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鬼麒麟——
方淮之蹙了蹙眉:“他若真是在向我们宣战,他就一定还会出现。”说实话,他查案多年的敏锐直觉自昨晚开始起,便隐隐觉得何芷被杀的不太寻常。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那晚曾诺在何芷屋内寻到的那沓信纸上的内容。
他有一种猜测,想要除去何芷的应该是另有他人,而鬼麒麟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向他们官家挑衅,因而也就顺势寻了这个机会替那人下手。
方淮之望了望天色,而后摸了摸袖中的那只鬼麒麟印章。
凶手藏在证据里,魔鬼藏在细节内。
有了易容和变声两大技巧,鬼麒麟就真以为自己没有线索可寻了吗?方淮之冷冷一笑,将那只印章交到了骆秋枫的手中:“秋枫,你命人去寻出这印章的木材、银漆来源,以及查出是何人制作的。”
鬼麒麟啊鬼麒麟,你自以为胆大而丢下的信物,也正成了你作茧自缚的蜘蛛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将成为抓捕你——最大的线索和证物!
……
天色大亮的时候,方淮之已经来不及赶回府里,他一夜未眠,接着又去了大理寺继续审阅卷宗。
难得的是,以往解决完一个案子的释然心情到了今时竟变成了一股绵长的惆怅之感。
他从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也称不上良善,很多时候他大多居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案件本身。案情水落石出的时候,有报仇之人的冤情、也有被害亲属的痛苦,每每有人潸然泪下的时候,他总是无比清晰的了解到——
他不在局内,却也千万不能深陷在局中。办案之人,要的是最为冷静清晰的头脑。
那一晚,曾诺将那沓信纸递给他的时候,他更加深刻了解到了一个世家大族的黑暗和心狠手辣,也明白了这个精神都被摧残至崩溃的女子这些年的心酸和凄苦。
那沓信纸,是近几年间翠儿和昀国大将军府的秘密书信。这些本该被翠儿在阅览之后毁去的,却被翠儿当做赎身后寻求条件的筹码,一直存留了下来。
也因为如此,他和曾诺了解了这期案件的始末。
何芷,不,她的真名其实应该唤作顾芷。
她曾是昀国大将军顾训的大儿子顾言和某位小妾所生的小女儿,生下来本娇俏可爱,无比懂事,深受家族喜爱。十岁那年因为顾言正妻的嫉妒和不甘,生生淬炼了一条毒辣的阴招,不仅放火烧毁了顾芷一张甜美的脸,也在她身上下了一种毒,此毒不伤人性命,却可将人的肌肤腐蚀成耄耋老人的皴裂皮肤。
何芷原本很坚强,即便到了如此的凄苦的田地,她依旧乐观地活着。
可顾训一向注重门面,认为顾芷这幅恶心的模样简直是有损顾家威名。他放风声出去,说顾家小孙女染上重病不幸夭折,另一面,却把她关在漆黑不见光明的破屋内。
顾芷的母亲也被禁足不准探望,顾言那时恰逢在战场上身负重伤,疗养于病榻,也忽略了这个女儿。
十岁本来就是个心志渐渐发育成长的过程。
它就像是一颗幼苗,你若赋予它阳光和照拂,它则会健康成长;但你若常年不去打理,给予的只有不见天日的黑暗,这颗幼苗总有枯败衰竭的一日。
从此,顾芷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十五岁那一年,顾家内部爆出一桩丑闻。
翠儿的信件里面提到,她也是在被杀前不久也偶尔得知这桩被顾家深藏于心的秘密。
原来顾芷的生身父亲竟不是顾言,而是——
他的父亲,顾训。
一场乌龙,一场醉酒旖旎,一场强迫与侵占,顾芷的母亲,竟怀了自己公公的骨肉。
顾训大怒,一夜之间将知晓秘密的侍女小厮杀光,他瞒着顾言,逼得顾芷的生母自刎在房内,从此永远不能将这秘密说出口。而后他怕顾芷再留在府内,丑闻难消,东窗事发,便寻了理由将人把她丢出顾府,安置在郊外。
顾训好歹也顾念了顾芷是他的女儿,留了她一命并没有杀了她,而是命人变相看守她。
而那个看守的人——正是翠儿。
这几年内,翠儿隐没在泱泱人群中,时不时露些顾芷的情况给顾训和顾言,她对顾家言听计从,佯装善待顾芷,实际仗着自己的花容月貌暗里打骂嘲讽,逮着顾芷那张毁容的脸就百般笑骂。然而贪心如她,在一次偶然间遇到骆秋枫后,倾心不已,更是在无意中得知了顾家的秘密后,以此作为筹码要挟顾训让她赎身,寻理由将她下嫁给骆秋枫,不然她就将这秘密公之于众。
顾训知她蛇蝎心肠,却也忌惮她放消息出去,于是一昧的拖延,直到——
顾芷发现了翠儿的那些信件,她的心理在直面事实时又遭受了一次极大的崩溃。
曾诺曾对方淮之解释:“人在坚强乐观的时候遭受重创,和在极端脆弱的时候遭受同样的重创,这对于身心的伤害程度不可同日而语,后者,甚至可以摧毁一个人原本的性格、心理、处事原则和情感。”
于是顾芷——崩溃了。
