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津总站。一进站之后,这个杀人的哑谜同被杀的主名,立时就完全揭开了。什么缘故呢?原来殷桂生此次回津,赵秉衡为遮掩耳目计,当天早晨便给都署拍了一个电报,叫知会当地文武官吏,于夜半时到总站迎接桂生。这是都督的命令,谁敢不遵。四五十个官儿都在站台上恭候。至于桂生个人,也有电报拍到中州会馆,叫他的听差阿福预备汽车一辆,到总站来接。所以车一进站,大家就奔到头等来。有几个官儿腿快,一直蹿上车去,口中大喊着:“殷大人可来了吗?”此时只有茶房心里明白,但是他始终没敢说明,恐怕连累了自己。杨德林是何等精明,一见众同寅不约而同地来接殷大人,而这位殷大人又不应声露面,他心中早已明白了八九。一把手挽住了检察厅长高步云,说:“你先慢着点接殷大人,这车里出了凶杀的案子了,你赶快预备验尸吧。”步云吓了一愣,说:“这话从哪里说起,你不要开玩笑啊!”德林道:“谁有工夫同你开玩笑,连凶手我都获着了。”众官员听德林这样说,全都很诧异的,问这案子出在哪一辆车上。德林道:“就在这一间头等车上,而且同我隔壁。”众人正议论着,忽见从二等车上匆匆跑过一个人来,看那神气,是当长班的。他跑进头等车中,一壁揉着眼睛,一壁自言自语,说:“我怎么一觉竟睡到天津呢!”直眉瞪眼的,便直奔那一间停死尸的包房,推门就要进去,警察一把将他拉住,说:“你干什么?”那人瞪眼道:“你为什么拦我?我是跟殷大人的。我们大人到站就要下车了,我在二等睡过了时刻,这就得挨大人申斥,你怎么还拦着不叫我进去呢?”他这一喧嚷不要紧,杨德林跺脚道:“咳!原来死的是殷桂生。你们不用接人了,只好接灵吧。”众官员乱哄哄的全都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杨德林有主意,说:“大家先不要慌,头一步先问他家有人来接没有,如果有人来接,领他进去认一认,认准了,先叫他家人领尸,这车上不是久停之所;如果他家没有人来,就派那个长班赶紧接他亲眷前来,这是最要紧的。第二步咱们就在车站上,先给都督拍一个电报,报告经过情形。请他即刻回电,咱们好遵谕办理。第三步请检察长略略地填一份尸格,将来在都督面前也好有一个交代。凶手霍正义是刑事犯,非警察权限所及,我也趁此移交检察厅,请检察长依法讯问。”众官员全赞成德林的主张。此时阿福已经会见宋尔忠,知道他主人凶死的情形了,在车上放声大哭。德林吩咐警察,领他到包房间中辨认。可怜阿福,看见他主人这种惨状,连痛带怕,当时就晕过去了。德林叫宋尔忠,到中州会馆向殷太太报告,并接她前来领尸。又叫同寅中手笔好的,拟了一封电报,即刻拍至北京赵公馆,立候回示。宋尔忠去了很大工夫,殷太太还不曾来,倒是北京的回电先到了。众官员见有回电,如获着宝贝一般,立刻翻出来由德林高声念道:天津杨子敬厅长,及同寅诸兄鉴:电悉桂生凶耗,悼痛何胜,即请子敬兄代表购上等衣衾棺木,暂停中州会馆。合城官员,一体致祭。并请唁慰殷夫人,俟兄回津,必有善后办法。霍正义系公府人员,决不至做此不法事,可即予开释,另缉正凶,切勿横生枝节。至要至要。秉衡阳印。
德林念完了电报,一阵冷笑,说:“诸兄可明白这意思吗?我们不必深究了。如今就是多多花钱,买好棺材好装裹,先把死的收殓了,我们大家祭一祭,也算彼此认识一场。其余也就不必说啦!”众官员点头会意。德林又派天津县知事季斯贤,速速去买衣衾棺木。季斯贤也是一位老猾吏,他知道都督对于死人一定要锦上添花,乐得顺水推舟,慷他人之慨。在板厂中买好了一具楠木棺材,便用去三千八百元,装裹衾枕,全是平金绣花,又用了一千多块。
不提季斯贤分头购买。却说杨德林催促检察厅长高步云,相验桂生的伤痕,好给他填尸格。步云笑道:“算了吧,都督的回电上,并没派我给他验尸,我何必当这种无谓的差事呢!”德林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凭白活条条一个人被人用刀扎死了,纵然不抵偿,也得要存案啊,你为什么不填尸格呢?”步云道:“这种案是存不得的,何必画蛇添足,徒然招人怨恨呢!”德林道:“你既不填尸格,我拿住的那个霍正义,你就遵照都督电谕,把他开释了吧。”步云大笑道:“岂有此理!假如他真是正凶,自然应当归我办理。如今既证明了人家是冤枉,当时是你错拿的,怎么能够叫我放呢?说不得,只好还由你偏劳吧。”德林本来一肚子没好气,如今又碰了步云两个钉子。他当时真有一点按捺不住了,哈哈一阵狂笑,说:“好好!我拿的自然得归我放。如今的世界上本没有公理可讲。被杀的主儿是走黑运,杀人的主儿是走红运。当然死的白死,拿的也就算错拿了。不过我做一天厅长,便有一天的权。都督叫我放,我偏要拘留他几天,倒看有什么法子治我!”此时警察厅的科长、督察长等,都到站来迎接德林。德林吩咐司法科长白光莹:“先将霍正义押回厅中,交拘留所所长看管。俟等我把殷桂生的事办完全了,再回厅处理一切。”白科长明知德林是拿正义出气,故意同他开玩笑,在厅里拘束他几天的自由。然而自己又不敢谏言,只得押着正义先回警厅。
