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亲身来领教,求老兄详细见示才好。”张九功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遍。宝珍跳起来喊道:“反了反了,这还了得吗!光天化日之下,竟自有强盗冒充钦差,杀官夺财,这河南成了什么世界!兄弟也不便查了,只好将这事原原本本,奏与皇太后知道。先问一问河南巡抚,他身为疆吏,平日纵盗殃民,该当何罪。”张九功连忙起身相劝,求钦差暂息雷霆。此时同泰店主人也到了,看一看宝珍,向张九功摇手示意。九功心里明白了,心说这事越闹越大,我这个小小功名,算不得什么,只怕连巡抚大帅也要吃苦。心中盘算,必须如此如此,我既能见好上官,还能于中取利。便转过脸来,先用好话将宝珍稳住,然后把自己的州判衙门做了钦差行辕。又请出两位儒学教官来绊住了他。自己连夜赶到省中,面见巡抚报告一切。此时巡抚明善也吓坏了,反倒向九功领教,得用什么法子疏通。九功便乘势献计说:“第一得要封住钦差的嘴,他倘然奏明朝廷,大帅如何能担得起?如今苟牧是死了,他花了七万银子贿赂,内中倒有五万两是应当解省的地丁,被他挪用。要强迫叫他赔补,他家中人必不甘心,一定要到北京上控。据卑职看,不但这五万得大帅设法弥补,还得拿出几个钱来,做他妻子身后的赡养。还得卑职破出情面,向他家陈说利害,方能有效。至于钦差一方面,他此次来,本想从苟牧手中得一笔贿赂。现在苟牧既死,他毫无所得,岂肯甘心。莫若由大帅看破一点,送他两三万金,求他回奏时,只说未到光州,苟登科已经得病身亡,人死不究,可以宽其既往。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件事便完全了结。这乃是釜底抽薪之法,是再好没有的了。”巡抚皱眉问道:“你这法子固然很好,但是得用多少钱呢?”九功道:“回大帅话,至少得要十万银子。”巡抚听了,倒吸一口冷气道:“这多钱叫我向哪里筹去呀?”九功乘势说道:“卑职倒有一个妙法,只是不敢向大帅回。”巡抚道:“你只管说,我决不怪你。如果法子高明,我将来还要保举你呢。”九功连忙请安,谢了栽培,又回道:“大帅此时,只拿出五万来便能成功。至于那五万地丁,求大帅委卑职,在光州代理州篆一年,卑职情愿竭力报效,将那五万地丁完全弥补上,不用大帅再垫一个钱。”张九功这一套话,因为看出明善是个庸懦无能的人,所以才敢放心大胆,直言不讳。果然明善利令智昏,居然应许了他。当时便写一个条子,知会藩司,说光州地方重要,苟牧出缺,选人甚难,可暂令州判张九功代理。藩司哪敢违命,当日便挂出牌来。张九功一面谢委,一面向巡抚禀辞。明善果然从大清银行开了五张支票,一万两一张。九功回至光州,作好作歹,给了苟家八千两银子作为赡养。特派差人,将朱氏同两个小孩,送回原籍,作为完事。宝珍这一面,倒实在花了两万五千两银子。苟登科当时,只动用了一万五千银子的地丁,其余全入他自己的私囊。九功全弥补清楚,不但未赔一个钱,反倒赚了两千银子,又白白得了这光州的缺,真要算得是狼吃狼了。
以上便是王天宠出世的一段历史。从此以后,他更是横行河南,赃官污吏,不知被他剪除了多少。他虽然是强盗,河南人却无不歌功颂德,全称他为大侠王天宠。官府虽也剿过他几次,怎奈遍地全是红帮中人,连本省军队差不多全有十分之四五。一说拿王天宠,他们全是倒戈相向,谁敢再惹这祸,只得处处躲避着他。他却不时出来,调查各地方情形如何。凡河南认得他的,全呼之曰二爷。他却非常的和气,决不欺负人。有时遇着不平的事,他很好出面调停。说也真怪,凡经他调停的,两造俱俯首无词,比官断的尤其心悦诚服。他在郑州,无意中遇着了曹玉琳,鸡公山下做了这票买卖。做完之后,他把手下人俱打发回瓦岗山,只带了两个贴身的心腹人,带了三万银票,同玉琳的官示委札之物奔汉口。然后由汉口乘江轮直赴上海。到了上海,住在佛照楼栈房。随着印了二百官衔名片,上面曹玉琳三个大字,旁跨两行小字,是日本大学毕业,分发湖北候补道,汉口外交局总办。自己又置的二品顶戴。在楼房住着,特意贴出官衔条子,又赁了一副常马车。凡上海中西各官厅,他全拿片子去拜。那些官儿,自然也要照例回拜。彼此谈起来,知道他是庄宫保的红人,谁敢慢待。今日请吃花酒,明白请逛花园,他是有请必到,无不随嬉。
