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身材高大的学子从地上爬起,躬身应诺,往大门处跑去,不一会呵斥声传来,又传来‘哐当’的关门声,显然是按照曹敏的吩咐将门关上,禁止后续迟到的学子们入内了。
苏锦翻翻白眼,看来这书院不好呆啊,这位曹讲授不是个好惹的人,犯到他手上,估计够呛的很。
“适才你们中有人因天气炎热,又是扇扇子,又是擦汗的,还有的发出抱怨之声,简直有失体统;诸位看看台上诸位老先生,你们热,难道他们不热?可曾有一人像你们这般失了仪态?”曹敏斥道。
苏锦朝台上看去,十几名老者衣帽整齐,泥塑木雕一般端坐椅上,无一人像台下学子们刚才那般的闹腾,特别是中间那位,须眉皆白看上去最少七八十岁的样子,但依旧腰杆笔直,眼神威严。
“你、你、你、还有你……”曹敏一口气用手指点了十几名学子,然后道:“你们站到一边去,稍后进学典礼完成之后,在阳光下站立半个时辰,些许阳光酷暑都忍受不了,何谈他日为我大宋效力,与百姓同甘苦?”
被指点到了十几名学子面如土色,这些都是官宦大户人家的公子,养尊处优惯了,这才忍不住擦汗扇风出言抱怨,没想到招来的居然是这番惩罚,进学第一天便是太阳下罚站,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十几名学子低着头站起身,走到一边垂首站立,苏锦一眼就看了白衣胜雪的夏公子,心里一乐,有五花马拉车有什么用?此刻马儿也不能替你罚站不是?转而却又担心起来,他知道这位夏公子其实是一介女流,男子在阳光下暴晒一个时辰尚且够呛,何况这娇生惯养的女子,别说一个时辰,便是半个时辰恐怕都难捱。
苏锦虽不想管她的闲事,但毕竟居于同一屋檐下,怎么也是同居关系,又是这里唯一知道她是个女子之人,苏锦还是想想出个办法帮帮她。
第124章 你也在这里
应天府尹亦派了几名官员前来道贺,府尹大人本欲亲来,但公务繁忙只得作罢,于是派了手下的一些提学官和衙门里的一干属官前来站场子,毕竟应天书院是皇上御赐匾额的学府圣地,出了不少的人才,稍微表示一下关心还是必要的,说不准日后这其中便有相公在内,日后也许互有交集相互提携也未可知。
几名官员被请上场,讲了一番道贺的话之后,接着便是主院山长出场收尾了。
热烈的掌声中,上前说话的正是那坐在中间大椅子上须眉皆白,面色红润的老者,曹敏介绍时称之为戚翁。
苏锦早就怀疑这老者是书院的头儿,判断的根据其实很简单:这么老还在书院里边呆着,没回家抱孙子,必定是个重要人物,而且看他的座次在最中央,显然按照后世的说法,其他人是紧密团结在他周围的。
那老者抱拳为礼,脸上刀砍斧削般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儿,待台下稍净,开口道:“诸位学子,今日又是我应天书院进学之日,大宋各地亦有近两百名青年才俊汇集于我书院之中,共读圣贤之书,同议治国之道,老朽甚为欣慰。”
“诸位新来俊秀可能对本书院的来历不甚了了,这里老朽也不惮再给诸位介绍一番,本书院之前身名为睢阳学舍,若论历史渊源可追溯至五代时期,后我大宋一统之后,宋州杨悫协鄙人先祖戚翁戚同文共同经营此学舍,太祖爷关切文治,我大宋朝又极为缺失经世之才,学舍得以繁荣发展,直至大中祥符二年二月庚辰,应天府民曹诚曹翁,以赀募工,就吾祖戚同文所居,造学舍百五十间,聚书千余卷,博延生徒,讲习甚盛。应天府上奏其事,皇上极为推崇嘉许,特诏赐匾额曰‘应天府书院’,仍令应天府募职官提举,又署诚府助教,并将本人从礼部侍郎之职调任本院主事,直至今日。”
苏锦肃然起敬,大中祥符二年至今三十年过去了,眼前这个白眉白眼的老头儿不仅是书院创始人戚同文的孙儿,身为朝廷礼部侍郎,却专心大宋教育事业这么多年,殊为不易。
“老朽戚舜宾,乃是先祖戚同文戚翁嫡孙,忝居主事山长三十年,实乃今生最得意之事,我应天书院学子亦是个个俊秀,三十年里,老朽亲眼所见从我书院走出之辅国良才不计其数,故工部侍郎许骧、侍御之宗度、度支员外郎郭承范、董循,右谏议大夫陈象舆,屯田郎中王励,太常博士滕涉等均出自我书院之中,三十年间历科举十余科,高中者以数百计,出状元郎四人,探花郎九人,一甲进士数十名,其余各甲举人进士两百余人,尚有众多闻名天下之名士虽未入朝为官,但游学各处,尊儒天下,亦不胜枚举,所以,诸位今日能来此进学,实乃幸事;莫看你等今日布衣草履,只需尽心尽力苦读圣贤书,深谙书中至理,他日未尝不可飞黄腾达成为朝廷柱石,望诸君多多努力,明天秋闱大考,希望诸位中能有出类拔萃之贤才,为国所选,为我书院争辉。”