这里天光已经亮了。季斯贤连夜将衣衾棺椁备好,运到车站。但是殷太太未来,大家怎敢擅自移尸入殓。德林又叫阿福去催,直等了两个钟头,郑彤云才坐马车来了。众官员一见殷太太到了,全迎上去,预备面致唁慰。却见彤云慢慢地下了车,穿一身素服,脸上如白蜡一般,两目红肿,神气非常难看。她一下车,先朝着大家磕了一个头,立起身来说道:“外子此番惨遭意外,承诸位先生于风寒露冷之夜,守候天明,彤云实在抱歉之至。彤云在会馆中,得闻凶讯,本当即刻前来,只因急痛攻心,犯了肝厥之症,昏迷了两三个钟头。好容易醒过来,四肢无力,寸步难行,又等了一两个钟头,这才勉强由女仆扶上马车,并由女仆在车中扶持着,才得来至此地。彤云想,人死不能复生,我哭他也是无益。如今只说他身后怎样办理,难道还能在火车上停一辈子吗?”彤云说到这里,德林代表答道:“桂生兄的结果,我们同人看了也非常悼惜,不过人死不能复生。适才嫂夫人的话可称明达之至,所以弟等也很希望嫂夫人不要过哀。至于身后的事,衣衾棺木,已经预备停妥,并且都是上好的。只等嫂夫人一来,眼同棺殓,然后再移至中州会馆,由弟等祭过之后,再商量念经发引。种种手续,就请嫂夫人登车一看吧。”彤云又磕头谢过。然后由女仆扶着她,一同登车。宋尔忠同阿福两人,在前面引路。众官员在后相随。德林等心里捏一把汗,生怕殷夫人见了死尸,一痛而绝。哪知结果竟出人意料,她不但没有晕厥,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只吩咐阿福同宋尔忠:“赶快地取一大桶温水来,并预备几条毛巾。”又回首对德林说:“杨厅长,按说死尸不离寸地,又未经官府相验,彤云不敢为他拭抹血迹,还得求厅长做主。”德林心说:这个妇人真好厉害,她是丝毫也不肯放过啊!我乐得借此报复高步云,倒看他怎样回答人家。想到这里,便向彤云答道:“嫂夫人说得很是。不过这一层不是德林的责任,检察厅长高先生现在这里,请嫂夫人问一问他吧。”德林说完了,便用手指着步云给殷夫人介绍。彤云转过脸来,问步云道:“高厅长,这事究应如何处理,请你速速指示。”步云道:“夫人只管收拾一切。方才都督已有回电,可以早早入殓,不必经过种种手续,反令死者不安。”彤云道:“这样我们夫妻生死感激。不过都督的电报可否赏给彤云一观?如其不可,也不敢勉强。”彤云提出这种要求来,闹得高步云真是进退两难。不给人家看吧,自己已经说出口来,叫彤云看着,岂不是无私有弊;真给人家看吧,一者怕将来都督知道了,必然见怪,二者电报在德林手里,并且来电的上款也是首列德林,自己如何能完全做主!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何不推到德林身上。随向彤云道:“夫人要看这个电报,现在杨厅长手里,只要他肯给夫人看,步云没有不赞成的。”德林听他这样说,不觉勃然大怒,说:“高步云,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殷夫人是向你请求允许殓尸,准与不准,只在你一句话,你偏偏要拉出都督的电报来。你既以都督电报作为公事根据,那么都督这一纸电报,便如同允许免验自由收尸的一纸公文,其执行之权仍然操之于你。你愿意给人家看,便给人看,不愿意给人家看,便不给人看,何必一定往我身上拉扯呢?电报现在这里,你拿去吧!不必来回来去地推活床儿了。”说罢掏出电报来便掷与步云。步云被人家问住了,自己无话可答。殷夫人又在旁边守候,要看电报,被迫得无可奈何。只得将电报交与阿福,说:“你呈给太太看吧。”彤云将电报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脸上现一丝苦笑。说:“都督的浓情厚谊,彤云感激之至。我们先殓尸要紧,旁的话等少时再说吧!”随将电报仍然交与阿福,由阿福转交步云,步云又还给德林,然后由德林派了几个精干的警察帮同办理。