列位若问他因何又想冒充官儿,其中却有一段隐情。因为他实在岁数今年已经二十八了,却仍是孤身一人,未有妻室。他母亲苗氏,为此事很是着急,常托人给他说亲。无奈他这门亲事,在河南地方却有点不易成就。因为他名为大侠,其实是大盗,凡有身家的谁肯把姑娘给他。至于小家碧玉,他又看不入眼。并且他曾发过誓言,无论何事,全可以遵从母命,唯娶妻必须完全由他自己做主。并且他又曾提出条件,女子的容貌,尚是第二问题。第一要本人的学问,得在他以上;第二要性情高傲,不慕虚荣;第三得有军事知识。这三样中,少一也是不成功的。他娘舅苗凤声笑道:“只怕寻遍了河南省,也没得这样一个女子,你只好出省去求吧。”因此他劫曹玉琳时候,忽然灵机一动,心说我何不假冒曹玉琳的牌号,到上海访上一访。上海地方,向来是华洋杂处,人才众多,或者有这一个可意的女子也说不定。所以他毅然来至上海,假充候补道曹观察,翎顶辉煌,招摇过市。本来上海地方是一个通商口岸,商民的眼皮很浅,只要看见阔人,便巴结要好。因此到沪未及一月,凡达官富商,全拉拢得非常密切。甚至上海道袁观察,也到栈房回拜过两次。所以小点官儿,更是望尘莫及,都来给曹大人请安。甚至出门时候,有一班佐杂小老爷还来替他站班。他带的两个长班,一个叫吴升,一个叫贾贵,也是长袍短套,头上顶了四两红缨。
这一天吃过早饭,他穿了一身便衣,带着贾贵到各处游玩,无意中走进法国租界,见前面有一所很大的楼房,许多人出来进去,像是开会的样子。他便信步游行,也走了进去。原来门外挂着一个铜牌子,是留日男女学生俱乐部。又粘着一张蓝字白纸的告白,上书今日午后三点,特请留日美术毕业学生欧阳女士,演说救国之唯一方针。旁边四个字,是随意入听。天宠见了,心里一动。原来女子还能演说救国,这要在我们河南,可称是破天荒了,我倒得进去听一听,便一直上楼。楼上招待员,见他衣服华丽,举止轩昂,哪敢怠慢,忙招呼了一声先生,把他引至会场。这会场是三间大楼明着,足可容开四五百人。当中讲台上,悬着黑板,放着一张花梨小桌,桌后一把西式椅子,讲台前,一排一排的足有几十张桌子,桌子后连着带背的椅子。已经到了有几十位,全散坐在各椅子上,离讲台却都很远。唯有天宠一个人,独坐在紧靠讲台的椅子上,昂然若鸡群之鹤,大家全向他注目。候了有半个钟头,忽见一个西装少年,匆匆走上讲台,向大家深深鞠一躬,然后演说道:“鄙人姓吴,名樗,表字恶木,乃是安徽桐城人。此次随家母舅自上海经过,表妹欧阳文兰新从日本毕业回国,随她父亲欧阳部郎到京供职,还有半月的耽搁,今天特来俱乐部演说救国方针。舍表妹虽系女流,她的思想学问却高出男子一等。鄙人为诸君介绍,以后她便不时来此讲演。鄙人明后天便要进京去,不能再与诸君畅谈。以后舍表妹所说的话,便可代表鄙人思想。诸君有赞成的,不妨同她接洽,与鄙人是一般。鄙人就此与诸君告辞。”说罢又一鞠躬便下台去了。紧跟着一个青年女子走上台来。看她年纪有二十一二岁,头戴法国式皮帽,拖着长裙,也是西式打扮。脸上极其白润,长眉细目,鼻子很高,大有西洋美人的风度。足登革履,走上台去,不慌不忙向大家鞠躬。此时众人不待她张口,便拍了一回掌,表示欢迎之意。然后听她说道:“鄙人今天的演题,乃是救国方针。在未演说以前,得要先提出两个问题,与诸君商榷一番。第一个问题,先要问这中国,是谁的国?第二个问题,得要问这救国,是救人还是自救?这两个问题,如没有圆满解释,救国两字便是空谈。至于方针,更是说不到了。诸君得要知道,这个国是我们自己的国,并不是满清一家一姓的国。它把我们黄帝子孙、四千年相传的国家,攫为个人私产。还要叫我们称它为君父帝天,表示尊敬,还要叫我们供献钱粮租税,任他挥霍。少不如意,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试问我们还有一毫生气吗?常言说,盗憎主人。满清比如就是盗,我们乃是主人。如今主人的身家财产,全在盗贼手中。生杀予夺,我们丝毫做不得主。三百年创巨痛深,我们还能忍受吗?可见救国即是自救,并不是救人。我们得要先明白这种道理,然后才可以说到方针。如其不然,无论什么方子,全是毒方,只可叫做饮鸩止渴;无论用什么针砭,也是乱针,只怕还是麻木不痛。”女士讲到这里,大家又鼓了一回掌。天宠心说,如此解释方针,也倒新颖得很。别看一个女子,居然有这样思想,着实令人佩服。没想到今天无意之中,却遇着一个奇女子,我倒不可当面错过。