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奇了,既拿了人,总要公布案情,避而不见算个什么事?”
“就是,而且你看看,这么多衙役兵卒在此严阵以待,这不是小题大做么?出来解释一下不就完了么?这帮学子是读书人,难不成还会操刀子杀人不成,也不知府尊大人是怎么想的。”
“这他娘的官府,就是欺软怕硬,老子店铺月月被那帮地痞骚扰,每月辛苦赚的银钱要交一半上去当什么盘子费,告到官府,也没见衙门出一兵一卒去管,这会子对付手无寸铁的学子们倒是兵强马壮,操他娘的。”
“嘘……你不要命了么?发牢骚也不看看地儿,要骂娘也找个僻静地去骂,到处是官兵,你这不找死么?”
“……”
众人议论纷纷,官差和士卒们都听得真切,眼见人群聚集太多,近数千之众,将广场周围围得水泄不通,又听了这些议论,不免感觉有些头大,万一乱了起来,这区区一百多兵卒可镇不住,于是带队的都头赶紧进府衙去向唐介禀报。
不到一会,衙门口便出来好几批人,同知、府丞、主簿等一批批的流水般的出来劝解学子们回去,但苏锦怎肯就此罢休,这些人都推说不知王安石等人所犯何事,这种敷衍的态度如何能接受。
太阳渐渐落下,大地暮色四起,周围已经点起风灯火把来,学子中有的实在打熬不住,悄悄退出静坐队伍,溜之大吉;苏锦没有指责他们,这事本来就是自愿而为,他们有些人就是来凑热闹的,也无需在意此事,到了初更天之时,静坐的学子只剩下了五十余位。
秋夜微凉,风起时吹得穿着单薄的学子们身上有些瑟瑟之意,加之饥肠辘辘,士气有些低落。
苏锦正打算叫吴恒心去买些吃食来,忽见广场东首,四位胖大小厮抬着两只大桶吆喝着走来,士卒们上前阻拦,小厮们道:“我等是来送饭的,军爷不会连这个都要管吧。”
士卒们当然不会管这事,那些小厮将大桶抬到学子们的面前,拱手道:“诸位公子爷,有人命小人等送来米饭菜肴肉丸汤,请诸位公子快快用食吧。”
众人狐疑地看着苏锦,有人问道:“是哪位善人行的这般善举。”
小厮们闭口不答,苏锦道:“吃便是,莫问其他,来来来,我先来碗肉汤。”
众人饥饿难耐,闻到肉汤的香气,个个肚子咕噜噜直叫,纷纷拿碗筷盛饭菜便食,不一会儿,饭尽汤罄,饥饿之中,白米饭、家常菜、肉丸汤,比那山珍海味、莲子燕窝、人参汤还要吃得爽快。
一名送饭小厮趁人不备,往苏锦手中塞了一张纸条,眨眨眼朝东北角一撇嘴,随即吆喝其他三名小厮,抬起空桶走了。
苏锦顺着他努嘴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两层小楼的二楼窗口处亮着灯光,几个纤细的身影立在窗口朝这边张望,夜晚看不清面目,但苏锦知道那是晏碧云和柔娘浣娘小穗儿等人。
低首就着昏暗的灯光打开手中纸条,一行清秀字迹映入眼帘:君如磐石,妾似蒲苇,莫言成败,生死相依。
苏锦眼中雾气升腾,轻轻将纸条撕得粉碎,扬起在空中抛洒,纸片飞舞,落的苏锦满身都是。
第204章 生乱
吃饱喝足了的学子们依旧坐下静候,衙役和士卒们却还是饿着肚子,府尹大人也不派人来送饭换班,惹得他们愤愤不平,腹诽不已。
苏锦觉得这么干坐着也确实无聊,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对众学子道:“诸位师兄师弟,看来短时间内知府大人是不愿意出来了,不如我等温习所读之书,一来免除困乏,二来温故知新,也不耽误课程。”
众人连声叫好道:“但不知温习哪一门哪一课呢?”
苏锦道:“需熟记诵读之科皆可温习之。”
“苏师弟,还是你来选吧。”众人道。
苏锦仰头思索片刻,然后开口道:“就诵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段如何?”
