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雅等了他一上午,又在马车上颠簸许久,本觉得身上有些疲累,但是这时听他一声辛苦,倦色一扫而空,“我辛苦什么?好吃好喝好睡的,倒是你,行军在外,风餐露宿,还有在长岭……”她攥紧了他的手,“长岭那一战,究竟是怎么回事?”
君宜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着了他们的道而已,幸好有逸寒,还有那一队狼军,不然要冲破那个机关,我还得多费一番工夫。”
云雅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心里不由有些发急,“那时候都说那些巨木滚石下雨似地掉下来,你……有没有伤着哪里?”
君宜一笑,“没有,幸好我够瘦,躲进石头裂缝里,最多吃了点灰而已。”
“你还开玩笑,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知道,我知道。”君宜站直身体,搂她入怀,“置诸死地而后生,要去找逸寒,我不得不这么做。”
云雅圈着他的腰,一点一点,越拢越紧,“君宜,我多怕你伤着,更怕你……再也见不到你的话,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别怕,别怕,我回来了,”君宜搂紧她,轻声安慰,“以后都不会再走,再离开你了。”
“真的么?”云雅仰首,“北齐人不会甘心,皇上的雄心也不会停止,你怎么可能……”
君宜勾起唇角,“想知道么?”
云雅用力点头。
君宜抱她起身,“陪我。”
到君宜在汤池边褪下衣衫,云雅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会再走,不会再去行军打仗,只是不敢信,抚着那肩膊处深可见骨的刀痕,想哭,又拼命忍住,“谁……是谁砍的?”
“那个雁门关的守将,手底下还有两下子。”
“比你还有两下子?”
君宜笑容灿烂,“雅儿,你的夫君虽好,还不至于天下无敌。”
“可……可是……”云雅低声咕哝了一句,“我以为没人会比你更好。”
君宜笑得眯起了眼,半天才正色道:“我和他半斤八两,不过这一刀我没想躲。”
“为什么?”云雅脱口,君宜凝视着她,即使隔着如雾水汽,她也能感受到他眸中的沉重之色。她抢先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你同逸寒联手虽然赢了这场仗,但是皇上的疑心也被这场仗挑起,他会怀疑你和逸寒事先通信;会害怕你们再次联手;会以为你同大周的关系非比寻常,总有一天会起谋逆之心。”
君宜颔首,“他已经起的疑心,我无法化解,我只能让他明白我已无力再动刀枪,在战场上,我是个废人。”
云雅咬紧下唇。君宜伸手抚着她的脸道:“只是使不大出力气而已,别的,我都能行,你看。”他松开她,拉过浮在水面上的巾子为她擦背。云雅闭上眼,任由一串串珍珠断线滑落,“真的很好,比以前更好。”君宜从后拥住她,“雅儿,你不用担心的,这一仗至少能保十年平安,十年后,吟风、熙斐都是良将,我虽不能同他们一样保家卫国,不过教教我们那五个孩子总是可以的。”云雅的唇角轻轻扬起,“你总是忘不了这茬。”“怎么忘得了呢?”君宜的吻细密落下,“我以后有的是时候琢磨了。”
晚间,王府中堂内亮如白昼。君宜一时细说战场上所遇惊险,一时又问顺太贵妃与云雅在宫内的境况,再加上不停要吃、不停要玩的予儿和问题多多的云萱,整顿饭吃得可说是热闹非凡。只有云雅是安静的,几乎一言不发,一双秋水向着君宜,默默听着他说话,默默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直至夜深安寝,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生怕一个错眼,他就会消失不见。君宜阖拢的双眸再次睁开,带着一点笑意,亮如明星,“雅儿,还没看够么?”
“没有。”云雅想往他怀里挤,偏是大肚碍事,只能枕着他的臂,捉住他胸前衣襟,“你累了,睡吧。我过会儿也就睡了。”
“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早些睡吧。”
“嗯。”云雅动了动,眼睛却还是睁得大大的。
君宜侧首,“我回来了,不会再走的。”
“嗯。”
“你要是不放心,我给你唱支曲子。”
云雅松弛了神色,绽开笑颜,“你要是一开嗓,满府里的人都要被你吓醒,以为是哪里来的野人呢。”
“我唱的真有那么难听?我不信,正好在西北同他们学了几曲,今晚上倒真要试试。”
看他清喉咙真要开嗓的模样,云雅急忙阖目做安睡状,“我睡了,你那嗓子还是留着以后吧。”
君宜笑,凑过去吻一吻她的额头,“睡吧,我总在的,什么时候你想听,什么时候我就唱。”
云雅的点了点头,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君宜凝视她许久,安稳阖目,才刚进入甜梦片刻,怀中人儿忽然一动,捉住他衣襟的手胡乱动着,“君宜,君宜……”君宜侧首向她,“雅儿,我在这里。”云雅的长睫颤动不止,蹬着腿儿像是在追逐什么,“君宜,不要……不要走!”