也许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必须守住这个秘密,也许是多年在翠儿欺压下深埋的愤怒被点燃,她的嫉妒、羡慕、否认……一切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
她筹划了一切,杀了翠儿,并将尸体套在沙袋里丢进了威河,也许是第一次杀人的恐惧和害怕,她在回去后,很快,精神便开始错乱起来。
原本一切的秘密应该随着翠儿的死亡深埋在威河之中,除夕那夜曾颜的落水,让这起案子和丑闻重见天日。
方淮之把正在审阅的卷宗平摊在案几上,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依他的为人,在得知这样的内情后,他本是想将此案的始末公之于众。可是曾诺似乎发现了他的想法,她将他带到了顾芷的房内,在灰白的墙角深处,让人很难发现的一个角落,用灰炭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残破的字,依稀辨去,笔迹应该是顾芷的。
即便是只看这些字,方淮之都能深深感到顾芷撰写时那强烈震颤的内心和宣泄不能的痛苦。
这也许是她理智偶然间清晰的时候写下的,她写道:“不要。我不想成为一个耻辱。”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方淮之却第一次在办案之时心里开始有些发涩。
也因此,他头一次作了一个不甚公明的决定。他把那些信件藏了起来,并没有把这事实宣告出去。
凭借他的缜密,他也料到了,翠儿一死,官府查到了顾芷头上,顾家毕竟坐不住。以顾训的心狠手辣和注重顾府门面,一定会选择杀人灭口。
他暗示了常余清多注意顾芷的安全,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此事牵扯出了一个鬼麒麟。
……
傍晚时分,方淮之回了府。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抹霜色的人影迎风伫立在方府门口,似乎是等待他良久。
在看清来人的容貌时,一天的沉闷瞬间化为柔水。
方淮之渐渐向曾诺走近,看着她秀美恬静的面容,想要倾诉、想要出口的话却生生止在唇间,没有出口。
陡然手中一暖,方淮之低头看去,手心里多了一只小暖炉。
“回府吧。”
回家吧——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温馨又舒心,生生抚平了方淮之这一日的怅然和郁闷。方淮之顿时觉得心脏重重一锤,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暖意袭来,心中沉闷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啊。
第29章 惊堂木二十九
吃罢晚膳之后,方淮之突然叫住了曾诺。
他朝她走近几步,微弯腰身,绯红的薄唇距离她的耳畔不过一指的距离。
暖洋洋的热气吹拂上她的耳朵,她陡然觉得心痒无比,本耐不住想要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手中冷不丁被塞了一样东西。
“替我藏好它们,若有朝一日我不幸深陷囫囵,这些证据绝不能落在顾家手上。”他把声音压得很轻,但是话内的意思却又显得极为慎重。
在大家还苦苦纠结鬼麒麟一事的时候,他其实很有先见之明的想到了之后所有潜在未知的危险。顾家既然想到杀自己的女儿灭口,他们必然也还想到翠儿留下的书信也是一大祸患。方淮之现在没有公开顾芷真实身份一事,便就无人知晓那些书信的存在,于是顾家不敢轻举妄动,遍寻那些书信不得后,必然会将疑虑的矛头投向参与这起案件的几人身上,他方淮之、常余清都牵扯其中。昀国大将军府的顾训心狠手辣、位高权重,自己最多只掌握了顾芷是顾家私生之女一事的证据,却没有办法连顾芷被杀一事也扣到顾家身上。
如今地步,如果定不了顾家杀人之罪,那么即便是公开顾芷私生女一事,也不过是为顾家增加一个丑闻而已,事后对方必定百般追究起来。小人之心难揣测,对方下一步怎么做,却绝不可能选择放任不管一路。
纸终究包不住火,他并没有将这书信之事告知骆秋枫等人,便也是想着让骆秋枫等人与此案撇清关系。现下知道此事的只有他和曾诺两人,若有朝一日顾训抓到了蛛丝马迹选择对付他时,他希望这些证据也可以成为曾诺的保命符。
方淮之在心中忍不住喟叹一声。她的命对于他来说,就如耀白明珠,珍贵无比。
曾诺手中攒着那沓信纸,抬头望了眼他不似以往云淡风轻的面目。她望着他的漆黑双眼,与他对视:“你就如此信任我?不怕我……”她话未说完,唇上一暖,方淮之竖起了一根食指堵住了她之后的话语。
他略带痞意地一笑,眼中却是格格不入的认真:“莫说那些。曾诺,你要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无条件的信任你。”