众人知苏锦之意,均点头答应,苏锦起了个头,众人齐声诵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曚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有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这段话是出自春秋时期鲁国盲人文学家史学家左丘明所著的《国语?周语上》,这是其中的《邵公谏厉王弭谤》篇,讲述的邵公劝谏周厉王大开言路不要因言治罪堵塞进言之路的故事,当然故事的结局是周厉王不听,结果三年后就被赶下了台。
苏锦特意挑选这一段的意思就是讽刺应天府用文章中的子句来罗织罪名,并且听不得批评之语的意思。
五六十名学子齐声诵读,声音响彻衙门广场,忽然想起的朗朗诵读声吓了周围的衙役们和百姓们一跳,有听不懂的乱骂道:“之乎者也酸的掉牙,这帮百无一用的书生倒是会穷开心。”
更有许多人是听得懂的,细细辨别语意之后,露出会心一笑,不由的暗赞这帮学子有胆色有机智,借古讽今倒是用的正在刀口上。
高亢的诵读声直传入府衙内,唐介本就在大堂内闷坐,随时注意前面的举动,听到读书声传来,皱眉道:“外边何人喧哗?师爷去看看。”
师爷忙提着下摆趋步到衙门口打探,片刻之后回来禀报道:“大人,是那帮闹事学子,百无聊赖在那读书呢。”
唐介道:“哦?居然还满有闲情雅致,读的是什么?可听得一句半句?”
那师爷道:“小人也没听的太清楚,似乎是什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什么‘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还有什么……”
“砰”的一声,唐介将手中茶盅重重摔在地上,怒骂道:“这帮刁民,这是在诽谤朝廷啊,将皇上比作昏聩暴戾的周厉王,这还了得?看来不给他们点苦头吃是不行了,师爷,去传令蒋都头和罗班头,将他们统统抓起来,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便不知道收敛。”
师爷吓得一哆嗦,半晌没挪步子,唐介怒道:“怎地还不去?”
那师爷忙拱手道:“府尊大人,莫逞一时之气啊,此事须得三思啊。”
唐介皱眉道:“此话怎讲?”
师爷道:“府尊大人容禀,这帮学子只是在读书而已,这段话若是老朽还没糊涂的话,记得应该是左丘明的《国语》,天下书院均读此书,书中字句可不足以为治罪之凭据,若是诵读此段话便获罪,天下千万学子,岂非人人有罪?”
唐介听他说的有理,默不作声。
“再者说,外边数千百姓围观,这些学子虽行为乖觉,但可是没乱动乱骂,连衙门的台阶也没上一层,只是静坐阶下空地,大人不见他们已经惹得众百姓议论纷纷,这么一抓,岂不是更教别人有了说道。”
“议论便议论,难道本官怕了这帮泥腿子不成?”唐介心里认同,嘴上兀自嘴硬道。
“话虽如此,大人自然不会因为他人诽谤之言便失了威严公正,只是人多口杂,若是有人嘴巴犯贱将这些事捅到转运使大人那里,岂不是费一番口舌么?”
师爷弓着身子宛如一只老虾米,捋着胡子在唐介耳边如是道。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难道任由这帮学子在衙门外讽刺本官不成?瞧他们那架势,今夜怕是要闹腾一夜了,本官如此纵容,今后如何治理这应天府?”唐介气哼哼地道。
师爷捻着胡须沉吟道:“大人是不是一定要出了这口气才行?”
唐介听他话中有话,仰头道:“你有办法?”
师爷诡异一笑,俯身在唐介耳边窃窃而语,末了道:“大人以为此计如何?”
唐介拍案而起,哈哈大笑道:“老东西,真有你的,这招绝对够劲,姜还是老的辣呀。”
师爷躬身道:“府尊谬赞,老朽只为府尊大人分忧,其实府尊大人冷静下来,自然会另有良策,老朽只是抛砖引玉罢了。”
唐介点着师爷的鼻子嘿嘿而笑道:“马屁功夫见长,老东西,不枉跟着本官一场,这样,你辛苦一趟,去趟王府,将此计献于滕王殿下,请他示下,然后再动手。”
师爷一愣,旋即释然,拱手道:“老朽这便去请王爷示下,若是能讨个手谕便最好了。”
唐介微笑道:“你便是本官肚子里的蛔虫,去吧。”
师爷转身出了衙门,心里暗骂道:“直娘贼的,当真是老奸巨猾,死活拉着滕王下水。”≮我们备用网址:≯
唐介起身来到院中踱步,看着天上升起的残月,喃喃道:“本官可没那么傻,王爷你缩着不出面,本官岂能容你抽身事外,你若不答应,我立马就放了那四人,也免得惹一身骚。”
……
近二更时分,衙门口依旧灯火通明,围观的人群有的散去,更多的却络绎不绝的围拢过来,有些人是为了看看此事的进展如何,有的人却只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乐子来看,当然进青楼逛勾栏更有趣味些,但是那是要花大把的银钱的,哪有这免费的热闹好看。
而且,还可以顺便挤挤摸摸人群中的女子,虽然看热闹的女子大多是普通人家大手大脚的女子,比不得青楼勾栏女子骚媚入骨仪态风流,摸捏之际也不像那些女子一般娇嗲发嗔的惹人遐思,只会换来白眼和怒视,甚至于身边男子的老拳,但相对于躺在床上想心思打手铳来说,已经是极大的乐子了。
应天书院的学子们也够韧劲,硬是齐声诵读文章读了大半个时辰,从《国语》到《论语》,从《孟子》到《老子》专拣那些挖心窝子的话诵读,听得明白之人哈哈大笑,把个唐介气的半死。
就在此时,人群中挤出三三两两书生打扮的人无声无息的加入静坐的行列中,人数约莫有二三十人,众书院学子也没有在意,还当是这些人出于义愤也加入其中;苏锦也没有在意。
二更敲过,这些人忽使眼色,纷纷站了起来,猛冲到队伍的前列;众学子愕然相顾,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苏锦猛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妙,起身正待出言阻止,但是已经为时已晚,眼睁睁的看着这帮人跨上台阶朝衙门口冲去。
第205章 乱局
衙门口的衙役们见势头不妙,赶紧上前阻拦,那帮书生打扮的人忽然一个个从怀中掏出尺许长的木棍,照着衙役们没头没脸的便是一顿乱打,衙役们哪里想到这些看似文弱的书生学子会怀藏凶器暴起伤人,猝不及防之下被放倒了几个。
阶下苏锦和真正的应天府书院学子们都傻了眼,不知道这伙人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衙役罗班头头上滴着血,用手捂着大声喝道:“造反么?你们造反么?”