那深切的留恋与不舍同样染上了君宜的脸,他轻轻抚着她的背脊,声音低沉,“我不会再走了,雅儿,不走了,一直陪着你。”似乎听到了他的安抚,云雅渐渐安静下来,只是没多久,那低低的呜咽声再一次将君宜吵醒,“君宜,别……别留下我……别……”君宜拥紧她,心头酸涩,“我在这儿,乖乖的,我在这儿。”云雅往他怀里钻了钻,又陷入沉梦。君宜再难入眠,抚着她的发,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她,直到天明。
云雅是从梦中一下子惊醒的,在看见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子近在眼前时,她松出一口气,伸手抚着他泛青的下颔,“这么早就醒了?”
“在那边也是这样,”君宜动了动,为她掖一掖被角,“你也醒的这样早。”
“习惯了,左右什么时候想睡都能睡。”
君宜深知她浅眠的原因,这时也不好点破,只道:“今天恐怕来的人多,你再多睡一会吧。”
“睡不着,”云雅挣扎着想要起身,“我先起来,你再多睡一会。”
“没有你,我怎么多睡?”君宜笑着抱过她,“要起来一起起来,要睡一起睡。”
云雅无奈,重又躺入他的怀中,“我怕我吵着你。”
君宜低头,眸色深深,“有你,再吵我也睡的香。”
在云雅的注视下,他果然睡了个回笼觉,醒来精神百倍,更完衣一起出去时,已有门子让丫环拿了一叠子拜帖进来,又说熙斐也已经到了。云雅刚拿起碗筷准备吃粥,听见这话不由一笑,“还是这么急脾气。”君宜也笑道:“他同我一样,是做急先锋的料。”说着又向那丫鬟道,“先让燕公子进来吧,余下的让他们再等等。”
丫鬟听命去了。因是熙斐,云雅也不着急吃,慢悠悠吃几口粥,又向吃得香甜万分的君宜道:“慢些,不然小予儿同你学,会呛着的。”君宜抬头瞥一眼伸长脖子急着要冬雪喂的予儿,“他一直都是这么急,可不是同我学的。”云雅嫣然,“不是同你学是同谁学?还好意思不认。”她刮了刮君宜的脸,又向冬雪道:“把小予儿在宫里做的那几件调皮事说一说,看看究竟像谁。”
冬雪未语先笑,“小王子最好动,除了睡觉的时候,别的没有一刻安定,近来还迷上了翻筋斗,走走路都要翻上一圈。”君宜边听边笑,“怎么听着是毛猴子投的胎?雅儿,一定是你……”这一声“毛猴子”让云雅俏脸生辉,明艳不可方物,“我才不是,是你,是你。”她娇嗔,君宜笑得也越发欢畅。予儿看他们开怀,自己也拍着小手道:“是我,是我,我是毛猴子。”屋内众人笑成一团,踏进门口的熙斐和窦弯儿却是一脸忧愁,好像带来了一片乌云,遮去一室晴光。
☆、第123章 对策
云雅敛去笑意,看向一年多未见的弟弟。原本稍嫌苍白的肌肤如今已成了小麦色,长发干净利落的束成一髻,月白色回纹长袍穿在他身上,更显出宽背窄腰,只脸上郁色一片,神气不佳。“怎么了?”
熙斐同窦弯儿一起向他们行了礼,坐下时脸色更显凝重,“爹娘不答应,祖母也……”
云雅看向垂目不语的窦弯儿,“一句都说不通?”
“夫人同三夫人为我说了几句好话,二夫人就说什么我和我娘是蓄谋已久,她绝不会要我这样的儿媳。”窦弯儿说着,头垂得更低。熙斐伸手过去想要拉住她的手,她移开手,稍稍侧过身道,“老太太也不答应,说……说……”
“说什么?”
熙斐抢先道:“祖母说什么是她的事,我已表明心迹,只会娶你为妻。”
窦弯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其实……老太太说的也是个办法,要是实在说不通,我可以……可以……”
熙斐夺过她的手,牢牢攥住,“你可以我不可以,我只要你做我的妻。”
君宜拊掌,“好,既然有他这句话,弯弯你还愁什么?”“王爷。”窦弯儿欲言又止。云雅深知她难处,向君宜道:“弯弯就同我的妹妹一样,要嫁也要嫁的风风光光,我不想让她受委屈,更不想以后进门还有人天天给她零碎受。”君宜沉吟片刻,神色渐朗,“我有个主意。弯弯,你可愿意做我的妹妹?”
窦弯儿惊愕抬眸。熙斐也有些发愣,“姐夫……”
君宜一脸郑重,“做我的义妹可好?”