此一句话,便打消了曾诺那些未出口的可能。她心中一暖,甚至心底有个很确定的声音在告诉自己,就眼前人对于她的无条件信任,不管未来有多大的困难和险阻,她却是绝无可能去选择背叛他的。
能够跟随他,帮助他,与他分忧解难,似乎也成了一件令她愉悦并且带有一丝期待的事情。
……
既然威河女尸一案暂时告破,方淮之又开始一头栽进大理寺处理事务,一连几日都没有回来。
这半个月为了此案忙忙碌碌,曾诺第二日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如果不是听到几个婢女在讨论今晚吃元宵的诸多事宜,她几乎都快忘记今日已是元宵佳节。
曾诺想着,威河女尸一案已经结束,她之前未能出口的话今日必须说了。从除夕到现在已经半个月了,她再留在方府实属不便,不如趁今晚方淮之回府的时候告诉他自己打算搬去外面暂住的消息。
况且她也必须出府去寻找红芮两姐妹的下落,这事自除夕那夜开始便搁在她心口好些天了,她有些担忧红芮两人的安危。
在她暗自思索的时候,灶房的炊事丫头花椒正提着菜篮往外走去。
她喊住了花椒,花椒转头看到是她,连忙道了一声曾小姐好。
“是出去买菜吗?可否带我一起去,我正想买些小物。”
“这……”花椒有些为难,出门买菜这事是下人干的杂活,这曾小姐在府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方大人心尖尖上爱惜的人,她怎么敢带她去那些腌渍地:“小姐需要买什么,告诉小的便是,我可以为小姐去买。”
曾诺抿了抿唇:“这东西恐怕不方便托人去买。”
听她一说,花椒一愣,那小脑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地方去,她面色突然涨的绯红,悄悄凑近曾诺的面前用直勾勾地眼神看着她,边用手遮着嘴:“曾小姐该不会是要买……那个吧?”
曾诺皱了皱眉,不明所以:“哪个?”
花椒更加不好意思:“就是女子都要用的那个啊!”
“什么东西?”
花椒心焦无比,忍不住声调拔高喊道:“就是月事带啊!”话音刚落,周围所有人的眼睛都直愣愣地朝他们望去。
曾诺:“……”
满院寂静,还是一旁的石笺忍不住清咳了一声,对其余下人虚张声势道:“看什么,该干活的干活去,别在这傻呆着。”说完,也一溜小跑跑去做事了。
半饷,曾诺才反应过来花椒说的月事带是什么,她摇了摇头:“不是,我想去为你们大人买份礼物多谢他这段时间的照顾。”顺便,她还想去打听红芮红霓两人的消息。
花椒这时才发觉自己误会了,羞得一张脸低着不敢抬起来,之后便也带着曾诺一起上街采买了。
元宵佳节,人们似乎早已忘却了除夕那夜的惊魂案件,个个兴致勃勃地在街上许多个小摊前采买。
集市人头攒动,嬉笑欢快的气氛驱散了冬日的阴寒。
“快来买哟~新鲜现做的元宵,有芝麻豆沙、白糖山楂、白糖桂花、枣泥松仁四种味儿,保证味道鲜甜。”京都有名的正宝斋正在卖元宵,面带笑容的掌柜在门店大门口使劲吆喝着。
正宝斋前早已排起了长龙,花椒赶着去买元宵,曾诺便借此机会与她暂且分开去打听红芮的消息。
她先是去了两处最近的破庙,里面只有一些乞儿,她又走遍几条大街小巷,询问了几家铺子的老板,仍旧是没有消息。
她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花椒应该快要买完元宵了,便打算往回走。
“姑娘,要不要看看这些络子?”她正打算离去,陡然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她蓦然侧头,看到红布覆盖的小桌上摆满了各色各样形状不一的络子。这络子便是古代妇女用丝线编织成的各种小袋,可以绑在衣上作装饰,也可装一些零钱小物绑在腰际。
她的眼神细细划过一排排的绦子,当视线划过正中央那只用墨蓝色水纹编织成的绦子后,她几乎是一瞬间在脑中勾画出了方淮之佩戴的模样。
恩,似乎不错。她在心下点头。
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如此沉稳不羁,睿智强大的男人就应该用这模样这颜色的络子才能彰显出他的特色和气质。若是送给他,真的是刚刚好。
她询问了价钱,正从荷包内拿出铜板要交给店家,眼前伸过来一只白皙嫩滑的手,一把从她手里抢走了那几个铜板。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曾颜立在她的身侧,手中捻着从她那抢过的铜板眯眼瞧着,一脸讽刺和不屑:“我还当你在那位方什么的大人身边过得不错呢,看来也没捞着什么甜头。啧啧,你是沦落到要买街边这些不上档次东西的地步吗?真是好丢脸啊,我都替你难为情呢。”
“把钱还给我。”看到她,曾诺声音一冷。
“咦?你说什么?”曾颜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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