书生中的一名穿长衫的胖子骂道:“直娘贼的,打得就是你们这些狗日的当官的,敢随便拿了我们书院的学子,叫那姓唐的狗官出来说话。”
衙役们没得命令,也不敢胡乱抽刀砍人,只是将刀抽出之后虚夸乱劈,堪堪阻住那伙人的前冲之势,双方僵持在台阶上,互相吵嚷叫骂,有人赶紧进大堂禀报知府大人。
苏锦脑子里急速的运转,目前的状况超出了自己的意料,也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这么一股子人,自称书院学子,但是却一个不认识;猛然间,苏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刚想提醒大家赶快撤离,却见衙门口台阶上府尹唐介矮矮的身形出现了。
唐介面罩寒霜,大声喝道:“宋捕头、罗班头、厢兵蒋都头何在?”
三人闻声趋前抱拳道:“卑职在。”
“应天府书院学子冲击衙门暴乱伤人,本府宣布他们为暴民,即刻率所属人马将他们全部捉拿,一个也不准跑了。”
“遵命。”三人火速下达命令,四周兵士衙役捕快纷纷涌来,刀剑出鞘寒光闪闪,呵斥声响彻夜空,只几息时间,便将煌煌站立的五十余名学子统统围住。
手无寸铁的学子们如何能反抗,即便是能反抗,此刻也绝不能反抗,府尹大人宣布他们为暴民,一旦稍作反抗,定是身首分离之祸。
围观的众百姓张着嘴巴看着这一切,眼见如狼似虎的士卒和官差将五十多名学子一一反手捆绑起来,惊讶的无以言表。
“这帮学子也太胆大了,居然敢冲击衙门,这可是杀头大罪啊。”
“是啊,是不是昏头了,无论怎样,冲击州府衙门携带凶器打伤官差之事绝不可为啊。”
“先前还诵读诗书读的好好的,怎地忽然就闹将起来了,少年人太过冲动,这下被唐府尹宣布为暴民,可怎生是好。”
“……”
也有人觉得事有蹊跷,好端端的怎会有这等事端发生,这些先来的学子们数个时辰都规规矩矩的,后来的一些书生模样的人坐了没一盏茶的功夫便暴起伤人,这里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眼见为实,眼前的事实不容置疑,正是学子们先动的手,在这种情况下,唐府尹宣布他们为暴民也在情理之中。
人群的叹息声议论声嗡嗡不绝于耳,此时的衙门台阶下已经乱作一团,冲到台阶上打人的那帮书生趁乱发声喊四散逃离,众士兵衙役忙于擒拿阶下五十余名学子,竟然措手不及让他们逃入黑暗之中。
唐介制止住准备追赶的官差们,喝道:“先拿了阶下之人,这些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命四城守卫关闭城门,即刻在城中搜捕,关门捉鳖,他们能飞上天去?”
众士卒官差齐声应诺,合力将阶下举子纷纷擒拿捆绑。
“拿了多少暴民?”唐介道。
“一共五十三名暴民。”宋捕头回禀道。
“祸首苏锦可在其中?”
“大人……指的是哪一个?”宋捕头当然不明白唐介指的是苏锦。
“适才本府得到禀报,一名青衫黑巾的少年在此上蹿下跳妖言惑众,他不是祸首谁是祸首?蠢材。”
宋捕头忙探头在人群中寻找,却没找到府尊大人所说的那样打扮的学子。
唐介感觉到不对劲,亲自下了台阶,将一个个绑的像即将上笼屉的东城湖闸蟹一般的学子们一一审视,来回辨认数遍,终于失望,唾口骂道:“居然让他给跑了,一群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