戚舜宾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将在座学子的心中那股热情迅速点燃,应天书院名声日隆,且不说育人传道的积极作用,人们最为看重的还是在于这个书院高不可攀的科举入学率,每科必中数十人,光这一点,其他官学私学便难望其项背了。
戚舜宾退下之后,一名助教先生上前来道:“书院前辈范希文大人特意从烽火连天的西北边塞寄来书院题名记一篇,以纪念先皇为本书院题额三十年,本人受戚山长之托,试将全文为诸位颂之。”
接着那助教掏出一张纸,摇头晃脑的念道:“皇宋辟天下,建太平,功揭日月,泽注河汉,金革尘积,弦诵风布。乃有睢阳先生赠礼部侍郎戚公同文,以奋于丘园教育为乐。门弟子由文行而进者,自故兵部侍郎许公骧而下,凡若干人。先生之嗣,故都官郎中维、枢密直学纶,并纯文浩学,世济其美,清德素行,贵而能贫。”
“祥符中,乡人曹氏,请以金三百万,建学于先生之庐。学士之子,殿中丞舜宾,时在私庭,俾干其裕;故太原奉常博士责,时举贤良,始掌其教;故清河职方员外郎吉甫,时以管记,以领其纲。学士画一而上,真宗皇帝为之嘉叹,面可其奏。今端明殿学士,盛公侍郎度文其记,前参子政事陈公侍郎尧佐题其榜。”
“由是风乎四方,士也如狂,望兮梁园,归于鲁堂。辛甫如星,缝掖如云。讲义乎经,咏思乎文。经以明道,若太阳之御六合焉;文以通理,若四时之妙万物焉。诚以日至,义以日精。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然则文学之器,天成不一。或醇醇而古,或郁郁于时;或峻于层云,或深于重渊。至于通《易》之神明,得《诗》之风化,洞《春秋》褒贬之法,达礼乐制作之情,善言二帝三王之书,博涉九流百家之说者,盖互有人焉。若夫廊朝其器,有忧天下之心。进可为卿大夫者,天人其学,能乐古人之道;退可为乡先生者,亦不无矣。”
“观夫三十年间,相继登科,而魁甲英雄,仪羽台阁,盖翩翩焉,未见其止。宜观名列,以劝方来。登斯缀者,不负国家之乐育,不孤师门之礼教,不忘朋簪之善导。孜孜仁义,惟日不足。庶几乎刊金石而无愧也。抑又使天下庠序规此而兴,济济群髦,成底于道,则皇家三五之风,步武可到,戚门之光,亦无穷已。他日门人中绝德至行,高尚不仕,如睢阳先生者,当又附此焉。”
苏锦古文尚算精通,听得出这篇题名记文采飞扬,激情澎湃之意,范仲淹不愧是大家,这篇题名记短小精悍,其思想之高迈、意境之深远、语言之精炼等,都跟他后来所写的《岳阳楼记》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各有千秋。
苏锦独自品味,忽听身边一名学子情不自禁的的击节叫好,转脸看时,原来是一位瘦高身形、二十出头的青年书生。
只见他目光急切,情绪相当的亢奋,口中叫好之余,又轻声嗟叹道:“范希文不亏当世大家,只不过这番道理当世几人能懂?恐怕天下人除了我王介甫无人听懂你文中深意了。”
苏锦一惊,王介甫?难道是他?
于是试探性的凑过去小声问道:“这位兄台,恕在下无礼,你可是王介甫安石兄么?”
那青年一愣,上下打量苏锦一番,眼神迷惑的的道:“这位兄台,你我曾相识么?”
苏锦心情一阵激动,果然是他,果然是王安石,原来他也在这里。
第125章 救人于水火
台上助教的话语还未结束,苏锦不好喧哗过甚,只得压抑心中激动,正待说话,却见王安石竖指于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容后与兄台共叙,此刻不宜多言,被曹讲授盯上了可是大麻烦。”
苏锦伸伸舌头,忙闭口不言,转头去看台上。
台上那助教又唠唠叨叨一大堆,说了些勉励之语和注意事项,这才道:“今年新进学子一百七十三名,分为甲、乙、丙、丁、戊、五堂,名单张贴于明伦堂前公告栏上,请诸位自行观看,寓所安置由书院维持会统一安排,作息课表亦将于午后统一发放,今日乃是进学典礼,明日便是正式讲学,望诸君珍惜时光,发奋努力,明年秋闱金榜题名。”
漫长的典礼结束,当曹敏宣布结束之时,台下两三百名学子顿时作鸟兽散,纷纷躲到周围的树荫下狗一般的张着口喘气,各色折扇如翻飞蝴蝶般的啪啪乱舞。
苏锦拉着王安石也来到树荫下,掏出汗巾擦擦汗,又扇了一会风,这才稍微平息下来,两人互报姓名之后,苏锦道:“久仰介甫兄大名,今日终于得见,真乃三生有幸。”
王安石诧异道:“在下一介无名小卒,何来久仰一说?”