遂又定气凝神听她讲演。以下的话,不过是引人向革命路上走。说明白了,革命便是救国方针。演说完了,众人又加劲鼓了一回掌。女士这才鞠躬下台,出门去了。天宠忙跟在后边,出了门。见这女士,上了一部极华丽的人力车,拉着如飞地去了。天宠也忙招呼一部车子,跳上去向车夫说:“你要紧跑,跟在那女子的后边。如不落后,我加倍赏钱。”上海车夫,本专门做这一路生意,自然是欣喜飞奔。天宠又向贾贵摆了摆手,贾贵便一个人回栈房去了。天宠的车子距离欧阳女士的车子,只有十来步远近,转弯抹角,到了名利客栈,前边女士的车子倏然停住。拉天宠的车夫本是惯家,见前面车住了,不待天宠说话,他也停下。其实距离栈房,尚有十来步远。天宠掏了一块现洋赏与车夫。他自己走进栈房,在客人寄宿牌上,注目观看。果见第二行十八号十九号楼房,住着是欧阳士雄,安徽人,现任户部云南司员外郎,挈眷夫人一、小姐一。
天宠看清白了,便抽身出去,仍旧坐那辆车子,转回自己客栈。从此天天到留学俱乐部去听演说。他本来生得相貌非常秀美,又兼衣服华丽,并无一点委琐龌龊气度,在大家已然是特别注意。又兼他所坐的地位紧靠讲台,同欧阳女士不知对了多少次的眼光。天宠却到底庄重不佻,决不露一点轻薄态度。彼此会过四五次,并未曾交谈。也是姻缘天定,这一天,天宠来得很早,会场中尚无一人。他自己闷坐着,忽欧阳女士推门进来。见屋中只有一人,这要在寻常女子,一定要躲避的了。哪知欧阳女士,却坦坦白白地走进来,向天宠鞠一鞠躬,天宠忙还礼不迭,二人对面坐下。女士忽然问道:“先生贵姓?”天宠答道:“在下姓曹。”说着忙掏出一张名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女士面前。女士见了,不觉愕然一愣,又看了天宠一眼,然后笑道:“原来是曹先生。在下留学日本时,曾闻先生大名,可惜我到日本时,先生已然回国。听说先生在宦途很是顺利,从前所讲的革命事业,久已绝口不谈。如今却肯纡尊降贵,来听鄙人演说,可见先生必然是别有怀抱了。”天宠叹了一口气道:“革命两字,谈何容易?先生乍回国来,内地情形自然还不甚熟悉。近来满清与各省疆吏,防备革命的手段非常严密。稍一不慎,不但不能成功,还白白牺牲了性命。就以鄙人说吧,何尝一时一刻……”说到这里,又忽然咽住,用眼睛往室外看了一看。女士明白他这番意思,跳下座位来,亲身到室外看了一遍,向天宠笑道:“外边雪下得很大,大概没人来了。先生如果嫌此地不甚幽静,咱们何妨到花园大餐馆中寻一间密室,彼此畅谈。鄙人情愿做个小小东道。”天宠一听,不觉欣喜过望,忙立起来笑道:“在下情愿奉陪。但是哪有扰小姐的道理,东道定是鄙人做了。”好在欧阳女士磊磊落落,倒不在乎这区区小节。
二人出了俱乐部,天宠自己雇了一部车子,到了花园。寻得一个大餐馆,名叫五洲春的,看局面非常阔绰。二人直上第三层楼,寻了一间雅座,却是临街的房。房旁边是堆存鲜花的屋子,并不卖座。女士道:“这间小室,大可谈心,且不至有人窥听。”天宠点头称是。二人进了屋子,西崽过来,请示他二人是用饭还是先喝茶。女士道:“你先泡一壶红茶来,要顶好的寿眉,过一刻才用饭呢。”西崽应声去了。不大工夫,沏上茶来,将茶碗摆好,赶紧退出去。女士又问天宠道:“听说先生回国后在北洋有差,如何能到这里来?”天宠道:“一言难尽。在北洋时候,因为我有革命嫌疑,那项子城终日防贼一般地防我,哪里来的好差使。我看神气,这革命事业在北洋决不能得手。因此改变方针,索性捐了过班道,运动到南洋去。恰赶上南洋大臣庄之山,调了湖广总督,我便随他到湖北。幸喜那庄制军看我是学生出身,一定明白外交,因此才派的汉口外交局总办。鄙人是卧薪尝胆,专待机会一到,便在武汉竖起革命旗来,光复我们汉族的故物。鄙人处心积虑,非止一日。不瞒小姐说……”说到这里,声音低了,悄悄地说道:“鄙人在湖北河南一带,专交结青、红二帮的朋友。敢说一句大话,目前下一个令,不出十日,便可召集三万劲旅。只因各省同志,尚未到齐,所以不敢造次。”天宠说到这里,眉飞色舞,大有指挥若定的神气。欧阳小姐听了,几乎要鼓掌大声喝彩。天宠忙向她略使眼色,女士才低声道:“果然名下无虚,你可算得是真英雄了。”天宠又接着说道:“鄙人虽有布置,可惜帷幄之中,尚缺少一位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