云雅含笑,向呆愣不知所措的窦弯儿道:“你要是不想要这么一个爱剥人皮的兄长,就不要答应。”
“我……我怎么会?”窦弯儿与熙斐对视一眼,起身就要向君宜跪倒。
君宜急忙伸手拦住他们,“为郑重其事,你要向我的母妃行礼。”
“太贵妃?”窦弯儿显出退缩之意,“这……恐怕……”
君宜笑得笃定,“母妃正缺个女儿,一定会答应的。到时候你是母妃的义女,我的义妹,看谁还能挑剔你。”
云雅颔首,“正是。二娘纵有千百张嘴,也不敢再说到你身上去。只是事不宜迟,”
君宜接口,“我这就带他们过去,雅儿,你……”
云雅撑腰起身,“我也去,吃饱了,正好活动活动。”
予儿跟着一同过去,一见顺太贵妃,立即纵身扑上去,“祖母。”顺太贵妃正让人准备鱼食准备去喂鱼,见了他来立即弯腰抱起他,“又沉了,祖母快要抱不动你了。”予儿搂着她的脖颈,小脸蛋贴着她的脸颊,蹭啊蹭的,“祖母,抱抱。”顺太贵妃抱着他,满脸喜色。君宜笑道:“母妃有了他,连儿臣都不要了。”顺太贵妃睨他一眼,“记挂你这么久,要不是有这个小宝贝,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如今你还吃他的醋,真是越活越小了。”
云雅掩口一笑,“有母妃一张嘴,君宜就算能力敌千军又如何?”
“所以母妃一人就能胜千人了。”
顺太贵妃免了熙斐和窦弯儿的礼,笑微微坐下道:“你们夫妻两个一口一个好的,其实都是在笑话我这个老婆子罢了。”
君宜和云雅相对一笑,分坐在她左右两侧,“母妃风华正茂,就算再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笑话您呢。”
顺太贵妃笑容温和,“打一打仗,倒把这张嘴打得更甜了。说吧,今天来的这么齐全,是为什么事?”
君宜把熙斐和窦弯儿两人眼下的景况和难处说了一回。
顺太贵妃微微凝眸,向熙斐道:“你真下定决心?”
“是。”熙斐侧首望窦弯儿一眼,“此心不变。”
顺太贵妃望着这一双小儿女,许久,又望一眼君宜和云雅,干脆道:“好,哀家成全你们。”
三天后,王府大宴,遍请宾客。除了这几天络绎不绝登门来拜会的文臣武将,又特别邀请云雅一家,说是一个不漏,一定要到。二夫人得知消息,私底下暗暗向继棠道:“这头我刚说不要这样的媳妇儿,那头就说太贵妃认她为义女,可不是冲着我们来么?”继棠枕在枕头上,悠闲地抖着脚,“人家要认,我们也没办法,总不能说不给认。”
二夫人哼了一声,“这回那丫头的尾巴要翘上天了,以后可有的苦。”
“有什么苦的?做了太贵妃的义女,这嫁妆总不会少,到时候又能用上一阵子,何乐而不为?”
“用用用!你这手拿进来,另一只手还不是要拿出去?”
“拿什么拿?左右就在我们家,知根知底的,还怕她们嫌东嫌西?”
二夫人侧身歪在他怀里,一脸嫌忌,“我们熙斐好不容易挣得点功名回来,我还想请媒婆为他说门好亲事,以后一路升迁更好风光些,哪成想他就看中那个小丫头,以后说出去,大将军的夫人从前是他的丫鬟,笑也要被人笑死了。”
“什么丫鬟不丫鬟,人家现在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以后说出去是太贵妃的义女,谨王的妹妹,谁敢小瞧她?”
“这也是唬唬外头人罢了,知道的谁不是暗地里笑话?偏我们那傻小子吃了秤砣铁了心,我看……”二夫人拧眉咂嘴,“又是你那宝贝女儿调唆出来的。”
继棠放下脚,朝外翻了个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是管不了她了。”
“怎么管不了?老爷,不是我说,”二夫人又附上去,拢住他的肩头,“趁着这回熙斐要娶,我们就同她说开了,家里没钱,要娶她定的人可以,一应事宜由她操办,看她还有没有脸说王府没钱。要真没钱,这婚事也别办了,等有银子的时候再办。”
继棠摸了摸才刚修剪好不久的胡须,“你说的有理,这回君宜西北大捷,皇上一定又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咱们摸不着,摸摸别的也沾点喜气。”
“就是这话。”二夫人眉飞色舞,“明天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大家晾开了瞧,别总以为什么事都由着他们来定!”
第二天晚上,燕家众人都各自梳洗,收拾妥当后出门。孙嬷嬷挨在最后,虽然换了身簇新的暗花细纹对襟上衣、一条藕丝缎裙,但拖着发僵的腿,头也是垂得极低。到进了王府大门,裹纱罗美人似的丫鬟们迎上来,孙嬷嬷的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缩着脖子躲在最后。谁知打头的丫鬟笑盈盈道:“王妃身子沉重,不方便出来招待,燕夫人、孙嬷嬷,请先随奴婢去往后院同王妃一聚。”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