先将桂生从地上扶起来,将身上的刀子起出去,然后解脱他的衣裳,由灰鼠皮袄的口袋中取出一杆手枪,一个很大的皮夹,警察呈与德林。德林连看也不看,便交与阿福,叫他呈与殷太太收藏。彤云当着大家将皮夹打开,里面有四五沓子钞票,全是百元一张的,大约在五六千元。德林在一旁点头叹息说:“若非我发觉得早,不但人死,连这几千块钱也怕保不住了。”少时把桂生身上的血迹俱都擦抹干净,然后七手八脚将装裹给他穿好。几个人抬起他来,放入楠木棺中。又寻了不少的棉花,四围塞好,请殷太太仔细看一看,方才合上棺盖,从车上一搭下来。此时早有官人雇了三十二名扛夫,在站上等候。殷太太却叫把棺材先放在站台上,少候一时。大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好也随在站台等候。此时站台上下,人山人海,全是看热闹来的。因为这种消息传出去,一班民众为好奇之心所鼓动,全要来看看这凶杀的案子。还有的说,这是前因后果,循环报应,当日宋樵夫死在他手,没想到他如今也死在刺客手里,听说他死的情形比宋樵夫还惨十倍呢!众人一传十,十传百,不大工夫,已轰动了天津全城。跑来看热闹的足有数千人之多,把站台围了一个风雨不透。铁路警察要想维持秩序,驱逐闲人,如何能驱逐得开。此时楠木棺已由车上抬下。依德林的主意,叫警察打开一条路,好将棺木抬出车站。殷夫人阻拦着说:“不要这样。先将棺材放下,请众位警士在四面维持,腾出一块地方来,不许闲人向前拥挤,彤云有几句话想同看热闹的人说一说,他们听了我的话,自然就闪开路,也无须驱逐了。”德林点头,吩咐警察维持秩序,在四面挡住闲人,不许前进。
郑彤云女士站在棺木之前,以极诚挚悲惨的态度,向大众说道:“诸位父老兄弟,今天不约而同地齐集车站,大概是为凶杀案而来,要看一看此事的收场结果。鄙人姓郑名彤云,是已死殷桂生的正配妻室。他个人历史同被杀的原因,唯有彤云知之最详。诸位关心此事,远道而来,彤云情愿乘此机会,把已往的经过对诸位说一说。一者可以稍泄彤云心中愤慨,二者也可求社会舆论一种公道评判。”彤云说到这里,全体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表示欢迎。彤云继续说道:“殷桂生在当日,也并非下流之人。他曾在安徽做过知县,后来因事解职,便携眷迁居上海。自从他到上海以后,便抛弃政治生活,专从事于黑幕事业。什么叫黑幕事业呢?往好里说,便是游侠尚义,抑强扶弱,排难解纷,为社会平其不平,有时候人类也得他不少好处。要往坏里说,便是借交报仇,睚眦杀人,甚而至于劫财越货,绑票勒赎,驱使一班爪牙专门地破坏法律,扰乱公安,连官府对他们也是束手无策。我那丈夫殷桂生,便是此中的一位首领。他造的孽太多了,彤云不忍说,也不胜其说。不过在彼时,我也曾一再谏言,叫他急流勇退,跳出此种非法生活。怎奈他受了一班下流的包围,好话如何能听得入!果然他最后竟做了一件有伤天理、非常可恨的事。当他做那事之日,便种了今日被杀的恶因。今日被杀,不过是当日杀人的结果。所谓‘杀人者人亦杀之’,这原是天理循环,并不足怪。不过今日杀他的人,即是当日授意,叫他杀人的人。此中万绪千头,鬼神莫测,彤云不便明说,想来诸位也能由理想推测而知。不过在当日他杀人时候,是秘密进行,不令彤云知道一字。假使彤云能于事前略知梗概,破除同他离婚,甚至破除这条性命,也不能叫他去做。直到后来,他犯了案,彤云方才知道,成事不说,又叫我有什么法子可想呢!幸而发纵指示者,不愿此事曝扬中外。我那丈夫桂生,也借此幸逃法网。出狱之后,他就想来京津。我也曾破除情面地阻拦他,说你一到天津,就怕要保不住性命,并解释种种道理求他觉悟。怎奈他是死神临头,置若罔闻,非到京津走一趟不可。我实在拦他不住,方才与之同来。实对诸位说,我此番北上目的,就为收尸而来。我们十载夫妻,难道还能盼他死吗?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一眼看到底,知道他到天津后绝不能逃出人手,却没料到发现得如此之快。他从天津到北京去,是瞒着我偷偷走的,彼时他要向我言明,我决然不能放他前往。如今人是死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我把经过叙完之后,还有几句至要的话想对诸位说一说。似殷桂生这种人,就他的行为说,本有取死之道。就他的罪状论,早应宣告死刑。在我是他的妻室,当然不忍说他一声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