苏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此时的王安石狗屁不是,既无功名又无诗文佳作传世,确实没什么好久仰的,好在脑子转的快,忙道:“在下曾拜读兄台十九岁所作之《白鸥》诗一首,不由叹服,适才听兄台自称王介甫,猛然间便想起此事,对兄台可是神交已久啊。”
王安石笑道:“你读过我的《白鸥》诗?”
苏锦见他眼中似有犹疑之色,当下将折扇摇了几摇,啪的收起,曼声吟道:“江鸥好羽毛,玉雪无尘垢。灭没波浪间,生涯亦何有。雄雌屡惊矫,机弋常纷纠。顾我独无心,相随如得友。飘然纷华地,此物乖隔久。白发望东南,春江绿如酒。”
王安石笑道:“戏谑之作,戏谑之作,倒叫方家见笑了。”
苏锦正色道:“非也,此诗虽言白鸥,却意境苍远,持重忧怀,怀悠悠报国之心,既有雅丽精绝、脱去流俗之态,又有雄健简练、奇崛峭拔之韵,神韵酷似老杜之瘦硬,真教人叹服。”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苏锦这一番恭维,王安石听得心花怒放;其实王安石极为精明,跟他说话要是说不到点子上,假大空的马屁一出口,恐怕他就要拂袖而走了,但苏锦这一番评价却是后人对于王安石研究总结的结晶,可谓句句说到王安石的心坎上。
对于自视甚高的王安石,一直处于一种世人皆睡我独醒的自我欣赏之中,虽然此时尚是弱冠青年,但早已头角峥嵘,有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独到的看法;这样的人往往及其孤独和渴望被认同,苏锦这一番评价深得其心,王安石对苏锦的好感不由的大增。
苏锦又刻意扯出包拯、李重等天下小有名气的人做虎皮,顿时让王安石觉得这苏家公子绝不简单,顿生结交之意。
两人谈谈说说,苏锦这才知道,王安石自小随父宦游,大江南北去过不少地方,其父王益历任各地小官吏,这一次是今年四月刚刚来到应天府辖虞城县做县令,王安石自然不肯错过进应天书院读书的机会,故而才能在这里碰见他。
苏锦叹息道:“缘分啊,万事皆讲缘分,今日能在应天书院中见到兄台,不枉此行了。”
王安石笑道:“苏兄莫如此说了,折杀我也,咱们去看看分堂榜文,再去瞅瞅学舍寓所如何?”
苏锦愕然道:“难道我等都需住在这里不成,我在应天府南城可是租了个大宅院,我可不想住在这。”
王安石道:“恐怕不行,听师兄们说那曹敏很是厉害,任谁也不敢破坏书院规矩,兄台莫要因这等小事让他抓住了把柄,你看那边彩台下那十几个人,到现在还在太阳下站着呢,这么大热的天,可不要晒焦了么?”
苏锦猛然想起夏公子还在那里罚站,赶忙告罪一声,请王安石在此稍候,自己飞快地朝彩台下那十几个快被晒成肉干的倒霉蛋奔去。
夏公子都快要昏倒了,毒辣辣的太阳顶在头上,头上戴着的方巾将自己的三尺青丝裹得紧紧的,仿佛在头上扣了个大火盆,胸口束胸的白绫缠得紧紧的,两只小白兔原本就被憋屈的捆在身上,现在经热气一蒸腾,胸口处全是汗,小白兔好像泡在热水中洗澡一般,浑身难受之极。
那曹敏讲授官就坐在树荫下看着他们几个,面前摆着凉茶,摇着折扇,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看来这厮挺享受折磨学子的快感。
头晕眼花之际,夏公子一眼瞥见苏锦一脸坏笑的从树荫下走了过来,心里暗自叫苦,这坏蛋定然是来羞辱自己一番了,决不能在他面前示弱,于是夏公子将胸脯挺了挺,昂着头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漠视苏锦的到来。
苏锦笑眯眯的走到夏公子面前,端详着她的脸蛋,忽然发现她的脸上居然没有一滴汗,而且脸色居然不是他所想象的红扑扑的颜色,而是有些发白,心中暗叫不妙;按照苏锦的经验,酷热之下不流汗,这可是要中暑的先兆,须得赶紧将她弄到阴凉处通风降温才成。
“夏公子,你脸色不好。”苏锦正色道。
“要……要你管。”夏公子怒道。
“你是否感到口干舌燥?”苏锦继续问道。
“废话,来这里站半个时辰试试?”
“是否心跳加速,浑身燥热难当,但手脚却有一种冰凉的感觉?”苏锦没有理她话茬,继续问道。
“这……”夏公子暗暗吃惊,怎么自己的不适感他都知道。
“回答我,快……”苏锦急切地道。
夏公子见苏锦神色凝重,极为严肃,不敢再乱逞强,低低地道:“是这样,而且,我还头晕。”
苏锦一惊,夏公子已经轻度中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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