儿上的地名,雇了一辆洋车,进了前门,一直拉到东四牌楼报房胡同。拉进胡同口儿,洋车便住下说到了。善同说:“我找章宅,你得把我拉到章宅门前,方能给钱呢。”拉车的说:“章宅多得很呢,你自己寻去,我哪里认得?横竖拉到报房胡同便完了,谁能挨着门替你数去。”善同无法,只得开付了车钱,自己由西往东,挨着门数下去,并没有一个章宅。心中焦躁,说再要寻不着,如何是好。忽然了悟,方才数的是路北各家,如今再翻回去,由东往西,数一数路南的人家,必能寻着了。果然数了六七个门,见一座黑漆大门,门框上挂着一个牌子,是陆军部章四个字,不觉心中大喜。又怕错了,仔细看一看,门牌果是十八号。心说这一定是了,连忙迈步要往里走。只见门房中出来一个仆人,年纪三十上下,长得很机灵的。一看善同穿着粗布夹袄,蓝布破鞋,浑身的尘垢,便拿他认作要饭的乞丐了,忙瞪着眼申饬道:“快去快去!这里不打发。”善同只得纳着气儿,含笑说道:“管家,我不是要饭的,我同你们老爷是乡亲,特地来看望他,烦你给通禀一声吧。”仆人道:“我们老爷,向来不认乡亲。你这个秋风,是打不上的。依我劝你,到别的乡亲家去吧。”善同道:“你不知道,我同他不但是乡亲,而且是骨肉至亲。你只管上去回,决不至碰钉子。”仆人听这话,方才向他要片子,说:“你拿个片子,我替你跑一趟吧。”善同道:“我才从山东来,哪里有片子呢?”仆人道:“既然没有片子,你倒是姓甚名谁,我怎么替你说呀?”善同道:“你只向他说,山东淄川县蒲家庄的章善同,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